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安撫好了老伯,到人事部查了查這個名字,很顯然,這是個小名。不過名字里帶有才字的,也就兩個人,一個是地下室的保安,另外一個,便是向池晚身邊的副手。
我把倆人找來,老人一眼就認出了真正的阿才,正是地下室的保安。
那一刻,老人終于綻開了笑臉。臉上原本皺皺巴巴的,如今倒是舒展開了。
“阿才!”
“爺爺!您怎么來了!”
看得出來,阿才很怒,怒是因為愛。
“您老人家腿腳不好,您這……您啊,您先前好好待在老家,昨天突然就說要來城里……今天怎么又跑出來了,還到我工作的地方,這么遠,您又不會打車,又不會坐地鐵啊,您!”小伙子急得開始用方言說話。
“阿才啊,你有出息了,爺爺高興!”
一旁的莫才,見狀,想要制止,畢竟這是工作時間,阿才走后,地下室發生什么,就不得而知了。
我伸手攔住他,說:“干部要學會灰色管理!這話,不是我說的,是一個成功的企業家說的。”
他無奈嘆嘆氣,誤以為我是他上司(向池晚)面前的紅人,也不敢跟我抬杠。
他顫顫巍巍的手,提起飯盒子,說:“阿才,這里是雞湯,你吃,補身體,爺爺這就回去。”
“哎,爺爺我給你打車!”他可憐巴巴地望著我,仿佛是這里管事的人。他什么目的,猜也知道,他想把爺爺送進車里。
“阿才是吧!好好干!你爺爺,就交給我,我把他送出去,地址給我。”
他的汗珠變成淚珠,笑了笑,說:“多謝顧姐!”然后給我寫了個地址,回了工作崗位。
有時候我們的心情掌握在官高一級的人手里,好在我從不認為我官高一級。
“爺爺,來。”
我扶著他,想到書里面一句話,員工的幸福感直接決定了企業生產率。
“爺爺,錢不用給了,坐車的錢阿才已經給了!你就坐著到他停下來的地方就好了!就回家了!”
他點點頭,上車時一張紙條從他袖口里飛了出來。
我彎腰幫忙撿起,無奈瞥見上面兩行字,血淋淋的,把我的手刺的生疼——原發性肝癌晚期。
我的手不由自主顫抖著捂住嘴,抬起頭,他瘦的只剩一副皮包骨,他一邊伸出顫抖著的手,一邊和藹地笑著,說:“姑娘,你是個好心人,別告訴他,他沒錢,治不好的!我活著是個拖累。”
不知道是什么,讓我催生了想要陪他坐一程的想法。
我上了車,仿佛護送一位素昧平生的老人回家成了一件頂天立地的大事。
“俺老伴走得早,兒子兒媳年輕的時候就走了,一直沒回來,阿才這娃,是我和俺老伴養大的。老家日子過的清貧,阿才每年都往家里寄錢,一次就好多好多!俺一輩子都沒有見過這么多錢,俺不懂怎么花錢,于是把這些錢留下來,存給他,將來買房子,娶媳婦用的上。姑娘,你既然坐上來了,就是想聽我講這些對吧!”
他說著,不時咳嗽幾聲,眼睛深深凹陷。我想起來,一棵大樹在年邁之際的模樣,可是大樹被人們說蒼勁,為何這位爺爺就頹老了呢。
我鼻子一酸,抿著嘴,眼淚肆無忌憚地在眼睛里面打轉兒。
我很喜歡哭,但從不在人前哭,怎么這個時候就忍不住了。
“我這一生,快要走完了,我放不下他,苛待自己。他去年說,等他賺了足夠的錢,就買個大房子,把我接到城里,住的舒舒服服的。我去他屋子瞧過了,兩個人勉強住得下,你是他老板是嗎?”他問。
我僵住了,答:“算是,也不是。”
“阿才這孩子勤勞能干!他會好好干的!”
“……”
我也不知道該怎么回答。
“爺爺,你……還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嗎?”
老人長期孤身一人住在老家,期盼的,也許不是一個宜居的大房子,也不是隨口說說的面子,而是近旁有人相伴,趕走孤獨。
我忽地想起來《世界盡頭的咖啡館》里面的一句話,不要把時間花費在做準備這件事情上,而應該是事情本身。
阿才賺錢,不就是為了給他更好的生活,和他一起在城里頤養天年嗎?寄給他錢也是為了老人能夠吃好穿好,誰曾想,老人會活成這樣。
對人好,不是靠表面上的物質,而是要靠內心的。
“俺沒什么心愿,就是想再多看看阿才。”
他抬起頭,擠出一個笑容,用力地說:“老伴等我久了。”
我靠著車窗,一棟棟高樓大廈此起彼伏,像一顆顆秤砣壓在馬路上。來來往往的行人,如流水一般,在規定的路線下做所謂該做和逃避所謂不該做的事。
我們每天都要聽到很多次“再見”,聽到很多次“謝謝”,聽到很多次“你好”,卻不知道聽過多少次,還會有多少次。很多年以前,我告訴自己,我活著,要為生命的未知搏擊,要為信仰和誓言奮斗,要永遠站在紅色的搖籃,守護這片沃土上的所有人,兼并所有的黑暗。可是現在,我每天都不知道我在干什么,面對非自然的生離死別也無可奈何,面對社會上,一樁樁、一件件的亂象也毫無頭緒。
我還自私地想要當一條魚,活在茫茫大海里。
當下,我還要為他保守這樣一個可悲的秘密。
“爺爺,你還有多久?”
他笑呵呵地說:“醫生說,不到一個月了。”
人在知道自己站在生命盡頭時,會想些什么呢?
“爺爺,我和您有緣,我給您預定一個私人司機,只要您想給阿才送餐,我讓他來接您送您。”
遇不到的那些人我不管,遇到了我就不能不管。
“不用,姑娘,俺還想在這世間走走,看看人。”
“人有什么好看的。”
我脫口而出。
“人好看,有的人,一家老小,走一起,看著他們啊,俺也就開心了。”
我咬咬牙,車子停了下來,我給錢的時候,司機推開了。
“老爺子!以后只要你有需要,我遇到什么業務我都不管了,專程來接您!”
司機一個大男人,竟然臉帶淚痕,也是聽了一路了。
“我爸,他……”
司機的爸爸,也是這樣去世的,多年來,愧疚夾雜思念,讓他一回憶起來就不好受。
或許不該讓阿齊有兩種情感,可是現在讓他知道與不知道,他都會后悔。
人就是這樣,無論做什么,都會后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