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十五,卯時二刻。百官陸續來到黃河南岸的陶渚。
圜丘就在岸邊不遠處,上設七組神位。最上層圓心石北側正面是主位,即皇天上帝神牌位,第二層壇面東西兩側分別供日月星辰和云雨風雷牌位。每組神位前均擺列著玉、帛以及整牛、整羊、整豕和酒、果、菜肴。圜丘之下,百官分列四隊站在左右兩側。
眼見太陽升起已逾兩刻鐘,新皇卻遲遲沒有出現。大臣們開始竊竊私語。
又等了一刻鐘,許多官員已經不耐煩了,但還有一部分人則表現出謹慎的恐懼,他們用充滿著疑惑、擔憂的眼神觀察著周圍形勢——今天負責衛戍的士兵都是全副武裝,而且他們穿著的并不是禁軍的服飾。最后,他們將目光投向站在隊伍最前頭的高陽王。
高陽王在先帝即位時就已是輔政首宰,把持政局二十余年,此刻的他心里也在打著自己的小算盤。穆元朝雖然是他的侄兒,但平日里自己與這位侄兒交情一般,這次他順利上位,自己并沒有半分功勞,即便他現在撇清了與崔太后的關系,但萬一有天這個侄兒要清算,自己能不能逃過一劫還真不好說。還有那個赫連天光,一個區區外族頭子,卻能成為擁立新帝的首功之臣,況且還沒獲封大臣們就開始主動去巴結他,將來怕不是要騎到自己頭上。
高陽王想著這些就頭疼,忽然,他覺得脊背一陣發涼。
只見從圜丘后頭走上來一個人影,那人不是即將登基的穆元朝,而是赫連天光。
赫連天光走到皇天上帝神位前,對著百官說道:“今日把諸位請到這里,是想請大家做個見證。”
話音剛落,只見太后從隊列最后走出來,身后還跟著兩個兵士。她走到圜丘前,抬起頭,像老虎窺伺般直勾勾盯著圜丘之上的獵物。
赫連天光倒是沒想到,這女人到這步田地竟還如此傲慢。
他開口道:“犯婦崔氏,淫亂宮闈、殘害忠良、鴆殺天子、罪大惡極,今日,你就自行謝罪于天下吧!”
兩個士兵上前押著她的肩膀,太后掙開他們說道:“本宮自己會走!”
她朝赫連天光冷笑了兩聲,目光從他身上移開,徑直朝河岸走去。
四月的黃河,表面波瀾不驚,暗里卻在積蓄著能量。
太后忽然仰天大笑,那笑聲令人毛骨悚然:“爾等鼠輩,今日本宮先行一步,你們放心,本宮會在那邊等著你們的!”說完,她一腳踏入河中。
百官們在這邊看著,一個個大驚失色卻無人敢上前。
她十六歲入宮,二十二歲被封為貴妃,二十八歲成為太后,三十二歲被當時的顧命大臣幽禁于北宮,三十四歲與兒子里應外合斬殺逆臣,從此一路走向巔峰。她也曾下令造申訟車,廣納冤訴,破除門第,收錄寒門子弟。然而,這一切都在那場政變后改變了軌跡。
在他們的注視下,太后一點一點消失在渾濁的黃水之中。
赫連天光看著平靜的河水,回過頭來,臉上的訕笑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怒目的殺氣。
“那么接下來,該誰了?”
百官一下子炸了。
“赫連老賊!”一聲老氣的嘶吼在慌亂的人群中突兀地響起。
赫連天光半瞇著眼,目光在人群中搜索著,最終鎖定在一個身穿白服的老者身上。
“哦?盧大人,怎么,你是要身先士卒么?”
“老夫活到這把年紀,這條老命早就不算什么,你赫連天光想要,拿去便是!只是......”盧若愚轉身面對著他的同僚們,“你們摸摸自己的心,可還記得少時發下的愿景,我盧若愚一人死不足惜,可若我的死,能喚起你們一丁點的良知,能喚醒天下士子的熱血,那便是死得其所。赫連天光,今日你可以殺了我,卻殺不盡天下人!”說著,他從袖子里拔出一把匕首,朝自己的心臟刺去。
一瞬間,素衣盡染,如雪地寒梅。
赫連天光輕蔑的哼了一聲,他最是看不慣這所謂的仁義道德,在他眼里,這幫人不過是迂腐的軟骨頭,氣節在刀槍面前不過像蒲公英一樣一吹即散。不過沒想到這盧若愚倒還有點骨氣,可惜跟他的名字一樣,愚不可及。
可笑!人死了,就什么都沒了。
赫連天光倒是想把盧若愚從黃泉路上拉回來,讓他再看一眼那些同僚現在的樣子——一個個如鳥獸狀四散崩潰。
“天下喪亂,皆因你們做臣子的平素貪婪暴虐,未能輔弼匡正。你們全都罪!該!萬!死!來人!”
只聽赫連天光一聲令下,不知從哪飛來一隊騎兵,領頭的正是高潛,他們叫囂著,一路奔來。
只見高潛在馬背上揮舞著大刀,左一下,右一下,就像碾螞蟻一般簡單。一時間殺聲遍野。
這些昔日高高在上的大人物,最后竟淪為亂蹄之下的肉泥。
“住手!”一位男子騎著一匹棗紅色的馬乘風而來,他穿過亂軍,來到圜丘前,從馬上一躍而下,三兩步攀上高臺。
赫連天光剛想朝那人開口,“啪”地一聲,他感到臉上一陣火辣。
底下原本殺紅眼的人也驚了,紛紛放下手里的武器,一動不敢動。
“大哥......”赫連天光一下子懵了,他眼里充滿了驚慌、疑惑,好像還有一絲委屈。
穆承瑄滿臉怒火:“混賬!你在做什么?殺盡大靖的官員嗎?那你是不是要連我一起殺了!”
在離河岸不遠處的臨時行宮里,穆元朝和蕭瑾庭被門口的衛兵攔住。
穆元朝正準備發火,突然聽到遠處一陣急促的馬蹄聲,接著是一連串叫喊聲,那殺聲震天如同戰場一般。
蕭瑾庭自是知道發生了什么,但他什么都不能說,什么也做不了。
漸漸地喊聲弱了下去。
“赫連天光呢?讓他來見我!”穆元朝吼道。
衛兵沒有理他。
過了沒多久,外面終于來人了。蕭瑾庭看到來的是赫連天光和穆承瑄。
“長樂王......哦不,陛下。”穆承瑄一進門就朝穆元朝行大禮。
穆元朝怒氣沖沖說道:“如果二位壓根就沒把我放在眼里,那么如今你們的目的已然達到,我想這個皇帝也不需要我來做了吧。”
“你......”赫連天光還在氣頭上,聽到他說這話,火氣一下子又要竄起來,卻被穆承瑄擋住了。
“陛下誤會了,今天這件事,確實是天光做得不對,但他也有苦衷。想我大靖問鼎中原不過四十余載,眼見一統華夏指日可待,可沒想到,盛極而衰,個中緣由我想陛下也十分清楚,天光不過感念先帝蒙難,朝堂崩壞,一時激憤,做法確實是過激了,但請陛下念在他一片真心,且為我大靖立下過汗馬功勞的份上,寬恕他這一次吧。”穆承瑄恭敬地向他行禮。
穆元朝抽搐著嘴角,想譏笑他們這冠冕堂皇的違心說辭,卻被蕭瑾庭一把拉住。蕭朝他使了個眼色,讓他不要沖動,他想起了瑾庭剛才對他說的話——
木已成舟,再怎么做也于事無補,如今人為刀俎,他們就是砧板上的魚肉,逞一時之勇又能怎樣?眼下他們手里什么牌都沒有,只能保存自己,暗中積蓄力量,等待時機。世人都知道是赫連天光保他穆元朝登上皇位的,他們倆的名聲早就連在一起,所以這口鍋無論如何都是要背下的,那究竟是去做無意義的犧牲,還是臥薪嘗膽,反戈一擊?
穆元朝藏在袖子里緊握的拳頭漸漸松開。
“那么,我現在可以出去了么?”穆元朝一字一頓質問道。
穆承瑄微笑著:“當然,請。”
穆元朝和蕭瑾庭二人徒步走向祭臺。就在他們離祭臺還有百步之遙時,蕭瑾庭拉住元朝示意不要再往前了。
他們看到,晨霧氤氳下,遍地橫陳的尸體,幾百個士兵在那邊,兩人一組將尸體抬上馬車,不遠處,幾個僥幸活下來的官員癱坐在地上,有的眼光呆滯,有的嚎啕大哭。
穆元朝咬著嘴唇:“我穆元朝在此立誓,此仇不報枉做人!”
蕭瑾庭看著他,一時說不出話。他雖然早已做好心理準備,但當親眼看到這一幕的時候,強烈的自我譴責感還是猛烈地捶打著他。沒錯,他也是參與了這場謀殺案的罪犯。
這些受害人幾乎與他沒有仇怨,甚至這些人里還有他尊敬的老師。當初下決定時如此堅決,可這一刻他忽然有些動搖了。他不知道當初那個用來說服自己的理由究竟是不是只為了掩蓋他的自私——彰顯自己貌似偉大的一廂情愿。
畢竟,就在不久前,他還信誓旦旦地說,不想再看到有人因他家破人亡。而此刻身體里撕裂出的另一個聲音卻在嘲笑,別自作多情了,就算你不插手他們也得死。
沒錯,對強者來說,死人不過是一個數字,一個為了達到目的而使用的工具罷了。就像你會記得為了有力氣干活要吃掉多少米,為了過河造船要砍掉多少樹嗎?即使再過去一百年、兩百年、五百年,他們依然不過是躺在紙上的一串數字而已。
可他們也曾是像你、像我一樣,有親人、有愛人,活生生的人吶。
那天晚上整個河南郡都被暴雨洗禮,從老君山到陶渚,狂風裹挾著驚雷,好似要把世間一切的塵埃全部沖洗殆盡。
蕭瑾庭倚著窗欄,他記起曾經聽大師講過一個故事:有五百商人赴大海取寶,得寶后眾人一起踏上歸程,五百人中有一商人生性殘暴,回程途中想殺死其他人獨吞寶藏,恰逢釋迦牟尼佛轉生為五百人中一商主,他于夢中得到海神授記知曉了此事。
大師問蕭瑾庭,如果換做是他會怎么做?他不假思索道,當然是殺了那個人。大師問為什么,他說,如果不殺那人,其他同行人就會受到傷害。
大師微微笑著,像大殿里拈花的佛像。
“阿彌陀佛,若有一日我們還能相見,到那時我想再聽聽施主你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