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宴席散去,已是月上梢頭,楚家三兄妹坐了馬車回宮。街上早已冷冷清清,幾家小館還燃著燈,偶爾有歡快的歌聲穿過霧蒙蒙的雪飄過來,車輪壓過濕滑的路面,發(fā)出“吱呀”的聲響。馬車晃得和安發(fā)困,靠在楚恒之的懷里漸漸睡去。楚騰之用他漆黑的眸子盯著楚恒之,楚恒之望著窗外的點點燈火,不愿理會他。下午他去鬧宣和殿的事兒怕是闔宮上下人盡皆知,晚上又是一副想要宣戰(zhàn)的樣子,楚恒之雖不悅,但又不愿同他生那些閑氣,于是沉默不語。
楚騰之覺得眼前正是氣他二哥最好的時機,當然不能錯過,于是嘆口氣道,“喬將軍打了勝仗,這天下又要安寧一些時日了!”
楚恒之仍是望著窗外,“聽五弟的口氣,反倒有些失落?”
“亂世出英雄,總是過太平日子,會讓人頹廢的!”楚騰之的笑在昏暗的車倉里顯的極為陰森,楚恒之將懷里的和安摟緊一些,“連年戰(zhàn)爭死傷無數(shù)百姓,不就是為了過太平日子?如今天下太平,你看,百姓也能夜不閉戶,你聽,這樣的歡聲笑語多好!”
“我還是覺得凄勵的哀嚎更動聽!那種發(fā)自肺腑的,想要毀天滅地的哀嚎,聽起來多讓人心潮澎湃!”楚騰之將一張詭異的笑臉湊近楚恒之。
楚恒之微微皺起眉,轉頭看著眼前這個讓他感到如此陌生的弟弟,“騰之,我記得你很小的時候,有一次我們在后花園爬假山,你的腿摔破了皮,我背你回寢殿,那天也是這樣霧蒙蒙的雪,你一路舉著小手為我擋雪,凍得手都腫了起來。還有我第一次隨父親出征腿上中了箭,你天天擔心的哭,說怕我變成一個瘸腿皇帝,多難看……幼時你最愛黏著我,為何如今日漸長大,我卻覺得離你越來越遠了呢?”楚恒之的臉上是說不出的難過,他想伸手摸一摸楚騰之的臉,卻最終沒有鼓起勇氣。
楚騰之的眼睛里閃過一絲亮光,只一瞬,又變成了那深不見底的漆黑模樣,“既然二哥這么疼愛我,不如將喬夕讓給我做王妃,如何?”
“騰之!”這兩個字楚恒之喊得極為艱難,他努力克制著即將爆發(fā)的情緒,渾身顫抖,剛才垂下的手也緊緊握了起來,楚騰之倔強陰冷的表情讓楚恒之感到失望和傷心,“喬夕之事不只是兒女情長,父王自有思量,日后不可以再這樣氣他!”
“父王事事都為二哥著想,二哥自然覺得都是對的,若異位而處,不知二哥會不會覺得我更適合繼承大統(tǒng)?”
“你……”楚恒之幾乎要氣的炸裂開來,身體顫抖的越發(fā)厲害,他深吸一口氣,極力克制著將要爆發(fā)的脾氣,一張臉漲得通紅,仿佛眼珠子都要跳出來。
“你看,皇位歸你,喬夕歸我,多公平!”
“胡鬧!這豈是可以討價還價的!”
“如果二哥這么貪心,那我可就不客氣了!”看到楚恒之氣極,楚騰之勝利似的笑了起來,翻身跳下馬車,“二哥回去再思量思量,我的耐心可不多哦!”
該來的總會來,第二日老喬面圣,果然還是逃不掉的指婚。
“不同意!”老喬從地上跳起來,對著老皇帝楚厚澤裝出一臉可憐相,“陛下,您是知道的,我盼了半輩子才盼來這么個閨女,喬家四個兒子可都以身許國了,我總得給夫人留個伴兒。”
“老喬啊~恒之將來要繼承大統(tǒng),這個婚不是男情女愛,你說除了喬家,我放心將這后宮交給誰?恒之品行兼優(yōu),又對你們家小五一直存著心思,日后二人齊心,定是國泰民安的?!背駶赏菩闹酶?,畢竟朝堂之上能與他交心的也不過老喬一個了。
“昨日我遇見騰之……”老喬思忖半晌,還是說了出來,他小心翼翼的看著楚厚澤的表情,怕他又原地爆炸。
“那個小兔崽子!”楚厚澤果然肝火上涌,“大逆不道!過幾年我想將他派去松州,在那里封一塊地給他,留在都城,我不放心。”
“松州偏遠,你不怕這孩子……”
“愿不愿意也只得如此,他野心畢露,離恒之越遠越好。”
“陛下,小時候我跟您搶過一回餅,您可還記得?”老喬抬眼望向穹頂,像是望穿了時空,整個人一下落進回憶之中。
“記得啊,前朝無道,天怒人怨!我們被抓去修堤,不給飯吃,就那一塊餅,本來掰了兩半,我嫌我的那塊小,要跟你換,你不肯,就打了起來?!背駶珊俸俚男χ瑑蓚€頭發(fā)花白的老頭子,在宣和殿用毛毯鋪成的柔軟臺階上,一高一低錯落而坐,仿佛時光順著那冬日的暖陽,又流回他們身上。
“后來來了條野狗,把那餅搶跑了,咱倆也不打了!”楚厚澤說完這話,又轉頭看到老喬那意味深長的笑容,才反應過來入了他的坑,回憶的溫暖陽光立刻消失,“你個老頭子壞得很,這算不算欺君?”
“那野狗搶了您的餅,您也沒算它欺君啊!”老喬得逞的笑了起來,“陛下,何必讓兩個孩子為了小五一個丫頭反目成仇?回頭我找個門當戶對的把她嫁了,就像那野狗把餅吃了,誰都惦記不上,這架自然也就不打了?!?
“老喬!”楚厚澤深嘆一口氣,拍著老喬的肩膀,臉上寫滿老父親的無奈,“騰之那個孩子同別人不一樣,從前瑾貴妃有條小狗,是外邦進貢來的,渾身雪白,漂亮得很,他看著喜歡就去討要,瑾貴妃不給,次日,那狗就被吊死在瑾貴妃的院子里。這孩子,他想要的東西,若是得不到,就要毀掉,戾氣重的很!”
“他只是覺得您什么都給了恒之,心里憤憤不平罷了,若是您真的把小五指給恒之,再將他遣去松州,依著他的性子,恐怕恒之不光會失了左膀右臂,可能還會多一處威脅?!?
“遣騰之去松州,我是為了保他的命啊!”楚厚澤嘆道,可憐天下兒女,有幾個能懂得父母心的,“你去吧,容我再想想?!?
老喬張了張嘴,終不知說什么最為妥當,只得行了禮一步三回頭的退出宣和殿,空空的大殿里,只剩楚厚澤一個人坐在灌滿塵埃的陽光中,看起來那么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