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初露,微光如紗,輕柔地覆向大地。
“鐺…鐺…鐺…”渾厚肅穆的銅鐘聲,悠悠響起仿若從歷史的深處傳來,一聲聲鳴響,如同一股無形卻磅礴的力量,瞬間響徹了整個鹿神山。
這聲音沿著山勢一路傳至山下,仿佛靈動的飛鳥,輕盈而迅速地在東鹿城的各個角落擴散開來。
東鹿城人們聽聞這鐘聲,像是被某種力量牽引,紛紛停下手中正在忙碌的事務,緩緩仰起頭,目光不自覺朝鹿神山的方向遠遠望去。
東鹿城每三年一屆的盛會,隨著鐘聲的敲響拉開帷幕。
在那云團簇擁的鹿神山前,一扇泛著藍色圣光、雕麟刻鳳的黃金大門,在云霏之上緩緩開啟。
兩行白羽朱喙的仙鶴從大門內飛出,橫躍鹿潭溪大河,一路向四面八方延伸至東鹿城外看不到的天際......
東鹿城南門大街一角的垂星樓,也早早為這一盛會做好準備。
待仙鶴齊飛,一聲又一聲擲落有序的鼓聲奏響,接著悠揚的樂聲響起,環繞在整個東鹿城的上空:
“紫薇星下乾坤將定,舉步凡世佑護民治。凰姝鳳子暫無定義,百廢待興天下樂康,樂而康……”
伶人一遍一遍的吟誦《預言詩曲》,是二十年前,藥谷中有位德高望重的老翁曾做出預言,稱將有一位帝王降生至大陸之上,會帶領兩域重回前朝時的富強和平之局。
然而,此消息一出,老翁便離奇失蹤,其居所藥谷十里開外都被毒氣籠罩,從此無人能再涉足。
民間傳言,老翁因泄露天機受了天罰。這預言因此廣為流傳,受到無數人的追捧,甚至有些人自稱是紫微星下世,乃老翁預言中的帝王天選,妄圖收攏聲勢,卻都很快被群起而攻之,慘敗收場。
所謂紫微星的傳言愈傳愈烈,最后由天下第一學府越龍堂出面,將人們對紫微星的期望引向學堂,并設立了天驕榜。
每三年一張榜,上榜之人皆為從各城中選出的天之驕子,新朝的未來重擔就此落到這一屆屆天之驕子的肩上。
因此,每三年一度的迎新大會便成了九城盛事。
今日,正是越龍堂自老翁預言開始后的第七屆招新盛會。
一遍吟唱結束,周遭的百姓都站直了身體,隨著第二遍樂起,聲聲附和著。
那聲音中夾雜著百姓對新朝的期許和對舊朝的懷念,聲聲真摯泣血。兩百多年前,那場沒有罪人的、慘絕人寰的屠戮,仿佛昨日才發生,記憶也許模糊,但仇恨一輩子都不會遺忘。
在垂星樓的高臺上,有一女子玉立在雕花欄桿前,靜默地看著眼前的一幕,思緒飄遠。
她愕然抿緊紅唇,映襯著她粉白的臉蛋格外清冷,幸得那雙璀璨的星目,似點漆般清澈分明,眸光干凈,眼神聚焦一處后,才逐漸顯得優雅淡然。
清風徐徐拂動,裙擺的輕紗飄然若仙,宛如南門大街上馳過的第一輛金車。
一時間人群沸騰,百姓們此起彼伏地高聲歡呼起來:
“是金車,榜首!快看金車來了!”
“那是金車,星漢公子是榜首!”
“柴小將軍!!”
“郡主!云清郡主!小民跑好遠來看郡主的...”
“少主,去了里面好好讀書,少談情說愛,我還是支持你的!”
“郡主,郡主...”
“小小姐,小小姐要跟長郡主好好讀書啊!要是缺啥列個單子...”
“小姐,該奏樂了!”垂星樓上,長相清麗的小婢輕聲提醒身前目光追隨金車的美娘子。
姑娘輕拎起珠麗的裙擺,轉過身,款款地落坐在琴凳上,一指撥弦,一手撫琴。
樂聲曼妙,如潺潺流水淌過心田,時而清脆如珠落玉盤,時而悠揚如夜鶯啼鳴,繼而震驚四座。
“靈悅姑娘的琴音,是靈悅姑娘,越龍堂居然請到靈悅姑娘,那可是五兩金一炷香的出場費呀!”
“兄弟,我看你得三個月沒出家門了吧!現在可不能叫靈悅姑娘,得叫江夫子,越龍堂開學夫子坐鎮,何須五兩金。”
“這是哪來的道理?靈悅姑娘本是垂星樓出身……”一人疑惑道。
“這江夫子現在可是我城郡主跟前的紅人,郡主跟前的人,怎能是上不得臺面的青樓藝伎!”
......
五花八門的傳言已經在南門大街發酵得沸沸揚揚,然而江靈悅身處高高的露臺上,半個字都聽不清。她的目光緊緊鎖住那始終撩起的金車簾子,心中泛起一絲漣漪。
想起近日隱隱約約的傳聞,雖不知車內之人今日是何模樣,但心中微微有些悸動,直到那輛金車進了金色大門,簾子才放下。
山下的光景處處洋溢著熱情,而今年這十三位天之驕子,總要讓人一睹風采。
越龍堂此刻的大殿堂香云縈繞,處處閃著金塵,猶如仙境般富麗堂皇,金碧輝煌。
十三位天驕學子昂首闊步,踏著香云而入。
大殿之上,一黑色麒麟神像肅立在左側,威風凜凜、栩栩如生,仿佛在莊嚴肅穆地審視著這一位位風采卓絕的天之驕子。
席于高位上的長夫子笑色儼然,語氣慈祥地對殿前學子們道:
“諸位一路辛苦,越龍堂盼與諸君相逢已久。往后諸君身在越龍堂,再無身份高低,你們都是新入門的學徒。接下來的三年課業繁重,愿諸君擔待。三年學習結束后,你們能否習得對個人、對家人乃至整個城域殷切期許的本事,都全憑諸君所擇。今日待諸君飲過麒麟酒,割了天驕血,三年后的今日老夫愿與諸位共論!”
長夫子與幾位學監依次對十三位學子致以美好期待后,便要開始入學儀式的最后一項。長夫子起頭說道:
“為了讓諸位學子更好地適應新環境、接納新事物,你們將有兩個月的時間,在孟學子的帶領下更快地熟悉越龍堂,也好盡快開展課業。”說罷。
長夫子點名的孟宛霜撩起珠幔,一襲黃衣翩然從旁側的隔間漫步而出,儀態端莊的臉上綻著盈盈笑顏,輕移至殿前:
“問各位安好,今日宛霜能與諸位修得同門,實乃三生有幸。宛霜來此只為助力薪火相傳永不熄,代代龍堂越神門。”
她人長得好看,話也說得漂亮,這是底下天驕對她一致的印象。
待孟宛霜打完招呼,一旁的禮官便高聲長喝道:“賜酒!”
隨之一只銀光的酒杯從麒麟神像前飛至此次榜首天驕‘星漢城柴鈺公子’身前。只見他有些錯愕地接過酒杯,又突覺神奇,一飲入喉。入口清甜爽口,除味甘外,是稍有別樣滋味的果酒。
未等他多做反應,那只酒杯就像活了一樣,在柴鈺手心旋轉一圈,用鋒利的一角刺破了他的手指,血很快滲出來,順著杯沿滑落進去。驚訝之余,孟宛霜已經持香在他的杯沿上輕輕一叩,柴鈺抬頭,正好看見她清甜一笑。
待他再回神時,孟宛霜已離開第二名云釋的位子,去到第三名范懷瑾處。
這一禮儀,便是入越龍堂必行的“飲麒麟酒,割天驕血,薪火永相傳”之禮。孟宛霜所行叩香灰之事,正是薪火永相傳之禮的雅行。
是夜,漢雪苑。
月遠星高,森影重重,清風陣陣。
趙云清閑來推開窗戶,瞥見更深露重之時,竟還有人在院外閑談。遠遠地看不明是誰,她關切地對那邊問候道:“這么晚了,怎么還休息?”
這突然的詢問,掐斷了李、孟兩人的談話。
二人驚愕地回頭望去,在那明黃的燭燈暉影下,竟是一張美得驚心動魄的面容。
李、孟兩人臉色各異,互相凝望了幾秒,孟宛霜湊近李長夏的耳邊,低聲介紹道:
“那位是趙云清,星漢城的郡主,昨日我曾與她見過。”
得知趙云清的身份,李長夏面色有些許凝重,但在和孟宛霜交換眼神之后,便得了應對之策。
孟宛霜整理好適宜的笑容,回頭對上趙云清:“云清郡主,不也還未歇息嗎?”說著,她推著李長夏從小路漫步而來。
趙云清逐漸看清來人,神色幾番變化,隨即便陰陽怪氣地接道:“本郡主原當是誰呢?原來是長夏郡主啊!”
‘長夏郡主’四字,她咬字尤其重,簡直就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本來她也沒見過李長夏,但是李長夏的事跡她卻聽說過。
東鹿城的嫡郡主,從小天資聰穎,才華橫溢;與她因美貌得百姓擁護不同,李長夏自幼驕縱滿天下游歷,結識不少青年才俊,十三歲時手刃貪官,為民除害;但也是那一次的一戰成名被狗追下山崖摔斷了腿。
李長夏雖一副病態地倚在輪椅上,但態度絲毫未退讓,一字一句地反懟回去:“自己先打的招呼,叫過來又沒什么好臉色。趙云清,你倒是將你們星漢城一貫翻臉不認人的本事學個通透哇!”
此刻,趙云清和李長夏已不僅僅是她們自己,而是各自站在自家城域的立場上針鋒相對起來。她們一個是星漢城郡主,有著星漢城第一美人之稱的未來少主;一個是東鹿城的郡主,東鹿城主唯一且最寵愛的女兒。這兩人對上,可比東鹿、星漢兩城多年來的矛盾沖突撞出的火花打多了,可著實為難了孟宛霜。
她雖常周旋于權謀與城閥之間,習慣了八面玲瓏,但面對李長夏和趙云清這兩個世仇冤家,一時竟也不知該如何是好。
二十年前,除了星漢城主和東鹿城主,沒人知道究竟發生了什么,讓本就關系極好的漢鹿兩城惡語相向。世人只知道,那年那日,星漢城主沈崇景在九城盟會上言辭犀利,辯駁東鹿城主李伯霄的一切言談,令東鹿城主顏面大失,憤而離席。
從那以后,兩城矛盾便如星火燎原,一發不可收拾。明里暗里,星漢城子弟紛紛效仿沈崇景,對東鹿城人雞蛋里挑骨頭,橫豎都看不順眼。
而平白無故被針對的東鹿城百姓,自然也要維護自家城主的面子,極力討伐沈崇景以及星漢城眾人。如此,漢鹿兩城便陷入了長久的口舌之爭,這一斗就是二十年。
好在雙方雖紛爭不斷,卻也有所控制,未曾兵戎相見。畢竟東域其余七城實力較弱,根本無力阻止這兩大城閥間可能爆發的戰火,正因如此,東域七城對西域的存在心懷感激,畢竟強敵在外,兄弟需齊心協力抵御。
孟宛霜心中暗暗叫苦,兩城長輩間雖有矛盾,但好歹顧及大局,相互妥協,不過是暗中使些絆子。
但小輩之間的交鋒,這還是第一次!
“那又如何,我星漢城女兒郎只不過是颯爽了些,不像你們東鹿城見風使舵,趨炎附勢,那些彎彎繞繞倒是在行得很!”趙云清冷笑道,小嘴叭叭地毫不留情面。
“颯爽本郡主沒看到,但是你無中生有的本事,倒是從你父親那兒遺傳得很好啊!”說完,李長夏還不忘抬眸直視趙云清,眼中竟是挑釁之色。
“無中生事?呵!”趙云清猛地一拍桌子,霍然起身,居高臨下地俯視著她:
“李長夏,你們東鹿城滿口胡言,混淆是非的本領還真是令人‘刮目相看’!”嘲諷之意,溢于言表,任誰都難以忍受。
“趙云清,你但凡多讀幾本書,便該知曉兩城紛爭明明是你們星漢城先挑起的,何來我東鹿城胡言一說?”她眉頭緊蹙,索性直接躺在輪椅上,坦然迎上趙云清的視線。
趙云清伸手撐在窗戶上,俯身怒瞪著她,冷笑道:“我星漢城挑起紛爭,不過是為了讓諸城認清你們東鹿城虛偽丑惡的嘴臉,將你們的丑行公之于眾。”
“胡說八道,我東鹿城做人做事一向光明磊落,何來虛偽一說。分明是你們星漢城小人造謠生事,還倒打一耙。”
“事實如此,別想為你們東鹿城那些丑惡、奸佞之人開脫。”
這兩人伶牙俐齒,你一言我一語,情緒激動得幾乎是要跳起來。
孟宛霜看著眼前爭吵得不可開交的二人,只覺一個頭兩個大。漢鹿兩城的矛盾一直以來都是父親近二十年最大的難題,她記得,在趙夫人去世之前,沈崇景和李伯霄的關系還算和睦。可就在一個平常的九城盟會之日,不知發生了何事,兩人的關系急轉直下,矛盾日益激化。這些年,父親為了調和兩城矛盾,費盡心思,卻始終無果。
孟宛霜實在無奈,一時竟失態地大吼一聲:“你們兩個別吵了!”好在這一吼效果顯著,勉強鎮住了兩人。
夜風吹過,帶來片刻的寧靜,三人在這寂靜中各自沉默了一會兒。趙云清心中有些懊惱自己剛剛的失態,但骨子里的驕傲又讓她不愿輕易示弱;李長夏又氣又惱,可瞥見孟宛霜為難的臉色,也不好再發作。
趙云清和李長夏呆呆地望著孟宛霜,只見她理了理衣襟,緩緩說道:
“二位郡主本為名淑之典范,如今又一同入了越龍堂,更是錦上添花,再增譽德。若有何不服氣,大可以在天驕榜上一決高下,又何必為逞一時口舌之快,有損九城盟義,傷了和氣呢!”
孟宛霜一邊說著,一邊上前握住李長夏的手,望著窗內的趙云清語重心長,這大抵就是解決兩小姐妹矛盾的老母親模樣——可謂苦口婆心吶!
“是我先……”李長夏話到嘴邊,瞥了一眼孟宛霜,終究還是咽下了這口不服氣。
她心想,再不服氣也不該讓自家人為難,更何況孟宛霜與這紛爭本無關聯。
如此一想,李長夏便覺得剛剛那一架吵得實在不值,連忙緩和語氣:“行啊!趙云清,有本事我們就按宛霜說的,天驕榜上見真章!”
“好似我會怕你不成。”趙云清自然不會放過任何一個能壓制東鹿城人的機會,“別忘了本郡主這次可是第五名,就連天驕首榜之人也是出自我們星漢城。”
剛好她也正需要個接近鹿城主府的機會,哼!且看她如何揭開鹿城丑惡的面紗。她靈機一動,便道:
“不過你們東鹿城向來狡猾奸詐,為確保比拼公平公正,從現在起至這三年結束,本郡主就勉為其難地屈尊與你同吃同住,若你有需要,同睡也并非不可。”
“憑什么?”李長夏氣得渾身發抖,雙手緊緊抓住輪椅扶手,被孟宛霜強行摁住,只能在輪椅上紅著脖子怒吼:“趙云清,你不要太得寸進尺!”
“你管我憑什么?就憑本郡主是趙云清!”她理直氣壯地沖著李長夏吼道,毫無羞愧之色。
“你得寸進尺的同時,也該顧及些顏面吧。”李長夏徹底被趙云清的理由給驚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