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湛湛長江
長江萬里之流,其為汪洋誕漫,蛟龍水物之所憑,風(fēng)濤晦冥之變怪,波瀾壯闊,浩瀚莫測。而地勢最為險峻、四季風(fēng)光最為雄奇者,當(dāng)屬瞿塘峽、巫峽、西陵峽一段,即世人所謂“三峽”——夏季時,江水上漲,漫上山陵,沿溯阻絕。若是順江而下,朝發(fā)白帝,暮至江陵,其間相距一千二百里,即便疾風(fēng)快馬,也比不上船速,此即唐代詩仙李白所吟:“朝辭白帝彩云間,千里江陵一日還。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
湛湛長江水,上有楓樹林。
皋蘭被徑路,青驪逝骎骎。
遠(yuǎn)望令人悲,春氣感我心。
三楚多秀士,朝云進(jìn)荒淫。
朱華振芬芳,高蔡相追尋。
一為黃雀哀,淚下誰能禁。
——魏晉 阮籍《詠懷》
上古大禹治水,曾自岷山導(dǎo)江,此江即為長江
。
長江萬里之流,其為汪洋誕漫,蛟龍水物之所憑,風(fēng)濤晦冥之變怪,波瀾壯闊,浩瀚莫測。而地勢最為險峻、四季風(fēng)光最為雄奇者,當(dāng)屬瞿塘峽、巫峽、西陵峽一段,即世人所謂“三峽”——
七百里山水紆曲,連綿不絕。兩岸青山挺拔雋秀,林木高茂,重巖疊嶂,隱天蔽日,非日中夜半,不見日月。
夏季時,江水上漲,漫上山陵,沿溯阻絕。若是順江而下,朝發(fā)白帝,暮至江陵
,其間相距一千二百里,即便疾風(fēng)快馬,也比不上船速。此即唐代詩仙李白所吟:“朝辭白帝彩云間,千里江陵一日還。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
春冬之時,處處可見綠水回旋于白色湍流中,而蕩漾的碧波中,清晰地倒映著兩岸景物。懸崖絕壁之上,多生怪柏,奇構(gòu)異形,固難以辭敘,更有懸泉瀑布,飛漱其間。水透亮,樹崢嶸,山峻峭,草豐盛,趣味無窮。
秋天則最為特別。每至初晴或霜旦,林寒澗肅,離離蔚蔚,乃在霞?xì)庵怼R慌汕鍥黾澎o中,常有猿猴登高長嘯,屬引凄異。聲音哀颯婉轉(zhuǎn),空谷傳響,泠泠不絕。故而漁者歌曰:“巴東三峽巫峽長,猿鳴三聲淚沾裳。”
雖有峽長谷深、奇峰突兀的極絕景致,然唐代之前,“書記及口傳悉以臨懼相戒,曾無稱有山水之美也”。長久以來,竟沒有人稱贊三峽山水秀美,記錄下來或口口相傳的都是用登臨此境令人恐懼來相誡。這自然是因?yàn)椋瑵L滾江水被束縛于溝壑一般的峽谷后,兀然大變——
狂瀾陡起,波濤洶涌,猶如萬馬奔騰。其間行船十分危險,不獨(dú)水流湍急,且江中灘峽相間,稍有不慎,便會撞上暗礁。
譬如白帝城西面的瞿塘峽夔門處有一塊黑色礁石,名滟滪堆,俗稱燕窩石,又名猶豫石。此石夏季漲水時沒于水中,秋季水落后方才現(xiàn)身,冬季則出水二十余丈,宛若龐然大物,昂然屹立于江心之中。如遇久旱水枯,滟滪露出大半,石下三足清晰可見,如一座碩大銅鼎。
這滟滪堆橫江而立,攔截了幾近半個航道,等于卡在了三峽咽喉,雖有“滟滪回瀾”的磅礴景觀——狂瀾萬卷,泡漩千重——卻是天下至險之地,古來撞毀于此石之舟船不計其數(shù),故有“生死關(guān)”之外號,令舟人行者望而生畏。
傳聞滟滪礁石下有夔龍,夏日水漲時,夔龍從支流梅溪河潛往龍?zhí)躲邶埻鯊R下,秋季水涸,又回滟滪
。
不論夔龍傳說是真是假,但邑人確實(shí)從滟滪隨季沒水總結(jié)出一套規(guī)律,以其為水候。有民謠唱道:“滟滪大如象,瞿塘不可上。滟滪大如牛,瞿塘不可留。滟滪大如馬,瞿塘不可下。滟滪大如幞,瞿塘不可觸。滟滪大如龜,瞿塘不可窺。滟滪大如鱉,瞿塘行舟絕。”
此民謠描述的即是舟人利用滟滪堆來導(dǎo)航的情形。
舉例而言,“滟滪大如象”,指冬季時水位下降,滟滪完全露出水面,寬大如象,橫截江流,恰如唐詩圣杜甫在《滟滪堆》中所述:“巨石水中央,江寒出水長。”此時下水船可順勢而過。上水船則因水位過低,極易觸礁,故而有“瞿塘不可上”之說。
而夏季山洪暴發(fā),水位高漲,一江怒水奔瀉而下,至滟滪堆時受到阻隔,遂化作白浪騰空而起,且形成千轉(zhuǎn)百回的渦流,此即聞名遐邇的“滟滪回瀾”。
只是這壯哉美景的背后,蘊(yùn)藏著致命殺機(jī)。此時的滟滪堆,已大部沒入水中,而順?biāo)写瑒t如快箭離弦,差之毫厘,便會發(fā)生船沉人亡的慘劇,故而“滟滪大如馬”時,“瞿塘不可下”。當(dāng)滟滪堆露出水面部分如牛、幞、龜、鱉一般大小時,更須加倍警惕。
而三峽之中,西陵峽才是最為險惡之處——航道曲折,灘多流急,兩岸怪石橫陳,江中暗礁林立,且峽中有峽,灘中有灘。灘險之處,水流如沸,泡漩翻滾,洶涌激蕩,驚險萬狀,令人膽顫心寒。
有歌謠唱道:“西陵峽中行節(jié)稠,灘灘都是鬼見愁。”
自古以來,西陵峽便是步步驚魂之地,三峽船夫?yàn)榍蟮蒙妫来诖颂帲陨c險灘激流搏擊。
然一出西陵峽、抵達(dá)硤州夷陵之地,咆哮澎湃的的長江水驟然變得和緩,漫為平流——此亦即“夷陵”得名之來歷:“水至此而夷,山至此而陵。”是為因獨(dú)特地形而形成的一大奇景。唐代詩仙李白名句“山隨平野盡,江入大荒流”
即描述此情景。
宋仁宗景祐四年(1037年),知硤州朱慶基于西陵峽出口南津關(guān)以南建至喜亭,并延請時任夷陵縣令
的大名士歐陽修
作記。歐陽修欣然撰《硤州至喜亭記》。一句“夫天下之大險至此而始平夷,以為行人之喜幸”,道出了“至喜”二字的來歷——
江出峽始漫為平流,故舟人至此者,必瀝酒再拜,相賀以為更生。
船夫們九死一生,歷盡千辛萬苦,終于順利出峽,欣喜之情溢于言表。
自古均是景因文名,就連“地下天宮”西湖亦是因白居易詩文方才顯揚(yáng)四方,至喜亭也因歐陽修之記,而成為硤州勝境。
此時此刻,正有三男一女立于至喜亭中。眼簾所映,堪稱一幅春江絕景圖——
風(fēng)日清美,江平如席,白云清嶂,遠(yuǎn)近映帶,宛如天然丹青。
年長男子大約二十余歲,服飾華麗,英姿挺拔,一副富貴公子派頭。
其人姓孫名固,字允中,號和父。籍貫鄭州管城,平日喜自稱“管城和父”,其實(shí)是在開封長大,算是地地道道的東京人氏。
孫固九歲時讀《論語》,慨然道:“我能行此道。”自幼流露出不凡志向。當(dāng)世名儒石介一見到少年時的孫固便嘖嘖稱贊,稱其有公輔之器,將來必為國家棟梁,孫固遂成為石介的得意門生。
只是孫氏既為京師巨富,家境優(yōu)渥,孫固自幼養(yǎng)尊處優(yōu),養(yǎng)成了倜儻率性的性格,于功名并不十分熱衷,其人迄今未曾參加科舉考試,便是例證。
孫固父親孫奇年青時因經(jīng)商而奔波于全國各地,曾數(shù)次走水路出入蜀地,故而也多次途經(jīng)硤州。但這卻是孫固平生第一次來到夷陵,凝睇大江浩蕩東去,一時心潮澎湃,豪氣大生,連日來的郁結(jié)情緒亦一掃而空。
孫固身側(cè)的青衣男子姓蘇名頌,字子容,雖然看上去要老沉得多,實(shí)際上比孫固還稍微年輕幾歲。
蘇氏是閩南著名望族,據(jù)稱是漢代名臣蘇武后裔。蘇頌父親蘇紳更是本朝翰林學(xué)士加知制誥,博學(xué)多智,深受仁宗皇帝倚重。
受家風(fēng)熏陶,蘇頌自幼勤奮好學(xué),成人后,對于經(jīng)史九流、百家之說,乃至于算法、地志、山經(jīng)、本草、訓(xùn)詁、律呂等學(xué)無所不通,年紀(jì)輕輕,便已是名滿京城的大才子。他于本科蟾宮折桂,且在不久前娶屯田員外郎
凌景陽之女為妻
,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可謂雙喜臨門。
中進(jìn)士后,蘇頌即正式步入仕途,被授為宿州觀察推官,之所以臨時告假、未立即走馬上任,而是輾轉(zhuǎn)隨好友孫固來到硤州,自有一番不足為外人道之原委。
蘇頌左側(cè)立著一名碧衣少女,明媚天真,笑意盈盈。
她是硤州人氏,姓吳名邦縵。其父吳鐘曜為夷陵本地鄉(xiāng)紳,年青時曾赴京趕考、游學(xué)開封,與朝臣石延年及名儒石介交好,雖因某種緣由未能應(yīng)試,當(dāng)年離開京后亦再未涉入科舉半步,但卻與石介、石延年等老友保持了長久的友誼,多年來書信來往不斷。
去年石延年因酗酒過重,而中年早卒。吳鐘曜傷痛天妒英才,慟哭不已,亦因悲傷過度而一病不起,迄今不見好轉(zhuǎn)。
孫固因恩師石介的緣故,久慕吳鐘曜大名。此次他因私事來到夷陵,亟需本地人氏協(xié)助,故而提前寫信聯(lián)系了吳氏。吳鐘曜因病久臥,遂派愛子吳邦綬出面迎客。兩方在信中相約于夷陵至喜亭相見。今日剛好是約定之期,然不巧吳邦綬有事外出,便由姊姊吳邦縵代勞。
這吳邦縵名為姊姊,因自幼更得父親寵愛,辦事遠(yuǎn)不如弟弟吳邦綬干練老成。她到至喜亭附近時,先遇到一名年青男子,見對方東張西望,又多少帶些汴京口音,便想當(dāng)然地將其人當(dāng)作了孫固,上前招呼。不想那男子只是慕名來游覽夷陵的游客,這便是正立于至喜亭碑前的郭源明了。而郭源明本不是口舌伶俐之人,對方又連珠般噓寒問暖,竟一時愣住,不知該如何應(yīng)答。
正好此時正主孫固與好友蘇頌聯(lián)袂趕到。郭源明雖然也是來自京師開封,看談吐氣度亦是大家子弟,卻與孫固、蘇頌二人并不相識——汴京到底是天下一等一的大都市,將近百萬人口,遠(yuǎn)非夷陵這等偏僻小城所能比擬——孫固立即將郭源明誤作了吳邦綬,上前自我介紹。
真正負(fù)責(zé)迎客的吳邦縵這才會意弄錯了對象。她為人開放豪爽,絲毫不以為意,還為自己不分青紅皂白的似火熱情以及孫固的誤會而大笑一番。
鬧了一番小小的烏龍后,四人遂一道來到至喜亭。孫固、蘇頌一登臨亭子,便為美景吸引,徑直奔去圍欄邊,醉心于遠(yuǎn)眺江景。
郭源明卻不似二人,先來到亭子旁側(cè)的亭碑前,靜靜佇立,細(xì)細(xì)品鑒碑文。
亭碑上所刻,便是曾任夷陵縣令的大名士歐陽修所作《至喜亭記》。然書法卻并非其人手筆,這并非由于歐陽修書法不佳
,而是本地慣例,須得延請夷陵本地善書者書寫。而這位善書者,便是鄉(xiāng)紳吳鐘曜,也就是吳邦縵的生父。
吳邦縵須盡地主之誼,不得不陪同在孫固、蘇頌旁側(cè),但她內(nèi)心深處其實(shí)更得意其父吳鐘曜之書法,因而對即刻關(guān)注到《至喜亭記》碑文的郭源明格外有好感,眼角余光不斷瞟了過去。
郭源明默誦了一遍亭記,又舉手往青石碑面上摩挲,這才忍不住嘆道:“好文!好字!”
吳邦縵登時露出喜色,側(cè)過頭去,欲主動告知石碑書法即為父親手筆,卻還是有些不好意思,話到嘴邊,又勉強(qiáng)改口道:“郭郎喜愛書法嗎?那么一定要去三游洞看看。”
郭源明未及回答,蘇頌先好奇問道:“三游洞?是白居易、白行簡、元稹之三游嗎?”
吳邦縵應(yīng)道:“是。雖然都在西陵峽外,但三游洞位置更高,風(fēng)光與至喜亭這邊大不相同。洞中景色奇麗,被喻為‘幻境’,而且石壁之上,有許多才子士人留下的墨寶。當(dāng)然了,也包括白元三人。前夷陵縣令歐陽修公也在那里題過字。”
又特意側(cè)身,指著亭邊石碑道:“這亭碑上的字,不是歐陽修公所書。”
孫固顯然未意識到吳邦縵的弦外之音,只是漫應(yīng)道:“我倒是聽過三游洞之名,原來石洞內(nèi)外也有摩崖。嗯,一定要去看看。”
吳邦縵笑道:“那有什么難事!等綬弟到了,我們?nèi)ツ沁叞准揖扑琳掖蚬痛苯尤ビ斡[三游洞。不遠(yuǎn),從蘆林渡到張飛渡,也就半個時辰的水路。”
又道:“走陸路也行,現(xiàn)任查知州上任后在西陵山邊修了一座通遠(yuǎn)橋,直通到下牢津。但你們京城來的人,肯定走不慣山路,還是水路更舒適。”
一邊說著,一邊望向郭源明,顯然是期待他也加入到己方行列。
郭源明卻恍若未聞,目光始終只在石碑上,似有所思。
蘇頌扭頭看了一眼,這才會意過來,忙走到石碑前,道:“是了,這一定是數(shù)年前歐陽修公貶任夷陵縣令時所作的《至喜亭記》。”
吳邦縵癟了癟嘴,道:“什么叫貶任?好像我們夷陵是什么煙瘴蠻荒之地。”
蘇頌見主人不快,亦覺得失言。他為人寬厚,正欲出聲賠禮時,孫固走過來道:“蘇頌沒有說錯,歐陽修公當(dāng)時確實(shí)是貶官離京。”
頓了頓,又嘆道:“不過夷陵真是個好地方,綠水青山,比我想象得還要好。”
吳邦縵聞言當(dāng)即大悅,嫣然笑道:“夷陵好玩的地方還有好多呢。三峽就不說了,你們都聽過。從這里乘船溯流而上,入西陵峽不遠(yuǎn),便是歸州,是屈子屈原和落雁美人王昭君的故鄉(xiāng)。”
蘇頌忙道:“這段我在書上讀過,歸州原稱歸鄉(xiāng),又名秭歸,地名跟屈原有關(guān)。《水經(jīng)注》引用袁山松《宜都山川記》言:‘屈原有賢姊,聞原放逐,亦來歸,因名曰秭歸。’”
吳邦縵笑道:“是了,秭歸名稱確是這般由來,想不到蘇郎連這個都知道。秭歸可是連我們夷陵都不如的窮鄉(xiāng)僻壤呢。”
也不待蘇頌回應(yīng),又自行介紹道:“歸州地段還有個兵書寶劍峽。據(jù)說當(dāng)年劉備兵敗猇亭后,為日后報仇雪恨,令丞相諸葛亮設(shè)法在懸崖上存放了一卷兵書、一把寶劍。寶劍就是長劍,倒沒什么,兵書則是鐵卷,為諸葛亮畢生所學(xué),堪稱無價之寶,故而得名‘兵書寶劍峽’。”
孫固嗤了一聲,忍不住插口道:“這只是當(dāng)?shù)貭繌?qiáng)附會、以訛傳訛的傳說吧。”
吳邦縵忙道:“不是傳說,是真有其事。”
那兵書寶劍峽屬西陵峽,為峽中之峽,位于香溪到廟河之間,長約四公里。在峽谷北岸陡崖石縫中,有一塊突出之物,似是一個匣子。據(jù)稱匣子里面所盛,便是諸葛亮所著兵書。兵書匣之下,有上粗下尖之物,豎直指向江中,這便是世人所稱寶劍了。
而兵書寶劍斜對面的峽口懸?guī)r下,還有一巖洞,肉眼可見洞內(nèi)堆積有許多糧食,據(jù)說是諸葛亮當(dāng)年屯糧的米倉,故而進(jìn)一步支持了“兵書寶劍”一說。
至于諸葛亮如何能將兵書、寶劍放置到絕壁之上,那便是長于巧思的孔明之能了。對于發(fā)明出木牛流馬、孔明燈
等,制造出諸葛連弩
的神奇能人而言,或許根本不算難事。
動機(jī)嘛,有許多種說法,奉劉備之命只是其一。還有一種說法是,諸葛亮想要激勵后世,唯有有膽略、有勇氣者,方能取到兵書寶劍。故而時人有詩吟誦道:“天上陰符定不同,山川終古傲英雄。奇書末許人間讀,我駕云梯欲仰攻。”
還有一種說法是,世人對用兵如神的諸葛亮很是仰慕,總希望能習(xí)得其兵法。而諸葛亮用兵,素來是隨機(jī)應(yīng)變,因人因時,因地制宜。他認(rèn)為不拘泥于書本方才是正道,為了不誤后人,遂決定將他自己所寫的兵書棄置于峽谷中。故而有詩云:“兵法在一心,兵書言總固。棄置大峽中,恐怕后人誤。”
無論如何,相信“兵書寶劍”之說的人不在少數(shù)。千百年來,無數(shù)勇士前仆后繼,試圖取得那兩件神物,卻無一例外以失敗而告終。
這番兵書寶劍的前因后果,吳邦縵已向多人講述過。一口氣說完,她不無得意地看著孫固、蘇頌二人,顯然是期待對方表態(tài)。
孫固出身優(yōu)渥,從來都是鮮衣怒馬、意氣風(fēng)發(fā),不會迎合他人,若非遭逢大變,亦不會有此趟夷陵之行,脾性較之從前,已算是收斂了許多。他始終認(rèn)為“兵書寶劍”僅是附會之談,然既然主人興致極高,不便當(dāng)面拂逆,遂一言不發(fā),算是以沉默表態(tài)。
蘇頌微一躊躇,即道:“如此說來,兵書寶劍峽上的那柄寶劍,極可能是劉備自佩的蜀主劍了。”他這般說,顯然是認(rèn)可諸葛亮兵書寶劍一說了。
吳邦縵大喜過望,忙問道:“蜀主劍,那是什么?”
蘇頌道:“是劉備建立蜀國后所鑄的寶劍,非但意義重大,還是一柄削鐵如泥的絕世好劍。據(jù)說其鋒銳程度,不在昔日蔡倫所造尚方斬馬劍之下。”
吳邦縵遠(yuǎn)遠(yuǎn)不及蘇頌博學(xué)多聞,也不知道尚方斬馬劍是什么,只好奇問道:“這么說,那柄劍很了不得了?”
蘇頌點(diǎn)頭道:“很了不得,可以說是蜀國的象征。”
吳邦縵又問道:“蘇郎又如何知道兵書寶劍峽的那柄劍是劉備的蜀主劍,而不是諸葛亮自己的佩劍?”
蘇頌答道:“當(dāng)年蜀漢立國,一共鑄了八柄劍,諸葛亮佩劍,是蜀主八劍之一。蜀漢滅亡后,八劍均下落不明,唯一有后話者,就是諸葛亮所佩章武劍,被唐平盧節(jié)度使李師古所得。李師古得到此劍后,還改章武劍為師古劍。因而兵書寶劍峽上的寶劍,不可能是佩劍。”
吳邦縵愈發(fā)好奇,問道:“既然蜀主八劍都下落不明,蘇郎又如何肯定兵書寶劍峽的寶劍是劉備所佩蜀主劍?”
蘇頌笑道:“后主劉禪即位后,便立即開爐鑄造了新劍鎮(zhèn)苗劍,據(jù)傳是因苗疆局勢不穩(wěn)而鑄劍。但也有一種說法是,劉備蜀主劍已在猇亭之戰(zhàn)后失去,后主不能繼承蜀漢開國寶劍,不得不再鑄新劍。雖然征戰(zhàn)對陣時難免混亂,但以劉備身份而言,失去佩劍的可能性不太大。既然縵娘很肯定諸葛亮在三峽留下了兵書寶劍,那么那柄寶劍極可能就是劉備的蜀主劍。”
他生性溫厚,又轉(zhuǎn)頭問好友道:“孫兄以為如何?”
孫固素知蘇頌見聞廣博,聽了他關(guān)于蜀主劍的一番推測,略略有了些興致,但仍然搖頭道:“兵書寶劍終究只是本地傳說而已,未必真有其事。”
頓了頓,又道:“不過我倒真想去兵書寶劍峽看看。”
吳邦縵忙道:“兵書寶劍峽雖然不遠(yuǎn),但三峽中上行水路難行,得預(yù)先準(zhǔn)備好,今日肯定來不及了。反正孫郎要在夷陵呆上一陣子,改日再安排吧。”
孫固點(diǎn)了點(diǎn)頭,這才有了心思,仔細(xì)讀了一遍亭碑碑文。
一旁蘇頌笑道:“讀了歐陽公這篇亭記,孫兄可有所聯(lián)想?”
孫固道:“《四賢一不肖》。”
蘇頌笑道:“正是《四賢一不肖》。”
吳邦縵問道:“《四賢一不肖》是什么?”
孫固笑道:“跟歐陽修公上次遭貶夷陵有些干系。當(dāng)年歐陽修公貶任夷陵縣令后,小蘇連襟蔡襄寫了五首詩,題名為《四賢一不肖》,本意是稱頌賢者、痛斥奸邪,不想?yún)s傳誦東京,大有洛陽紙貴之勢。”
吳邦縵忙問道:“這位蔡襄,應(yīng)該就是孫郎上封信中提及的善品茗者吧?他跟蘇郎是連襟嗎?”
蘇頌忙道:“不是。我娶的是凌景陽凌公之女凌氏。蔡襄兄所娶葛氏,是凌公外甥女,但凌公一向待之若親女,所以親朋好友偶爾也會戲稱我與蔡襄兄是連襟。”
吳邦縵當(dāng)即笑道:“原來不是外人。難怪綬弟上心得很,一早便出門了。”
原來蔡襄善于品茶,而孫氏酒肆茶莊遍布京師,蔡襄亦因此跟少主人孫固相識,結(jié)為好友。蔡襄曾讀茶圣陸羽《茶經(jīng)》
及唐人李肇《國史補(bǔ)》
。《茶經(jīng)》中提到唐代產(chǎn)茶地,首列“山南”
,山南茶又以硤州為上,次襄州、荊州。陸羽還特別提到硤州茶生于遠(yuǎn)安、宜都、夷陵三縣山谷,均為“石上英”,即產(chǎn)于山石之上的好茶。李肇《國史補(bǔ)》中亦列有硤州四大名茶碧澗、明月、芳蕊、茱萸寮,稱均可與湖州紫筍
相提并論。
然即便是專事茶業(yè)經(jīng)營的孫氏,也從未見過硤州茶。蔡襄不免愈發(fā)好奇,聽說孫固將來硤州,便一再請求他設(shè)法謀一些當(dāng)?shù)夭琛?/p>
孫固料想夷陵一帶山高水險,而當(dāng)?shù)啬苤瞥龊貌璧牟铇涠嗌L于山石之上,采摘困難,而朝廷茶政多變,大部分茶利入了朝廷及茶商腰包,茶農(nóng)不樂冒險,才致硤州茶名漸沒。但又不能拂卻好友的殷切期盼,便預(yù)先在寫給吳氏的信中提了一句。吳邦綬既受父命招待遠(yuǎn)客,當(dāng)然要全力以赴,今日一大早出門,便是去謀今春新野茶了。
孫固連忙道謝道:“我其實(shí)只是替蔡襄兄問上一句,沒想到邦綬如此費(fèi)心,實(shí)在有勞了。”
吳邦縵笑道:“這沒什么,綬弟早跟采藥人訂好了,今日不過跑一趟腿取茶罷了。剛好也是來得早不如來得巧,前一陣天天下雨,這幾日晴了,正是采茶時節(jié)。”
又笑道:“那位凌景陽凌公,眼力可是好得很,所選女婿,盡為人中之杰。蘇郎人才出眾不說,那位蔡襄蔡郎,想必也是很了不起。”
這話本是夸贊之語,但從一名未婚少女口中說出來,便顯得很是驚世駭俗。
孫固、蘇頌二人久在京師,尚未見過如此大膽漫語的良家女子。二人交換一下眼色,心中均是一般想法:“這位縵娘,倒是有幾分番邦女子的豪爽和氣勢。”
旋即想到夷陵西面長陽等地多土族巴人,多是勁悍忿決之輩,宋廷為此在硤州一地設(shè)有八寨
鎮(zhèn)守彈壓,料想夷陵雖是州治之地,卻多少受了些蠻夷熏陶,導(dǎo)致風(fēng)氣如此,便也不以為意。
蘇頌忙拱了拱手,笑道:“縵娘謬贊,實(shí)不敢當(dāng)。哦,我是指關(guān)于蘇某這句,蔡襄兄自然很了不起,詩文清妙,書法端莊,自成一體,還是品茶大家。”
吳邦縵笑道:“那位凌景陽凌公,難道當(dāng)不起眼力好之贊嗎?”
他三人圍來亭碑時,郭源明已主動避讓,自行走到欄桿之處,遠(yuǎn)眺江景,始終未參與三人對談。但因?yàn)橹料餐げ⒉淮螅艘膊⒎歉`竊私語,言語還是能清晰傳入耳中。吳邦縵問及蘇頌岳父凌景陽時,郭源明忽而轉(zhuǎn)過頭來,古古怪怪地看了蘇頌一眼。蘇頌立時留意到了,便有些忸怩起來,漲紅了臉,支支吾吾地道:“嗯,這個嘛……”
吳邦縵見狀納罕不已,忙問道:“可是縵娘說錯了話?”
孫固不忍好友難堪,遂插口道:“凌景陽不但是小蘇岳父,還是我姑父。”
吳邦縵“呀”了一聲,訝然道:“那你們……你二人也是親眷了。”
孫固搖頭道:“不是親眷,只是朋友。”
又補(bǔ)充道:“我姑姑寡居多年,新近才與凌景陽成親。”
吳邦縵奇道:“那他二位年紀(jì)……”
忽意識到失言,忙道:“抱歉,實(shí)在抱歉,我不該提這個的。”
孫固擺手道:“無妨。這樁婚姻其實(shí)是一樁丑事,早已轟傳京師,不過夷陵地處偏僻,縵娘尚未聽聞罷了。”特意轉(zhuǎn)頭,重重看了一眼郭源明,意指郭氏既來自京師,當(dāng)早已聽聞那樁“丑事”,所以適才才會以那樣的目光看蘇頌。
蘇頌“咦”了一聲,道:“這碑文書法不錯。”
見落款題為“無為居士”,便問道:“這位無為居士是誰?”
吳邦縵總算等到了這句問話,正要報出無為居士是父親吳鐘曜自號,郭源明忽指著江面,失聲問道:“快看,快看!那是什么?”
這自然是向地主吳邦縵發(fā)問了。吳邦縵忙趕至圍欄邊,卻見江面上有一群青白色的大魚正互相追逐嬉戲,不由得“呀”了一聲,忙告道:“這是白鱀,俗稱江豬子。”
蘇頌自幼勤奮好學(xué),孜孜不倦,故而極為博學(xué),聞言一愣,問道:“白鱀?何以我從未聽過?”
吳邦縵道:“這是長江中獨(dú)有的神物,輕易見不到的。”
又笑道:“恭喜幾位了,今日見到了白鱀,便可以逢兇化吉,萬事遂心如意。”
她不過隨口一語,不想一直寡言少語的郭源明居然接話道:“承縵娘吉言,真希望會如此。”還雙手合十,朝上舉了舉,似是在祈求上蒼保佑。
吳邦縵笑道:“一定會的。”又道,“我們?nèi)グ准揖扑涟桑抢镫x江邊近,看得更清楚。”
諸人包括郭源明在內(nèi),對這長江中的吉祥神物白鱀均有著濃厚的興趣,便欣然出亭,隨吳邦縵直朝白家酒肆而來。
孫固、蘇頌此次來夷陵,也取傳統(tǒng)路線,雇船走水路,對沿途風(fēng)土人情已有大致了解——
一入楚地,即發(fā)現(xiàn)“滿目皆茅茨”。民居多是茅草房屋,均是就地取材建造,墻為土坯或泥巴,壁厚而低矮,屋頂則用稻草或是麥稈、蘆葦?shù)乳L條狀物來覆蓋,四周延伸,令茅草下垂,以遮擋風(fēng)雨。
一路行來,各地茅屋樣式、風(fēng)格也各有不同。江陵是荊湖北路治地所在,這一帶的茅屋也蓋得最好,“道旁民屋,苫茅皆厚尺許,整潔無一枝亂”。一些江陵民眾靠種植柑橘致富,更是學(xué)富豪大戶蓋起了竹籬瓦屋。
而地處江陵上游的公安縣,茅屋則更加精致可愛。至于夷陵,大概因?yàn)槌堉菀粠鄬ζж汃ぃ┪菀惨坡涞枚啵瑑H夠勉強(qiáng)遮蔽風(fēng)雨。
長江沿岸休憩之所,如酒肆、茶寮等均為茅草房子,無一例外,唯獨(dú)這白家酒肆是幾間大瓦屋。蘇頌至蘆林渡下船時便已經(jīng)望見,不免感到奇怪,此時既有本地人氏陪伴在側(cè),便忍不住問道:“那家白家酒肆……很厲害嗎?”
吳邦縵笑道:“嗯,白家酒肆賣的是自家釀造的高粱酒,酒性很烈,一般人喝不了,主顧都是本地及來往的船夫。”
蘇頌道:“我是說,硤州民房多是茅草房屋,何以這白家酒肆與眾不同?”
吳邦縵“噢”了一聲,笑道:“原來蘇郎是指這個。白家酒肆這幾間瓦屋很氣派,對吧?說起來,也跟歐陽修公有些干系。”
硤州本地民居,除了富裕大戶,基本都是茅草房子,即便是夷陵縣城中的人家,也不例外。這種茅屋看著極具田園農(nóng)家風(fēng)情,其實(shí)問題很多——
所謂“茅屋年年破”,茅草房子使用壽命短,尤其是茅草屋頂,經(jīng)不起長時間的風(fēng)吹日曬雨打,需要經(jīng)常翻修,否則便“年深損爛,不堪居住”。而一旦遇到陰雨連綿時,茅草久漬不干,極容易腐爛,再也難遮風(fēng)雨,即形成所謂“漏屋”。
硤州一地四季分明,水熱同季,寒旱同季。一到夏天,經(jīng)常暴雨傾盆,“漏屋”隨處可見,因而忙于修繕茅屋是家家戶戶的常態(tài)。而到了冬季,氣候干燥,茅屋又極容易發(fā)生火災(zāi)。
數(shù)年前,歐陽修到夷陵任縣令,一到地方,便立即留意到茅草房屋的諸多不便,于是建議上司硤州知州朱慶基鼓勵民間改茅屋為瓦屋,既可讓民眾住得更舒適,也能有效避免火宅。朱慶基欣然接受,派人修繕城內(nèi)城外道路,并進(jìn)行了一系列民俗改革,如出榜號召百姓改建瓦房,官府還可以為改建者提供部分資助。
經(jīng)過一番努力,夷陵面貌大有改觀,不過主要還是集中在縣城中。城外居民,有錢富戶鄉(xiāng)紳早已住著豪宅瓦房;窮苦者如山民等,即便有官府支持,也蓋不起瓦屋。而那些以船為家的船夫,一向是朝不保夕,更不會加入蓋房之列了。
再說白家酒肆。這家酒肆的原主是船夫三兄弟,名叫白謙、白泰、白吉。三兄弟原以搖櫓打魚為生,頻繁出沒于風(fēng)波中,居無定所,只以船為家。后來老二白泰偶爾從一位雇主那里聽到了釀酒之法,動了心思,便說服大哥、三弟放棄了白浪中求生存的日子,用辛苦積攢下來的錢,在蘆林渡旁蓋了三間茅屋,開了家酒肆,名“白家酒肆”。
當(dāng)時硤州還沒有至喜亭。白氏兄弟之所以選擇此處,是因?yàn)樘J林渡是出西陵峽的第一個大渡口。無論是溯流而上,還是順流而下,均要于此處停泊,要么為即將面臨的三峽險途做好準(zhǔn)備;要么為順利渡過生死難關(guān)而慶幸,大大松口氣。
白家酒肆開張后,果然生意奇好。只是白家所釀為高粱酒,不同于楚地傳統(tǒng)醪酒,性子太烈,只有船夫才能接受。而那些船夫大多出身貧寒,手里也沒幾個錢,賒欠更是常有之事,白家酒肆自然也賺不了太多錢,故而酒賣得不錯,但始終只是勉強(qiáng)維系存活。
后有揚(yáng)州富商乘坐大船來到夷陵,適逢枯水季節(jié),其船難以通過三峽險灘。富商又著急趕至蜀地,遂出重金聘請白氏兄弟駕船。
白氏明知此行兇險無比,但仍抵不住金錢誘惑,畢竟三兄弟都想著娶上媳婦兒成個家。于是老大白謙和老二白泰上了富商大船,留下老三白吉看家。
天有不測風(fēng)云,這一趟果然不順。富商大船在瞿塘峽撞上了滟滪堆,船毀人亡,包括富商及白謙、白泰在內(nèi)的十三人,無一生還。留守酒肆的白吉悲慟異常,然受雇是你情我愿之事,白吉也無可奈何,只能繼續(xù)獨(dú)自經(jīng)營白家酒肆。
那揚(yáng)州富商有一名婢女紫煙,患了重病,經(jīng)不起風(fēng)浪折騰,富商便命她留在夷陵養(yǎng)病,并委托白吉照顧。主人出事后,紫煙就勢嫁給了白吉,自此與丈夫一起經(jīng)營酒肆。
那紫煙自幼被賣為婢女,紫煙只是供使喚的小名,不知原先姓氏,船夫們便隨白姓,稱她白娘。
白娘嫁給白吉后,雖然衣食上比從前要苦許多,但總算不再是低三下四的婢女身份,她倒更喜歡這樣的日子。
只是上蒼待白娘略有些薄情,不久后白吉即因離奇怪病過世,留下白娘孤身一人。她在輾轉(zhuǎn)掙扎中生下一女,為白吉遺腹女。其名“秋練”,為路過孫姓富商所贈,取自唐代大詩人杜甫《湖城東遇孟云卿》詩句:“照室紅爐簇曙花,縈窗素月垂文練。”因白女出生在秋季月夜,故得此名。
日子一天天過去,白娘成了白媼,白秋練也長大成人,成了遠(yuǎn)近聞名的美女。白家酒肆終于還是在風(fēng)風(fēng)雨雨中生存了下來,三間茅屋始終屹立未倒。這于孤兒寡母的白氏母女而言,是何等不易。
數(shù)年前,硤州知州朱慶基令州府出資,在蘆林渡附近修建至喜亭。地方鄉(xiāng)紳也聯(lián)合起來,湊了一筆款子;甚至還有一名過路富商慷慨解囊,捐了兩錠金子。
修完至喜亭,又修了周遭道路,還新辟了一條從至喜亭直通蘆林渡的石階路。
這一切忙完后,竟然還余下不少錢。夷陵縣令歐陽修聽聞白媼事跡后,憐憫相依為命的母女二人,又聽說白家酒肆在三峽船夫中享有盛名,便向知州朱慶基建議將剩余款項(xiàng)撥給白家酒肆,用以改建房屋,既改善白氏母女處境,也能給過往船夫們一個更好的休憩之所。
朱慶基欣然應(yīng)允,派人到白家酒肆告知后,卻意外遭到白媼之女白秋練拒絕。白秋練認(rèn)為白家酒肆當(dāng)自食其力,不該平白無故接受官府資助。
然此刻消息已經(jīng)傳開,船夫們奔走相告,歡呼雀躍。白氏母女實(shí)不能推卻,只好同意。
建房時,船夫及鄉(xiāng)鄰們更是爭相趕來幫忙,場面熱烈,令人動容。
蘇頌聽完白家酒肆如何由茅屋變成了瓦房,當(dāng)即笑道:“原來還有這樣一番故事,這倒是皆大歡喜的結(jié)局。”
孫固忽插口問道:“那位白秋練娘子多大年紀(jì)?”
吳邦縵道:“嗯,跟孫郎年紀(jì)差不多吧。她生得貌美,人又大方,上門提親的人可多了。她因?yàn)橐疹櫮赣H及酒肆,一直都不肯嫁人。”
孫固當(dāng)即點(diǎn)了點(diǎn)頭,又道:“她很了不起。”
到江邊時,白家酒肆中歇腳的船夫亦已聞聲而出,立于岸邊,觀看江心白鱀戲水。
吳邦縵忙引著眾人過去。蘇頌笑道:“這里視線果然更好。”
郭源明目力甚好,忽指著魚群道:“那是什么?”
有船夫也發(fā)現(xiàn)了異常,驚叫道:“好像是個人。”
眾人仔細(xì)看時,果見魚群中有青色人形狀物,因白鱀來回托引,便不得沉沒入水。
一名船夫奇道:“怎么回事?”
他正要趕去渡口駕船前往江心察看,另一名船夫阻止道:“先別著急。”又回頭叫道:“秋練娘子!秋練娘子!”
一名年青女子聞聲而出。其人一身青衣,以青斑布帕首,甚是干練。這便是酒肆少主白秋練了,也算是夷陵本地的知名人物。
她一言不發(fā)地走到岸邊,略略一望,便舉手到嘴邊,合成喇叭狀,發(fā)出“咿咿呀呀”的類似嬰兒的怪叫聲。
孫固等人正感詫異時,江心那群白鱀竟然也開始“咿咿呀呀”地回應(yīng)。原來這白秋練是在模仿白鱀的叫聲。
最奇妙的是,那群白鱀隨即便托著那青色人形狀物往岸邊而來。等到距離近了些,大致便可辨出那確實(shí)是個人,而且是名男子。
白秋練急忙叫了兩名船夫,帶著長桿步到岸下巖石處,等魚群稍微接近,便舉桿將青衣男子慢慢搭撈了過來。
白秋練又是一番“咿咿呀呀”,那群白鱀便爭相翻越回應(yīng)。白秋練又不斷揮手,那群白鱀慢吞吞游回江心,又“咿呀”了一番,這才沉入水底。
孫固等人哪里見過這種場面,就連本地人吳邦縵也是第一次遇到,只看得目瞪口呆。
倒是蘇頌最先反應(yīng)過來,見船夫已將落水青衣男子抬上岸,平放在地上,忙趕過去道:“勞煩各位讓讓。在下略通醫(yī)術(shù),請讓在下看看,或許這個人還有救。”
眾船夫聞言,便避讓了開去。蘇頌生性古道熱腸,也不忌諱什么,奔到那青衣男子邊上,蹲下身來。只見對方面色鐵青,雙目緊閉,嘴唇慘白。再探鼻息,早已沒了呼吸。
眾船夫日日出入于風(fēng)波之中,見慣生死,倒也不覺得意外。一名紅臉船夫還彎下腰來,仔細(xì)看了看青衣男子面容,道:“這人好生面熟。”
另一名船夫則留意到異樣,指著青衣男子胸腹問道:“這個人不是溺亡,是被兇器殺死的。”
蘇頌于醫(yī)術(shù)、藥物均有所涉獵,當(dāng)即點(diǎn)頭道:“不錯,這人胸腹被刺了兩刀,而且兩刀均在要害之處。落江之前,他應(yīng)該就已經(jīng)死了。”
白秋練皺緊眉頭,問道:“他是誰?”
稱“面熟”的紅臉船夫道:“是那個……好像是那個……”“那個”了半天,也沒說出名字來。
吳邦縵也大著膽子跟了過來,探身看了一眼青衣男子尸首,當(dāng)即臉色大變。
孫固見她面色有異,不由一呆,問道:“難道他……他就是你弟弟邦綬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