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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月球往事

  • 月球往事
  • 李維北
  • 12808字
  • 2022-05-16 17:32:57

序幕

老黃躺在椅子上,眺望遠方的環形山。坐他身旁的我在讀舊日的詩。

“哦,丹尼男孩,風笛正在召喚,從山谷間到山的另一邊,夏日已遠,繁花將盡,你要離去,而我等待……”

這首年代久遠的民謠,我已記不清何時將它當作詩來念的了??赡軒啄昵袄宵S開始變得孤僻時開始,可能是十年前瑪多消失時,或者更早。我們一行人初臨這顆荒涼又充滿神話氣息的星球,坐在山頭,看著腳下風暴洋,是否也念過?

我不確定,我盡量讓自己的語氣舒緩沉著,不至于打擾老黃的發呆。他歪戴厚呢絨帽子,身體裹在羊毛毯子里,雙眼似睡非睡。寂寞讓時光之沙加速墜落,它一點一點剝奪掉老黃的生氣,就像對無數人曾做過的一樣。

“你走。你放心,你的事我一個字也不提。”老黃睜開眼,重復每次都說的話。

我并不是來求保證。但每次聽到他開口,總是感覺久違的安心。多年過去,我的安全感依舊很差。

他從毯子下掰下兩根金屬桿,不緊不慢地敲打椅子兩側的扶手,那是他的腳。不止如此,毯子下面的手臂、腰腹、胸膛都是金屬制物,他腦袋里也是那樣的東西。

“現在普通人與新人類都在用仿生器官,只要你愿意,我可以馬上聯系手術。你這樣實在不方便……”我忍不住又勸他。

他沒答話,只是梆梆敲打雙腿。

耳邊傳來部長的聲音:“凱斯特,中午喝杯茶怎么樣?”

雖然是商量的話,但語氣不是那么回事。我對老黃說再見,他只顧擺弄鐵桿。

車子啟動時我又回頭看了眼。

老黃背對我面朝環形山,手持鋼鐵,身影孑孑。

時間落向月歷十五年,我踏上這塊土地整整十五年。同行的開拓者只剩下我與老黃,老黃如日落暮靄,我蝸居在穆恩實業隨波浮沉。

二選一

部長被總部提升為月球區市場總監,而新人事部長還在地球收拾掃尾工作。他要我從兩位新職員中篩出一個,納入正職。

“你畫鉤,人留下,大原則跟著398勞務條約。再有,評估公司反饋,他們兩人之中有一人有新人類嫌疑?,F在的新人類,就像小偷,永遠盯住你的口袋,防不勝防。找出‘他’,送他進監獄?!?

部長腆肚走到門口,自有侍者殷勤地遞上外套,推開拉門。

新人類指的是產生自我意識的機器人,數量稀少,成因紛說。有研究院指出它們的意識來自于電流變化,也有說是濕度與金屬電子的影響,但都還沒能充分證明。

當新人類的獨立意識得到證明后,倫理學會就極為大聲地請愿要求讓他們也作為“人”的個體享受人的權利。初期,大部分人對它們心有懷疑。畢竟擁有人類學識數據庫,而又體能驚人的家伙,一旦作惡,危險程度難以估量。首批新人類包括老黃在內,被派往月球開發居住區。付出慘重傷亡的代價,既證明新人類確實是可靠的伙伴,也打造出了如今保護殼籠罩下的月球區。

我翻了到手的資料,兩人分別叫吳忘、王越,都是年輕男性,均有參與研發經歷,看起來不差。我按慣例辦部長歡送會,順便叫上了這兩個待考新丁。王越說有事來不了,吳忘說沒問題。在我強硬要求下,王越沒有再拒絕。

但愿今天就能結束,給合適的那個發聘書,給另一個戴手銬。

吳忘臉部輪廓堅毅,黑西裝裁剪得體,頭發一絲不茍地攏在腦后,看起來嚴謹刻板。他脫下外套一開口,你就發現并非如此。

“凱斯特副部長,這是荷蘭熏魚,撒一點點檸檬汁,吃起來有薄荷糖的味道。對于吃我倒是有研究?!?

吳忘座位靠我左手,人不怕生,卻也不冒失與前輩們套近乎,懂深淺。

部長用食指撥弄酒杯外壁。我知道是時候了。

“諸位,讓我們一起敬部長一杯,感謝一直以來的關照,祝福部長早日再次高升?!?

同僚們站起來,高舉酒杯,燈光在酒水與器皿反射下變得細碎而晶瑩。部長以一個幾不可見的姿勢朝我微微點頭。

“感謝大家,都是大家一同努力的成果。”說這種話,他的方臉上也毫無波瀾。不止他,其余人也差不多,嚴格說起來,這不過是工作的另一地方而已。一個個和部長飲了一杯,說著各自準備好的賀詞。

吳忘低聲問我,部長臉怎么那么嚴肅,不知道還以為是機器人。在座的老員工們的面部表情都顯僵硬,多年都是這么過來的,所以我看著也覺得沒有什么意外。而在新人吳忘眼里,就變得不可思議了。

穆恩實業有兩百六十八層樓,一半作為辦公場所,另一半作為員工居住,這份魄力曾經震懾企業界。但長期“homework”的后遺癥也相當嚴重。

“大家都容易相處的?!蔽液馈?

“幾個前輩都說,部門里凱斯特副部長您最照顧新人,以后還請多多指教?!眳峭χf。

對于年輕人我并未特殊對待,不過是性格使然。對于高位無所求,也就不必過得那么復雜。是其他人對于新來者的行為多有不耐煩,才更顯得我好說話。

部長稍稍停駐,便告訴我們還有宴會將赴,讓大家隨意用餐。

主角離席,氣氛冷卻,熱鬧也如被帶走了一般。我本準備讓酒館來點表演節目,吳忘問我他可不可以試試看,我說好。

吳忘拿餐刀站起來,仰頭入口,雙手一按、捂嘴,刀子不見了,伴隨咳嗽,他手指間出現一些血跡。我們有點驚慌。

有人笑了聲。

吳忘咳了下,示意我們沒問題。而我也看出來了,這是一個視覺戲法,他手上的應該是番茄汁,利用盲點完成了這個魔術。吳忘要整理,就朝衛生間走去。

他一走場面又沉寂下來。大家埋頭看各自的瀏覽器,哪怕我們坐在觸手可及的距離里,現在也不大愿意開口。這是參宴后期慣例,與其說這是失禮,倒不如說這才是真實自我。眼前人無非抱怨幾句,講講日常,毫無新意。而每一秒,世界上總有一個地方在發生奇事。網絡總能夠及時抵達。

我注意到長餐桌最末端的年輕人,他除在戲法時發出一聲嗤笑,其余時間都獨自呆坐,對食物也沒有興趣,雙眼牢牢定在腕部的電子瀏覽器投影上。他正是另一位新人,王越。

王越與吳忘著裝截然相反,一套寬大的運動衫,眉目冷漠,連對部長敬酒也有些敷衍。我看到他嘴唇沾了沾,就用紙巾抹去了。眼下他倒是輕易地融入了我們的慣例—低頭餐。我走過去在他身邊坐下。

“不趁機認識下大家嗎?”

他抬頭看向我,“嗯”了聲:“不用,反正一輩子都會住在這棟劍樓里。凱斯特副部長,聽說你人在人事部,對于技術卻很有見地。我對于芯片設計,也很有心得?!?

他咧開嘴,又道:“我身體不舒服,可以走了嗎?待在這里也是浪費時間。”

我呆滯了下,覺得這家伙實在坦誠得可怕,卻也沒有理由拒絕。開了先例,后面同僚們都陸陸續續以各種緣由起立退場。

很快一桌就剩我一人。

吳忘擦著手從衛生間出來時非常驚訝,我說不必介意。他住在九原路,那里離老黃居所很近,我說送他回去。吳忘臉帶酡紅,要不是他口齒還清晰,我會認定是酒精中毒。反正是要對他考察,就從這段路程開始。醉漢容易真情流露,也容易演技穿幫。

我出門前再瞧了瞧座位四周,總覺得忘了點什么。

跨出大門,不用抬頭就能看到那顆藍瑩瑩的星球。我想到十幾年來月球的第一餐。三個人坐在高高的山崗上眺望故鄉,隔著防護服笨拙地用勺子去舀罐頭里的豆子。我不小心將勺子和罐頭一齊掉落峽谷。沒有回應,甚至風聲也聽不到。

“不好吃?!崩宵S遞過他吃了一口的豆子給我。

“還好,我有自帶餐具的習慣。”隔著兩扇透明頭盔、笑得大大咧咧、名叫瑪多的女孩將她包里的銀色筷子遞給我。

類似的事情在環形山一百六十個據點同時上演著,人與新人類確實結成過對抗未知的同盟。似乎,深淵與高崗也不那么可怕了。

廣寒宮小分隊

初抵月球時,我被分在環狀山群的第四高地。這里有塊突出平臺用以固定設備,下面就是月海風暴洋。照任務指示,我們將在這里從事三個月的數據測量。過程說來復雜,其實不過是勘探與預警,查看地質是否穩定,能否作為人類聚居點。

“今天工作結束,現在交給自控系統,下班下班?!泵麨楝敹嗟呐⑴恼频?。

她是我們隊長,年僅二十歲,褐色長發,有獅子貓一樣的小巧鼻子和狡猾的雙眼,得上頭各位首肯,率領我們野外獨立作業。在我眼里,她最大的特點就是話特別多,尤其是下班后。她常說什么“哪個地方樂子都得自己找啊”。

“來來,give me five,老黃你輕一點??!”

“你們打牌嗎,德州撲克斗地主橋牌我都會哦。”

“你們要下棋嗎?”瑪多湊過來。

我說還是算了。在精于計算的老黃面前我基本毫無招架之力,哪怕用公家裝備計算作弊也贏不了。

于是我和老黃雙目相對,瑪多無聊地數星星。

猜字游戲、抓烏龜?都不行,在老黃面前,這些游戲就是敞開的金庫,予取予求,我和瑪多加起來也不夠玩的。

“不如玩大冒險?!爆敹嘟ㄗh用豆子來做賭。

假如不愿意說被人提出的問題,就得交出一罐豆子,鷹嘴豆可是手里最好的食物。賭博自然就有它的樂趣。

我們弄了個0-9的轉盤器,轉誰誰說,三人中我是0到2,老黃3到6,瑪多是7到9。為什么要這么選,因為老黃豆子攢得最多,能者多勞。

老黃反對,被駁回。

第一個被抽到的是我,問話是老黃,他想了半天。

“說說牛頓與麥克斯韋的電磁理論及其優劣點?!?

我這個記得清楚,倒背如流。

瑪多卻不滿意:“不是這么玩……要問就問比如你有幾個女朋友啊,為什么沒結婚啊,整容過沒有,組里最討厭誰,有沒有暗戀過老師,或者和其他新人類超友誼關系……”

結果下一個她就被抽到,又是老黃問。

“你組里最討厭誰?”

不愧是計算專精新人類,抓重點真不是蓋的。

瑪多忍痛交出一罐鷹嘴豆。老黃的金屬手指握了握,放入身后的個人旅行袋里。

這只是開始,瑪多成了答題機。不知是運氣問題還是老黃做了手腳—想來以老黃的作風,欺負比自己低級別的計算者是毫無興趣的。

“你暗戀過女老師嗎?”

“我喜歡男人?!?

“整容過沒有?!?

“沒有!”

“初吻是什么時候?”

“你以前有沒有偷拿我們的鷹嘴豆,我都看見了你還拿?”

……

瑪多筋疲力盡,一臉失敗者的愁容。隔著透明頭罩,我可以看得很清楚。也是這種時刻,才覺得她符合二十歲的年齡。由于我正在學著讀詩的緣故,看著她有點微微出神,腦里想到了那些故事里流連河畔的憂郁少女。

“廣寒宮計劃具體是怎么回事?”老黃問。

“不過是檢驗新人類的可信程度而已。這事所有隊長都知道?!爆敹嗄樕蛔?,坦然說著。

“測試好了嗎?”老黃的電子眼轉動不停。

瑪多拍拍身上,站起來。

“誰知道?不過有的已經猜到了,再說這事也沒有強行要求保密。在我看來,我們這些隊長首要因素并不是自身有多強的知識技能,這些新人類都會更強……大概是交流和凝聚的才能吧?!?

原來我成不了隊長,是因為交流能力不合格。我默默傾聽,心想廣寒宮不過是一個選在安全模式下的測試。若有問題哪怕在這里爆發沖突也無所謂,沒有問題則是皆大歡喜。

“但是現在變得不同。探測出月球似乎還真的能容納人類生存,因為這里的土質、能源、深層礦石……就是說變得弄假成真了?!爆敹鄶偸帧?

“那我們會在這里多久?”我問起亟待知曉的關鍵。

瑪多手指隔空于下面月海上畫了一個圈。

“至少,要第一個居住點建立。而不是現在的幾十艘飛船組合成的營地。咦?紅色預警。時間到了,前方發來月潮報告。找掩體,注意防護,設備固定,套上保護層。”

我們一肅,各自把保險繩拴在腰間,與固定在地上重達兩噸(月球質量)的設備套在一起。而這時腳下的大地已經開始高頻率震動。

月潮時間有些飄忽,有時隔一周,有時連續兩三天。和月球本身、太陽、地球之間的引力有關聯,具體成因與計算公式還不能完全確認。之所以叫月潮,因為和潮汐頗為相似。

但對我們這些親歷者,這就是一次—“蹦極時間!”

瑪多驚叫一聲,帶著興奮的驚喜。

電流雜亂聲刺激著聽覺,我感覺如被氣錘擊中背部,腳下像產生了上沖氣流,仰天騰飛而起。冥冥中似有一只手,就像抓扭蛋一樣,將我們提起來仔細端詳,身體不由自主地向著太空飛去?;仡^望去,無數根繃得筆直的保險繩讓我們看起來就像節日氣球。

不遠處,在碎石塊中游泳般劃動雙手的自然是瑪多。她正享受著月宮游樂場免費的刺激。

另一個蜷縮成一團、像豆子罐頭形態、雙手抱膝護住頭部的是老黃。他依舊保持冷漢本色,一切以精準安全為主。

我想到才讀的詩:

去吧 摩西

在遙遠的地方埃及

告訴年邁的法老

讓我的人民離去

兩個人

“凱斯特副部長,我到了?!?

我回過神來,朝吳忘點頭,讓他直接叫我名字即可。

“哪怕隔這么遠,也看得到公司的劍樓,都說它叫作‘石中劍’,看起來是貼切的?!眳峭覕[擺手告別,醉步有些踉蹌,但還未到走Z字形的地步。

石中劍是穆恩實業的建筑師的一個靈感。將穆恩大廈建造成劍柄形狀,最高處劍墩處呈球形獨占十層,自然是穆恩掌門人所有,往下筆直柱形大樓兩百五十層是劍莖,最下護手劍鐔雙翼呈向上彎曲弓形,正是穆恩實業引以為傲的研發部。

由于使用的是混合稀有金屬與新型材料,外層極為吸附光,猶如光暈纏身,哪怕再遠,也能看到這一柄沒入月球的巨劍。外界盛評為:象征人類征服月球的武器。

這樣說來也沒錯,沒有科技能力的話,就沒有抵抗月潮的人造電磁圈,人類是無法在這個星球上生存的。作為企業界排行第二的龐然大物,卻也有這份資格。

說起資格,就不能不提398勞務條約。398指的是包括穆恩實業在內的398個各行巨頭,它們參與了針對新人類勞務條約的起草。過程算不上一帆風順。

從月歷初(即月球區建立)直到月歷五年,幾方角力下新人類被承認,獲得普通公民身份。月歷十年,當人類社會對于新團體不再新鮮后,自然而然考慮到其價值。強悍的身體、提供能源就能持續運轉的大腦、良好的素養、超強的學習能力……新人類受到用工單位的青睞。但追捧并不是免費的,同崗新人類薪酬要少得多。并且,軍政方、研發部門、財務部門、樞要設計等都不允許新人類涉入……說到底,需要他們做的是高風險高強度的難度作業。這是人類社會的規矩,像幾百年前落后的封建國家要進入現代序列一樣,不平等是必經之路。

也有不甘的新人類,想通過非正常途徑破局。比如躲過注冊、利用技術漏洞逃過檢測系統、偽裝成人類身份生活。可人類天生對戶口身份擁有難言的敏感與重視,在鑒別技術方面天賦異稟,進步神速。月歷五年之后就鮮有避過的審核者。“偷渡者”一旦被發現,輕則拘捕監禁,重則流放拓荒星。

將以上的“不允許”捏在一起,即398勞務條約。

作為企業集團影響力排行第二的穆恩實業,自然遵守自己定下的規矩。然而穆恩研制的核心是仿生芯片,力圖突破人與機器的界限,在內部質檢,瞞過最新檢測儀差不多是基本要求。單這一點看兩者又有點矛盾。不過就像男人與女人、戰爭與和平,人類社會向來習慣正反纏繞前行。

無人車操作屏幕閃爍,路線圖指回穆恩大廈。我沒有摁下,既然已經外出,那就沿路去看看那位“身體有恙”的王越。

看有沒有可能,聽到對方承認是機器人的坦白。

“門鎖線老化,沒關?!?

王越頭都沒從屏幕前轉過來。

由于身在人事部,我常到各員工處拜訪,但是這種將臥室做成實驗室的風格還第一次見。二十平方米的單身宿舍被劃成兩塊,從入口到左手洗手間為界墻壁為白色,是擺放各種柜臺、展示架的區域。里面的東西看得我有點移不開眼,幾成違禁品的初代新人類腦部芯片、無人探測車、各種模型稀有主板……再往前第二個區域墻壁呈海藍,安置有兩張塑膠包裹的桌子,上面有示波器、電流電壓一體測繪機、模擬系統演示架等。

“你睡哪里?”我好奇地問。

順指引,我雙眼上抬。

天花板上懸有一架網狀吊床,被子從兩端垂下來,看來像一種蘭草。旁邊還焊接了一個依墻固定的螺旋扶梯,上面灰塵沉積。

“睡覺,什么地方都可以?!蓖踉竭@樣解釋。

墻壁上的一張照片吸引了我的注意力,它掛在雜亂的各色金屬導線后面,年代久遠,正是被傳誦無數年的阿姆斯特朗登月,揮舞美國旗幟的一幕。轉過頭來,我對上一張熬夜過多導致白腫的臉。

“凱斯特,告訴我你們當時到底發生了什么。作為第一批參與人員,你一定能夠解答我這個問題。對廣寒宮計劃的意外、失蹤死亡人數巨大的原因,外界資訊太少。”

我并未過于驚訝,很多人問過同樣問題。

“你今年二十歲,東大工科碩士畢業,專業是工程電路設計與模擬……”

他有些疑惑地看我,不知道我念履歷的用意。我也說不準,也許忘記的東西總需要一點時間、一把鑰匙,才能開始塵封的盒子。

嫦娥

二十歲的隊長瑪多帶我們三人小隊駐扎環狀山。

每月小隊有一次回營地補給的機會,一般來說由我與老黃輪流堅守,瑪多對于洗浴的需求近乎偏執。這次是老黃留下,我跟隨瑪多返回。我們問老黃要不要什么小玩意兒,比如螺絲釘、樂高之類,他說他要一把木吉他。

營地里大家都利用著短短的半天時間尋找一切物資、匯報與統合?,敹嗾伊诵┡坑闷?,最后拖了一個差不多兩平方米的立體箱出來,讓我用無人車帶上。我問是什么,她說到時候就知道了。

回到據點時,看到老黃正在敲敲打打修理他微跛的左腳。上次月潮雖然他將自己變成了最穩固的球形,但是依舊被飛石擊中。運氣的事情完全說不準。

瑪多用手敲了敲她的金屬箱,摁了一個鍵。地表微微震動,箱子四分五裂,機械咬合之后,彈出一個合金框架的小平臺。上面有固定的架子鼓、電吉他、麥克風、調音臺……

“‘披頭士的微型演唱會’雖然少了鼓棒,這也是難得的好東西,我在庫房找了很久。”瑪多臉帶得意地介紹說。

老黃正丟下腿要哐哐哐地去摸吉他,被瑪多擋住。

“你現在還用不上,樂器珍貴,沒有下一件了。你用這個練手。”

老黃懷里被塞入一把木頭吉他模型。

他一愣,我笑出聲來。

他倆一齊朝我看過來。

“還以為你從來不會笑?!爆敹囿@訝。

我恢復原狀。

“哦對了,這是給你的,雖然肯定有電子版,但是紙質書才是承載藝術的靈魂?!彼岩槐驹娂f給我。

于是接下來的一個月,我手捧詩集感受所謂“承載藝術的靈魂”,老黃傻瓜一樣彈奏聽不到的音樂,瑪多則摸出她的銀筷子開始練鼓。

鼓音通過麥克風傳來:咚咚咚—鏘鏘—咚咚—咚——

我跟著節奏變化,鼓聲密集時翻開戰爭詩篇,鼓點悠長時閱讀“林中小憩”,倒也不錯。終于,老黃說他完全可以駕馭電吉他,必須上手。

“好,第一次演奏。老黃拿好吉他,我來架子鼓,凱斯特你當然是主唱,你念詩的聲音很好聽的。我調音量,快快快,站好位置。這是命令?!?

我被瑪多趕鴨子上架,站在微型演唱臺上,看著面前的扇貝狀麥克風有點蒙,手都不知道放哪里。

“唱這首《明月幾時有》?!?

耳機里傳出前奏與節奏拍子:One咚—two咚—three咚—Go——

老黃手持吉他搖頭擺腦:嗞嗞嗞—當當鏘—當當—嗞嗞——

我對環形山們唱:“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

瑪多手中鼓點不停,接:“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

“不對不對。這個太輕,敲小鼓聲音太小。”

瑪多看著手中的筷子頗為苦惱。結果老黃跳上高臺椅,擰下合金雙腿丟給她……

聲音一下子就夠勁起來。

“我們就叫‘嫦娥樂隊’!再來一點燈光和觀眾!”瑪多咚咚咚鏘地用力敲鼓,用備用電源打開了舞臺全息系統。燈光上射,直達天穹,下面多了不少觀眾的影子,都在用力鼓掌叫好。

音樂讓我整個人都失去了往日冷靜,我變得很奇怪。我在臺上跑來跑去,一會兒一個跟斗,一會翻滾、急剎車、雙膝跪下。

臺下的觀眾們也越來越賣力,無比真實。

不,不對。

他們都是身著防護服真實的人。還有不少與老黃一樣大小不一的新人類,有的像燈塔,有的像戰車,他們眼里閃爍著奇特的光。備用電源用得早已七七八八,這些都是從其他高地看到我們燈光趕過來的戰友,他們擰到了和我們同頻道,大聲地應和。

那些高舉的熒光棒讓我大腦幾乎停滯,渾身發燙。我用力跳起,將音量推到最大。

“大家一起來,one two three go,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

麥克風里大家鬧哄哄地唱著:“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

在孤寂的環形山上,我們盡情地用音樂對抗大自然的寂寞,黑洞洞的月海也無法阻止我們的熱情。不管是人還是新人類,相擁共吟。

本是悲傷的歌曲,卻唱出了說不出的豪情。

不同的目的地

“真想和你們一起參與到廣寒宮里,創造歷史?!蓖踉絿@氣,眼里帶著濃濃的不甘。

“不是你想的那么好,會死人的。”

“做事哪有不死人的,瞻頭顧尾,做不了事?!蓖踉洁托?。

那種死法,生平僅見,他不會想見到的。

我問了他為什么要到穆恩。

“我不信靈魂,對于無法證明的東西我沒有興趣,但我承認人與新人類存在差異,而我,希望能夠構建出這個差異的模型。穆恩的核心產品,超大計算能力仿生芯片,聽說連最新探測器也無法甄別,我很有興趣??墒且坏绕范疾粫饬?,內部都只有幾個人有觸碰的權限,連黑市都很難訂到?!蓖踉轿站o拳頭,期待地望向我。

“你不會以為我能吧。”我啞然失笑,朝他道別。

從穆恩大廈到吳忘所在的九原路有個三岔口,拐角朝左是王越所在的小單間集中區,朝右是老房子聚集的舊街,老黃就住在那兒。

拐角處的路燈下,一個黑色長發青年在用薩克斯演奏《回家》,他沒有腿,下肢是可轉動式履帶,背上垂下細長的纜線,接在旁邊計費公用電源上。在履帶邊是放樂器的盒子,里面有幾枚硬幣。

這也是新人類的一個現狀,對于用工剝削很少妥協,寧可過艱難的生活。大多熱衷繪畫、音律、文學,不知是為證明自己的創造力,抑或是某種共識。

我給他一枚硬幣,他說謝謝你先生,祝您平安。

由于此次來并未通知老黃,所以我看到了以前未曾見到的一幕。

他坐在椅子上撥弄吉他,金屬手指套了硅膠套,可以有效保護琴弦。這是瑪多曾幫他弄來的,保留至今。

安保系統干澀的電子音叫個不?!腿藖碓L,客人來訪。

老黃放好吉他,閉上眼。本來心頭的煩悶一到了這個地方就變成了無盡愧疚,我在這里連聲音都變得很小。我慢慢傾訴給他聽。

“……遇見了很像我們的年輕人,不知道能不能留下。現在的人啊,變得越來越像機器,厭倦交談,反而是機械之身的新人類對一切保持旺盛好奇,尤其對創造類非常在乎,也許要不了多久就能夠完全容納了吧,只是現在的勞務條約……”

他吐出一個詞。

“叛徒?!?

我攥緊了拳頭。努力讓自己松懈下來,我將這個詞甩出腦袋,摸出那本早被翻得有些起毛的詩集,慢慢念。

“叛徒?!?

老黃又說了聲,紅色的電子眼對準我的瞳孔,讓我的靈魂也刺痛起來—假如世界上真有那種東西。如果避免兇禍也是錯誤,那為什么我會被選入廣寒宮?他們不就是看重我能夠果斷從危險逃脫、迅速判斷的能力嗎?雖然如此,老友的話還是讓我如衣衫被剝,尷尬難受得發抖。

“你放心,我就要死了,將不再存在秘密。人無法計算自己的壽命,機器可以。都說知道自己命不久,不見得是一件好事。但對于我來說,倒是解脫?!崩宵S說。

“我沒有計算到,我失職,我該和瑪多一起。凱斯特,你覺得自己的選擇真的沒錯嗎?”

我沒有錯。

我有匯報,有尋找失事人員,也有積極救援,要說真的有錯,無非是個人摻雜了私欲。沒有欲望的人類,還是人類嗎?

“三十天后,我死了,你再來?!?

老黃送客,我卻沒有動腿。一生中可稱得上朋友的太少,已經失去了一個,老黃是最后一個。三十天后,再沒有老黃存在;而三十天后,過往也將一起埋葬。哪怕我強行給老黃換上最新芯片,那個機械體也不再是老黃,它也許能保留記憶,但那毫無意義。老黃的靈魂已經走入了倒計時。

本來預計的如釋重負并沒有出現,反而心里沉得難受,悲哀得讓我不敢看。

“那時候,你再來唱一首明月幾時有吧……”

緩緩關上的大門里傳來老黃終年不變的音調。

第二天我在人事部大廳遇到了吳忘。他恢復很好,酒氣已經完全消失。

“聽說我和王越只能留下一個。”他小心翼翼地問。

我沒有否定,真相總得面對。

“你為什么一定要進入穆恩?還有很多不錯的集團也需要你這樣的年輕人。”我問。

“我想要改變新人類與舊人類的關系,證明金屬里也能擁有靈魂。而穆恩的產品,正在做著這樣的事。企業夠大,才裝得下我的野心啊。”青年笑著說。

到人事部部長辦公室處,我還沉浸在吳忘幾乎狂妄的言語里,被新部長迎面的話給嚇了一跳。吳忘與王越的人事甄選三十日后確定?那不是老黃的去世日期嘛。

兩個新人也收到消息,頻繁與我接觸。說起來,這也是考核項目之一,公開來看誰能夠獲得進一步的機會。

我的辦公室里種滿花草,對外說是因為以前廣寒宮開拓時眼里完全看不到綠色的原因。其實只是希望有什么能夠陪在身旁。

王越來過兩次,送了我一盆蘭花、一簇雛菊,直愣愣說凱斯特你會留我的對吧,論才華我比他好幾條街,沒有理由拒絕。我含糊其詞,對這個完全不懂人情的天才相當無奈。

而吳忘也好不到哪兒去。他沒事就來找我聊天,什么都問,廣寒宮、公司的情況、對新人類的看法。如此稚嫩的討好手法,也只有雛鳥會用,但這份青澀的坦白并不讓人心生討厭。我說都還好,公司從來唯才是舉,對于新人類也并無惡意,只是因勞務約定對新人類暫不招聘。

吳忘會變魔術我是知道的,他還有一手硬幣絕活,放入口中,從腦后取出。我問他是不是把時間都花在魔術上了,他摸著口袋里叮叮當當的硬幣,笑說其實他更喜歡烹飪和美食。

真是有朝氣的年輕人。

中途我幾次去看望老黃,他都緊閉房門。

到出決定那一天所有人出席,部長旁坐等待結果。我端坐上首,已經簽字的紅皮聘書放置在雙手中央。

王越和吳忘都看向我,眼里透出赤裸裸的期盼與緊張。而部門其他人也都望過來,目光在他們身上來回掃動。這份沉重的信任已經多年未感受過了,我可以再次握住嗎?

結尾的開頭

時間倒回到十五年前的那一天。本來,一切觸手可及。

“到底受處分了。”隊長瑪多發出一聲不滿的嘟囔。由于我們無組織無紀律開演唱會,被從高地上撤下,下放到月海風暴洋里最低點做地下測繪。

老黃用軍工鏟挖了一勺碎石礫,在里面撥弄著,拿了一塊放入嘴里咔咔咀嚼。

“稀有金屬含量還真是高……下面的磁場簡直不像天然形成,這種具有加強力場的能量如果能利用起來,建立一個居住點綽綽有余。”

我腦子里是贊美詩與嫦娥樂隊的事。

“凱斯特,準備調試地下最后一次引爆。雖然月潮才過,我們也得注意警惕?!?

瑪多向指揮部與上方各小組通告了起爆通知,在數據板上插入身份牌—這東西要我們三人同時確認才能啟動。我用身份牌擰開接通按鈕,看到一切數據正常,于是朝老黃點點頭。老黃從手腕里掏出他的牌子,哼唱了一句。

燈亮,起爆。

巨大的轟鳴搞得我腦里有什么東西在晃動,身體也不大聽指揮,但是眼前有點不對勁,時間持續太長。瑪多正在大聲說著什么,耳機里卻是雜音,老黃在操作臺上飛速運算,電子眼閃爍不停??删褪鞘裁炊悸牪坏剑挥须娏鞯膯陠陠辍?

我看到瑪多的口型不斷重復,抿嘴,張開,O型,再抿嘴……

她說的是,月潮。

腦子里第一個想法是不可能,因為上次月潮是六個小時前發生的,最早也要第二天或者第三天才會發生。但是腳下的震動明白告訴我,這不是玩笑。由于在低水平位置,這里的震感比高崗處嚴重得多,我幾乎要站不住。

老黃還在試圖和周圍聯絡,我則默契地固定設備,布置場地。

瑪多則彈開了我們的“演唱會”。

她到底在想什么?

我已經無暇考慮這些了,腦子里飛快運轉著應急備案,想著可能發生的各種后果。如今才引爆,碎石還未清理震碎,若是撞擊在人體上后果不堪設想……該死!

毫無防備的災難總是最難應對,尤其是當對它了解還很少時,未知是一切難題的起源。

所有事其實都發生在僅僅半分鐘內。當再一次高頻率的震動傳導過來時,我知道要來了。而同時,我看到高聳崖壁上的燈光,照出了“抱緊設備”的警戒語。原來這才是瑪多擺弄“演唱會”的原因。逃難專家的我也得對她的機智贊嘆。

瑪多眼里依舊帶著愁容。我們都明白,這種做法作用有限。

也許是在地下電磁力加載的情況下,此次月潮威能驚人,足有以前的幾倍。哪怕是我與老黃,也差點沒拉住。最糟糕的是通信斷絕,我們各自為戰,無法聚合群體力量。

瑪多也在堅持。

我被月潮倒吊,雙臂抓緊設備杠桿。我看到腳下的無盡星空里,如螞蟻一般的身穿防護服的同伴們被飛石風暴擊中、割裂、擊斷保險繩、正中頭部,新人類朝血肉伙伴們靠攏,努力撐開自己的身體,化作盾牌……

肩膀突然被人用力一撞。

是老黃,他指向旁邊。

瑪多從我眼前飄過,她也朝天空墜落著。她根本未來得及系好保險繩,又被“演唱會”的架子鼓卡住了腳踝,隨之一起正在飛離月表。她雙臂朝我們張開,仿佛下一秒就要跳入我們的懷里。

我緊緊拽住老黃的腿,不讓他去做無謂的犧牲。老黃瘋狂掙扎,可在這種環境里,力量根本無用。

逆境求生的首要原則:絕不做無勝算冒險。感情告訴我我應該飛去,利用身上的保險繩說不定能夠幫她爭取到一線生機,理智卻一步不讓,讓這個想法窒息在身體里。哪怕對象是……朋友。

“演唱會”的燈依舊閃爍著,在這死亡之夜里帶著一股說不出來的凄艷綺麗,而我們的隊長、嫦娥的鼓手、少女瑪多,一點點飛向天際。她最后似乎笑了,做出了那個習慣的笨拙劃水動作。

一點都不好笑。

就像神話里,那個誤食不老藥的女人嫦娥一樣,也許我早就不應該答應她,取這么個不祥之名。

眼淚幾乎要涌出眼眶,但我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因為我凱斯特渾身鋼鐵,也是一個新人類啊。

塵埃落定時,老黃不停地說:“我該跟上的,如果我跟過去,她應該能活下來。不應該是這樣的,不應該……”

“你害死了她。”老黃怒吼。

“我沒有辦法?!蔽覀冗^臉去。

“你有辦法,你沒有做?!崩宵S的聲音沒有變化,我卻覺得渾身發冷。這是錯覺,身體里的一切數據正常。望著如雨滴落的尸骸,我腦子里突然冒出一個大膽主意來。于是我對老黃坦誠。

他拒絕了。

“之所以你能成為主唱,瑪多說過,因為你具有比舊人類更豐滿細膩的靈魂,你的靈魂呢,依舊還在那些指令里打轉。你害怕危險,你害怕產生難以抑制的感情,你壓抑自己,那么你和我們使用的無人機有什么不同?你的身體比我高級,芯片比我更先進,你擁有規避禍端的能力與應變。但是,你不是人。你現在還妄想穿上人的外皮,逃避新人類的身份,你只是一個懦夫,你一直在逃。而我,不會?!?

我跪下來求他不要對外說出去,他沒有答應,也沒有拒絕。老黃一瘸一拐地向營地邁去。

我咬牙將那些殘余的人類尸體集合起來,縫縫補補,組成了我的第一具人類之身。多年以來的目標,終于能夠達成。

老黃是錯的,我可以成為人。

我現在就是人類,我是混亂里的幸存者,我可以混入營地。月球大亂,沒有人會剝開我的防護服,看看我赤裸的身體到底有沒有少一根腳趾。這么多身份牌可以供我選擇,我只需要找到和自己類似的年齡與身高,沒有家室的,慢慢修補,再換上新的生物軀體……大局已定,我就已經是人類,我甚至還可以改回凱斯特的名字。既然都已經死了,用一下尸體又有什么關系?

老黃的嘴比什么都嚴。

雖然凡事沒有百分百,但這么高的概率值得一試。

從那天起,凱斯特成了一名人類,血肉之軀,不必再接受異樣眼光、不平等的對待。在進入以新人類芯片研發為主的穆恩實業之后,凱斯特更是如魚得水,馬不停蹄地更換最新最好的仿生大腦芯片、外植皮膚,走在一切探測頭的前頭,完美遁形。

落定

劍樓里,我將聘書平舉。

“恭喜你,王越?!?

在啪啪啪的掌聲中,他露出了然的神色。

而面對失落的吳忘,我想告訴他,這里并不適合。他應該到外面去,而不是在這暮氣沉沉的地方,外面才有靈魂的生長之地。

尤其對于新人類。

我識破了他第一次表演的吞刀技,那是毫無花哨的吞入腹中,之后他去洗手間正是處理在腹中的餐刀。而我注意到,長餐桌上始終少了一把。

想來吞硬幣也是同樣的道理。而他醉酒離去的姿態,與其說是醉步,我更覺得是能源導致的失衡—這是一個有心做給我看的戲法。再到后來,吳忘做出年輕人的蓬勃姿態,最后的張狂,這些都是一種姿態,讓他更像真實人類。他和以前的我一樣,有著避過探測的充分信心與能力。

他卻忘了一點,新人類越來越“人”,舊人類卻變得越來越機械。這種反常反倒被我注意到,繼而挖掘出更多的破綻。

將所有人的注意力集中于王越,吳忘的失敗自然再不會有人深究。我喜歡他。他擁有著瑪多所說的細膩豐滿的靈魂,不應該在這里枯萎。一旦踏入這里,他就會變得和我一樣。不停地到處找最新的芯片、有機體來填補自己身體的缺失,擔驚受怕,和每一個人打招呼,又對每一個人敬而遠之。

非人亦非機器。

不停隱藏自己的秘密,兩邊都無法靠攏,獨自吞咽驚恐與擔憂,變成徹頭徹尾的叛徒。如冥河上的擺渡人,永遠無法靠岸。

“凱斯特先生……”吳忘走過來和我握手。

我裝作沒看見,從他面前走過。

余光看到吳忘低頭失落的影子,所有人都向王越道賀,對于他這個即將掃地出門的人自然再無關注,自然也不會想到新人類這碼子事。他一步步走向樓外,形單影只。

我在心中低語:真實地活著吧。

哪怕彈著別人聽不懂的吉他,也會快樂得不愿放手。

“凱斯特,今晚的晚會記得來參加?!毙虏块L拍了拍我肩膀。

我搖搖頭:“今晚我要為一個朋友餞行?!?

“很重要嗎?”

我沒有回答。我徑直出門。

耳機里是老黃的留言,是他的遺言,錄音里并無一言。他彈奏著嫦娥樂隊的《明月幾時有》,音色里沒有一點生澀。

而我想到那些夜晚,我們仨坐在星空下,用力演奏,讓內心的聲音直達天際,無數人和我們和音共鳴。

瑪多和老黃,一定在尋找真正廣寒宮的路上了。

在那里也會有人愿意和他們一起彈唱一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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