“朕惟乾坤德合,式隆化育之功,內外治成,聿懋雍和之用,典禮于斯而備,教化所由以興。咨爾赫連氏,世德鐘祥,崇勛啟秀,柔嘉成性,宜昭女教于六宮,貞靜持躬、應正母儀于萬國。茲以冊寶立爾為皇后。”
洛陽城終于又恢復了往日的熱鬧,人人都知道,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柱國大將軍,如今又多了一重身份——國丈。送親的隊伍長達三里,足足從閶闔門排到了永寧寺門口。
赫連氏乘坐的車輦停在了太極殿前的廣場上。赫連英娥端坐其中,雙手捧著一只金閃閃的銅人。
大鴻臚宣讀完冊立詔書,穆元朝眼中閃過一絲猶疑,但在那一霎那,他身體不受控制地邁出一只腳,接著另一只也跟上,一步一步走下臺階。
依禮應當是皇后走下車輦到殿前向天子行禮,怎么天子自己下去了?
在眾人疑惑的注目下,穆元朝走到車前。
一旁的婢女反應過來,匆忙上前要掀開簾子,突然,一聲巨響從穆元朝身后發出,就像平地炸出的一道驚雷,連帶著大地都在顫抖。
穆元朝背后發涼,他還沒意識到,一只箭正朝他飛來,就在離他一尺的地方,倏然斷成了兩截。
蕭瑾庭手握一把劍出現在他身后。
他還沒顧得上和穆元朝搭話,耳旁擦過一道寒光。他抬手上擋,只聽得一聲金屬碰撞發出的鏗鏘。一個蒙面男子左手持劍死死壓住他,眼神帶著必殺的兇狠。
周圍的羽林軍都懵了,也許是許久沒見過這種陣仗,也許是,沒料到居然真有人膽敢在皇宮里行刺,而且還挑皇帝大婚的場合,畢竟,所有人都覺得這應該是宮城防衛最嚴密的時刻了吧。直到蕭瑾庭與蒙面人交戰了三四個回合,他們才反應過來,一擁而上。
蒙面人抓住一個空檔,略過蕭瑾庭,手中的劍直指穆元朝的胸口,就在觸碰到衣服的那一刻,劍身被一把挑起,蕭瑾庭一個轉身,擋在穆元朝身前。
見羽林軍都擁了上來,蒙面人嘆了口氣,輕輕一躍竟像燕子一般飛走了。
世上竟還有這種輕功?蕭瑾庭只在傳奇小說中看到過。
他長吁了口氣,回想剛才那個眼神,不禁打了個冷戰。
他身后的穆元朝,從剛剛的生死一線回過神來,抓住瑾庭的胳膊,想查看他有沒有受傷。
“沒事。”即便剛剛歷經兇險,蕭瑾庭依然漾著令人如沐春風的笑容。
穆元朝這才卸下了懸著的心,忽然,他好像想起了什么,轉過身望向簾子里的人。
剛才的一聲巨響讓所有人都嚇得四下逃竄,婢女癱在一旁,雙腿發軟已經站不起來了。穆元朝探著身子,手伸到簾子旁,手指不自覺抽搐了一下,他深呼吸,緩緩撩開。只見車中的女子依然端坐著,頭戴五釵鳳冠,手中捧著金銅人,只是看到他的瞬間臉上掠過一絲驚慌。
可穆元朝在看到她第一眼時卻呆住了。
赫連英娥回想起初入宮的那個晚上,自己一個人坐在寢殿中,惴惴不安等著那個人出現。那時候的她,一半是緊張,畢竟她還沒做好為人婦的準備;一半又是好奇,自己的夫君究竟是一個什么樣的人?
今夜,又是同一番場景,諾大的宮殿空無一人,唯有紅燭與自己作伴。
門“吱”地一聲,赫連英娥像一只受驚的兔子,但轉瞬她整理好自己的衣服,兩只手藏在袖中。她分明聽到了有人進來的聲音,但那聲音就停在了門邊。
穆元朝倚著門,此刻的他用力回憶那些場景——他掀起簾子,見到眼前的女人,濃艷的紅妝未能遮蓋住眉宇間的英氣,一雙烏黑的眸子映射出的驚恐,與那日黃昏街巷中的一模一樣。
自國子監的匆匆一瞥,至景林寺中徹夜長談,這個他偶爾念起的女子,竟又出現在眼前。
只是,原來,她姓赫連。
她坐在榻上,垂著眼皮,燭光映著她白皙的面頰,臉上的紅暈像醉染一般。
他抬手撩起帷幔,徑直走到榻前。
赫連英娥始終低著下巴,沒看他一眼。
他彎下腰坐在她旁邊,感覺心像被剜了一刀。
水一滴一滴從漏壺孔中滑落,紅燭的下兩個人就這樣并肩坐著。誰都沒有開口。
不知過了多久,穆元朝手指抽動了一下,他試探性地緩慢地將手向旁邊移動,就在快要碰到赫連英娥的那一剎那,她忽然站起身,面朝穆元朝跪下。
“英娥多謝陛下先前的救命之恩。”說著,向穆元朝行叩頭禮。
穆元朝一下子慌了——我是哪里暴露了?她怎么就認出我了!
見穆元朝一副不知所措的表情,赫連英娥繼續說道:“陛下可能不記得了,那年英娥初入宮,在凌云臺邊賞景,不小心失足落入水中,然當時身邊無一人識得水性,幸得陛下恰巧路過將英娥救下,才得以活至今日。”
她這樣一說,穆元朝恍然想起來,好像確實有這么一件事。那還是先帝登基的頭幾年,一日,他要陪先帝去凌云臺垂釣,剛走到一處花叢邊,看到不遠處有幾位少女在撲蝶,突然其中一人跌入水中,旁邊幾位女子著急呼救,他便一個箭步沖了過去......
原來,命運讓他們從那時便有了交集。
穆元朝松了一口氣。
赫連英娥頓了一下,臉上轉換了神色:“英娥身為人女,忤逆父命,是為不孝,身為先帝妃嬪,另嫁他人是為不忠,如此不忠不孝之人又有什么資格能夠做大靖的皇后呢?”她抬頭盯著穆元朝的眼睛。
她的眼睛像深海中珍珠,散發著迷人的光澤,嘴角閃現一抹詭譎的微笑:“您的救命之恩,英娥無以為報,今日便先將這條命還了,若下一世墮入畜生道,甘愿當牛做馬供您驅使。”說著,她從袖子里抽出一把短刀,一陣寒光從眼前晃過,那雙閃光的眼睛不由得閉上,與此同時,一滴眼淚從眼角滑落。
她眼前浮現出一片草原,那是她朝思暮想的草原,她騎著馬兒,吮吸著自由的空氣,一陣牧笛從遠處傳來......忽然,天色大變,風好像凝固住了,牧笛聲也中斷了,她胯下的馬像是被定住一般。
赫連英娥睜開眼,不禁大叫一聲,握著刀的手從刀柄上抽離,而刀卻未落下。
因為,那把刀早已被穆元朝緊緊握住,鮮紅的血順著刀刃滑落,速度不比那漏壺慢分毫。
“陛下……”此時她眼中的淚光,已經不知是為了自己,還是為了眼前這個人。
穆元朝緊握手緩緩打開,那刀重重摔在地上。
“陛下……我……不值得你這么做……”赫連英娥用盡渾身力氣吐出這句話。
穆元朝盯著眼前這個梨花帶雨的女人,用極其溫柔又堅定的語氣,說了兩個字:“值得。”
赫連英娥怔住了,也許是因為這兩個字。也許,她看到穆元朝左小臂上有一條長長的疤痕,這條疤痕的位置,似乎有些面熟。
穆元朝也發現她在盯著自己左手上的疤,立馬把袖子拉好,猛地站起來,用余光瞥了眼英娥,說到:“你放心,你若不想,朕不會逼你。”他頓了頓,“你……早點休息吧。”
說著,頭也不回地出門去了。
赫連英娥看著那人的背影,不知道為什么,突然有種莫名的失落。
她像只在懸崖邊試探的小鹿,已經做好了連性命都不要的準備,卻在急速下墜的過程中,被人一把托住。
穆元朝原是昂首挺胸走出來,卻在門關上的那一刻,像泄了氣的草人。他垂下頭,走了兩步,一屁股坐在石階上。
他舉著還在流血的手仔細端詳,忽地笑出了聲。
他將目光移向空中,今夜的月亮雖是殘月,可怎么就那么……嗯……別有一番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