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常興報道的前夜,喬玹然發現媽媽偷偷在她行李箱里塞了一罐自制辣醬。瓶身上貼著的便利貼被折成了小花的形狀,上面是媽媽工整的字跡:“不夠辣的話記得打電話?!彼驯憷N小心地夾進日記本,突然很想知道,此刻的齊森冉是不是也在收拾行李,會不會也把她們在海洋館的票根悄悄塞進某個夾層。
踏進那所名叫“常興”的學校大門,一股難以名狀的煩躁便如影隨形地纏上了喬玹然,像夏日午后悶熱粘稠的空氣,緊緊裹挾著她,幾乎令人窒息。陌生的建筑,陌生的口音,陌生而審視的目光,一切都讓她格格不入,像個誤入他鄉的異客。
直到軍訓結束后的某個傍晚,在嘈雜的食堂,一個身影闖入了她低垂的視線。那女孩高高瘦瘦,她比喬玹然足足高出一個頭還多,那挺拔的身姿是喬玹然在鏡前無數次踮腳也企及不到的羨慕。更讓她心頭莫名一顫的是,那側臉的輪廓,那不經意間挑眉的神態,竟與初中的同桌林曉有著說不出的、驚人的神似,一瞬間恍惚讓她以為時光倒流。
“藍姐,這邊!”不遠處有人揮手喊道。
那高個女孩——藍姐,聞聲轉過頭,目光掠過喬玹然,帶著一絲老生特有的、略帶疏離的從容。她微微頷首,算是打了招呼,便端著餐盤走向同伴。
藍姐是常興的“老人”,言談舉止間帶著一份看透世事的沉穩。一次偶然的機會,喬玹然在圖書館僻靜的角落撞見藍姐獨自對著窗外發呆,側影顯得格外落寞。鬼使神差地,喬玹然坐了過去。起初是沉默,后來藍姐斷斷續續講起她的故事:被人校園霸凌......那些被她用平淡甚至略帶自嘲語氣訴說的艱辛,像細密的針,一下下扎在喬玹然的心上,泛起強烈的疼惜。藍姐像一位沉默卻可靠的引路人,在喬玹然被宿舍瑣事困擾時,教她如何巧妙應對;在她對嚴苛的校規茫然時,提醒她關鍵的細節。這份雪中送炭的幫助,如同一束微光,照亮了她初來乍到時灰暗迷茫的適應期,她產生了保護她的心思。
“喬玹然,你準備選什么?”一次晚自習后并肩走在被路燈拉長影子的校園小徑上,藍姐不經意地問起即將到來的分科。
“肯定選文科??!”喬玹然幾乎不假思索,帶著慣常的、用來掩飾心虛的調侃,“我要是選理科,我家祖墳都得激動得冒青煙咯!”信口胡謅的話語在微涼的夜風中飄散,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虛張聲勢。
然而,當夜晚的宿舍歸于寂靜,文理的抉擇卻在喬玹然的腦海中上演著激烈的拉鋸戰。攤開的理科習題冊上,復雜的公式像糾纏的藤蔓;而攤在枕邊的文學雜志里,優美的詞句又散發著致命的吸引力。更重要的是,藍姐不經意流露出的對文科的向往,以及自己曾對某個朋友(甚至在心里對齊森冉)模糊承諾過的“一起學文”,都沉甸甸地壓在心頭。公式、實驗的冰冷邏輯,與文字、歷史的厚重感在眼前激烈碰撞。最終,在截止日期的前一天深夜,她咬著筆頭,帶著一種近乎悲壯的決絕,在分科表上勾選了“理科”。當筆尖離開紙面的剎那,巨大的失落感和背棄承諾的愧疚感像潮水般將她淹沒。她不敢看藍姐的眼睛,只是默默地把分科表交了上去。這個決定,像一塊棱角分明的巨石,沉甸甸地壓在她心頭,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隱隱的痛楚。
新的班級,新的面孔。喬玹然遇到了越來越多的人:活潑開朗的鄰桌小敏,文靜博學的學習委員,還有幾個同樣選理、志趣相投的伙伴。她們性格各異,都帶著善意,會在她解不出題時耐心講解,會在食堂幫她占座。她們很好,真的很好??墒?,她們都不是齊森冉。
“齊森冉”這三個字,像一種無法替代的印記,深深烙在喬玹然世界的每一個角落。翻開筆記本,攤開嶄新的物理課本,甚至在隨手涂鴉的草稿紙邊緣,“齊森冉”三個字總是不自覺地、一遍遍地躍然紙上,仿佛一種無意識的呼喚。筆尖流淌的文字,無論是周記里的片段還是夾在書頁間的小紙條,字里行間都浸透著濃得化不開的思念,如同常興校園里終年不散的潮濕霧氣。她總是不厭其煩地向新朋友提起齊森冉,描述她笑起來彎彎的眼睛,描述她說話時獨特的語調,描述她們一起做過的傻事。漸漸地,朋友們也習慣了,習慣了喬玹然話語里那個無處不在的名字,甚至有人會打趣:“知道啦,知道啦,你的齊森冉最好!”
學校兩周一放假,喬玹然總是數著日子,最討厭突如其來的調休或補課。周五下午的鈴聲如同天籟,意味著她有可能趕上最后一班通往齊森冉城市的客車,換來周六白天幾個小時的寶貴相聚。每一次拿到手機,她的指尖都像被賦予了生命,迫不及待地飛舞,將常興校園里新栽的銀杏樹、食堂難以下咽的怪味菜、嚴厲又搞笑的物理老師,事無巨細地分享給屏幕那端的人。當然,也少不了堆積如山的作業壓力、人際交往中偶爾的煩悶。齊森冉的回應,哪怕只是一個“嗯嗯”或者一個搞怪的表情包,都是喬玹然在陌生而高壓的環境里,賴以生存的、最珍貴的氧氣。
期中考試如期而至,又在一片兵荒馬亂中匆匆結束。當最后一科試卷被收走的瞬間,喬玹然感覺自己的魂魄仿佛也被一并抽離。成績揭曉那天,榜單上那個刺眼的、遠低于預期的名次,像一記重錘狠狠砸下。巨大的挫敗感和自我懷疑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她吞沒。她把自己鎖在宿舍衛生間的隔間里,壓抑的哭聲被水流聲掩蓋。但青春的底色里,似乎總摻雜著一股不服輸的韌勁??捱^之后,她用冷水狠狠洗了把臉,對著鏡子,努力地、一遍遍地扯動嘴角,練習著那個熟悉的、沒心沒肺的笑容。第二天出現在教室時,除了微腫的眼皮,她看起來似乎已從昨夜的崩潰中“痊愈”。
那段被低氣壓籠罩的日子里,最讓喬玹然暗自期待的,竟是生病感冒。因為那樣,母親會帶著藏不住的擔憂和心疼,風塵仆仆地趕到學校。保溫桶里裝著滾燙的、她最愛的蓮藕排骨湯,還有幾樣精致的小菜。母親站在學校欄桿外,絮叨了幾句家里的瑣事,又叮囑了幾句。那些熟悉的味道和母親熟悉的話語,不僅僅是味蕾和身體的慰藉,更是冰冷困境里,一道帶著煙火氣的、名為“家”的溫暖救贖。
圣誕節悄然而至,天空竟應景地飄起了雪花,起初是細碎的鹽粒,漸漸變成鵝毛般的絨絮。夜晚回宿舍的路,被橘黃色的路燈暈染成一條溫暖的光帶。無數細碎的雪花在光柱里無聲地、緩緩地旋轉、飄落,像一場盛大而靜謐的童話在上演。整個世界被一層柔軟的潔白溫柔覆蓋,白日的喧囂仿佛被吸走,只余下腳下積雪被踩壓的咯吱聲。喬玹然停下腳步,仰起頭,任由冰涼的雪花落在滾燙的臉頰上,瞬間融化。在這絕美得令人窒息的雪幕中,周遭的一切都模糊了,心底唯有一個念頭清晰無比、熾熱如火,幾乎要沖破胸膛:
“好想,好想和齊森冉一起看啊?!?
她回去借了別人的手機,拍下路燈下飛舞的雪花,指尖在冰冷的屏幕上敲打,又刪掉,最終只發出了一句帶著無盡思念的:“我們這兒下雪了”。
而手機那端,遙遠的另一座城市,齊森冉站在寢室的窗邊,看著窗外同樣飄落的雪花,手機屏幕亮著,顯示著喬玹然發來的那四個字。她輕輕嘆了口氣,指尖摩挲著喬玹然車站離別時塞給她的那個信封——里面是厚厚一疊寫著“春風”與“江南岸”故事的信紙。她點開回復框,輸入又刪除,最終也只回了一句:“嗯,我們這兒也是,很美。”然后,將手機貼在胸口,仿佛這樣就能離那雪幕中孤獨的身影更近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