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德領命而去的腳步聲消失在殿外，內室重歸死寂。但這寂靜中卻充滿了無形的壓力，如同繃緊的弓弦，隨時可能斷裂。李世民依舊站在床榻前三步之處，明黃的袍服在透過窗欞的光線下顯得格外刺眼。他不再看王默，那雙銳利如鷹隼的眼睛緩緩掃視著整個內室，從拔步床繁復的雕花，到墻角多寶閣上陳列的玉器擺件，再到那高高懸著的、繪滿祥云瑞獸的彩繪藻井梁木……目光所及，仿佛要將每一寸空間都剝開，尋找任何可能潛藏的污穢與陰謀。
空氣凝滯得令人窒息。只有內侍們清理現場時，銀夾、玉鏟偶爾觸碰金磚發出的細微、清脆的“叮當”聲，以及他們極力壓低的、幾乎聽不見的呼吸聲。鈴兒依舊跪在腳踏上，身體抖得像秋風中的最后一片葉子，額頭抵著冰冷的錦墊，汗水混著淚水浸濕了一片深色。王默靠在床頭，努力維持著驚懼虛弱的表情，實則全身的神經都繃到了極限，心臟在胸腔里狂跳，每一次搏動都撞擊著耳膜。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李世民那無處不在的審視目光，像冰冷的探針，試圖刺穿他精心編織的脆弱偽裝。
時間在令人心悸的壓抑中緩慢爬行。每一息都如同鈍刀割肉。
終于，殿外再次傳來急促卻穩重的腳步聲，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僵局。
“孫真人到——”
內侍的通傳帶著一種顯而易見的敬畏。
珠簾掀動，一位老者走了進來。
他身形清癯，穿著一身半舊的靛青道袍，洗得有些發白，卻異常整潔。須發皆白，如銀絲般梳理得一絲不茍，挽成一個簡單的道髻，用一根烏木簪固定。面容清奇，顴骨略高，眼神卻異常澄澈平和，如同深秋的潭水，映著天光，不見絲毫波瀾。他步履從容，仿佛踏云而來，帶著一股與這深宮奢華格格不入的、山野林泉般的清氣。正是被后世尊為“藥王”的孫思邈。
他沒有像尋常臣子那樣立刻行大禮，只是對著李世民的方向，稽首一禮，姿態自然，不卑不亢：“貧道孫思邈，參見陛下?！甭曇魷貪櫰胶?，帶著一種奇特的安定人心的力量。
李世民緊繃的神色在見到孫思邈的瞬間，似乎微不可察地緩和了一絲。他微微頷首，聲音里的冰寒也褪去了幾分：“孫真人免禮。煩請真人，為朕的皇兒仔細診治。”他的目光掃過王默，“默兒方才又受了驚嚇?！?
“貧道遵旨?！睂O思邈直起身，目光平靜地轉向床榻。
當他看到王默的剎那，那雙古井無波的眼眸深處，似乎掠過一絲極其細微的漣漪，如同微風吹皺平靜的水面，快得讓人無法捕捉，隨即又恢復了深潭般的平靜。
王默也在看這位傳說中的藥王。與想象中仙風道骨、鶴發童顏的飄逸不同，眼前的孫思邈更像一位飽經滄桑、洞察世情的智者。他的目光平和，卻仿佛帶著一種能穿透皮囊、直視本質的力量，讓王默心頭莫名一緊，下意識地避開了對視。
孫思邈走到床榻邊，并未立刻診脈。他先是仔細端詳王默的面色、眼神、口唇，又輕輕翻開他的眼瞼看了看瞳仁。他的動作舒緩而專注，帶著一種行云流水般的韻律感。接著，他伸出三根手指，指尖修長干凈，指甲修剪得圓潤整齊，輕輕搭在王默放在錦被外的手腕寸關尺三處。
當那微涼的手指觸及皮膚的瞬間，王默身體本能地一僵。一股難以言喻的緊張攫住了他。這具身體是原主李默的，但靈魂卻是他王默！脈搏是生命最直接的體現，是氣血運行的軌跡。孫思邈這等神醫，能否從這脈象中，窺探出“李默”軀殼下已然換了一個靈魂的秘密？那所謂的“受驚過度、氣血兩虧”的偽裝，在這位能生死人肉白骨的藥王面前，會不會像薄紙一樣被輕易戳穿？
冷汗，無聲無息地從王默的鬢角滲出。
孫思邈闔上了雙眼，仿佛隔絕了外界一切紛擾，全部心神都凝聚在三根手指的感知上。他的指尖極其穩定，沒有絲毫顫動，如同磐石。
內室里靜得可怕。連清理現場的內侍們也停下了動作，屏息凝神，生怕一絲聲響驚擾了真人的診脈。李世民的目光緊緊鎖定在孫思邈的臉上，不放過他任何一絲細微的表情變化。鈴兒也忘記了哭泣，微微抬起頭，緊張地望著。
時間在無聲中流淌。
王默能清晰地感覺到孫思邈指尖傳來的、極其細微的探查力道，如同最精密的探針，沿著他的血脈，一寸寸地感知著他體內氣血運行的軌跡。他強迫自己放松，努力回憶著前世熬夜打游戲后那種頭暈眼花、渾身無力的虛脫感，試圖讓心跳和血流都“演”得更符合一個受驚病弱少年的狀態。
一息，兩息，十息……
孫思邈的眉頭，極其輕微地蹙了一下。
那蹙起的幅度極小，如同平靜湖面被微風拂過的一道淺痕，若非李世民一直死死盯著，幾乎無法察覺。但就是這微小的變化，卻讓李世民的心猛地一沉！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間攫住了他。孫思邈行醫一生，見慣生死，能讓他露出這般神情的脈象……
王默的心更是提到了嗓子眼！那輕微的一蹙，如同驚雷在他腦中炸響！暴露了？哪里不對？是靈魂融合帶來的異常？還是那毒藥殘留的痕跡？巨大的恐慌如同冰冷的毒蛇，纏繞上他的心臟。
孫思邈并未睜眼，搭在王默腕上的三指卻微微調整了一下位置，指尖的力道似乎也加重了一絲，更加深入地探尋著。他臉上的神情變得更加專注，仿佛在捕捉著風中一縷極其微弱、幾乎消散的氣味。
又過了漫長的十數息。
孫思邈終于緩緩睜開了眼睛。那雙澄澈的眼眸里，沒有了之前的絕對平靜，反而沉淀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復雜情緒，像是看到了某種極其罕見、甚至違背常理的東西。他收回手，指尖在王默腕上殘留的微涼觸感，讓王默感覺像是被烙鐵燙過。
“如何？”李世民的聲音打破了沉寂，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
孫思邈沒有立刻回答。他站起身，對著李世民再次稽首，然后才緩緩開口，聲音依舊平和，卻字字清晰，如同玉石相擊，敲打在每個人的心上：
“稟陛下。二皇子脈象…”他微微停頓，似乎在斟酌最準確的措辭，“…確系大病初愈，元氣大傷，氣血兩虧之兆，此乃落水驚悸、頭部受創所致，與之前太醫所言相符。”
王默提到嗓子眼的心猛地一松，一股虛脫感襲來，后背瞬間又被冷汗濕透?；爝^去了？他強壓住幾乎要脫口而出的喘息。
然而，孫思邈接下來的話，卻讓這剛剛升起的一絲僥幸瞬間凍結！
“然，”孫思邈話鋒一轉，目光平靜地掃過王默瞬間又繃緊的臉，最終落在他那雙強作鎮定卻難掩驚悸的眼睛上，“二皇子脈象之中，另有一股極其微弱、卻異常剛勁沛然之氣，隱于沉脈之下，如蟄龍潛淵，偶露崢嶸。此氣…非后天可成，亦非尋常藥石所能激發，更與二皇子此刻虛弱之體，格格不入。”
他微微搖頭，眼中那份困惑與探究之色更濃：“貧道行醫數十載，遍覽典籍，此等脈象，聞所未聞。似有外力強行注入，護持心脈于垂危之際，卻又與本體氣血未能圓融合一，故而呈現此等奇詭之象。這…便是方才二皇子受驚之下，心神劇烈動蕩，牽動此氣，令貧道得以窺見一斑的緣由。”
“外力？護持心脈？”李世民的眼神瞬間變得銳利如刀，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冰窖里撈出來，“孫真人，此言何意？你是說…有人對默兒用了什么…逆天手段？”他的目光陡然轉向地上那攤被內侍小心翼翼收集起來的湯羹殘渣，殺機凜冽！難道是那毒？還是另有其人用了別的手段？
王默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孫思邈的話，如同驚雷在他腦中反復炸響！
“蟄龍潛淵…偶露崢嶸…”“非后天可成…與本體氣血未能圓融合一…”“外力強行注入，護持心脈于垂危之際…”
這描述的…不就是他這穿越而來的靈魂，強行占據了李默瀕死的軀體，兩股意識（或者說靈魂能量）尚未完全融合的狀態嗎？！這孫思邈…這哪里是神醫？這簡直是能洞察靈魂的鬼魅！他竟然能從脈搏里，摸出“奪舍”的痕跡？！
巨大的恐懼和荒謬感如同海嘯般將他淹沒。他自以為天衣無縫的偽裝，在這位藥王的三根手指下，竟顯得如此可笑和脆弱！李世民那充滿殺機的目光，更是讓他如墜冰窟！
“父皇…”王默的聲音帶著無法抑制的顫抖，臉色慘白得如同金紙，眼神渙散，仿佛下一刻就要徹底崩潰，“兒臣…兒臣不懂…孫真人…在說什么…兒臣只覺得…頭好暈…心口…悶得慌…”他艱難地喘息著，身體無力地往下滑，試圖用最直接的生理反應來掩蓋靈魂深處的驚濤駭浪。
孫思邈看著王默的反應，澄澈的眼中閃過一絲悲憫，但更多的是深沉的思索。他緩緩搖頭：“陛下，此氣并非藥石毒物所致。它…更像是一種…源自生命本源的異變，或…某種難以理解的造化之奇。貧道一時也難窺其全貌。或許，與二皇子此番落水瀕死，卻又奇跡生還的際遇有關？冥冥之中，或有天命護佑？”他給出了一個玄之又玄、卻又暫時無法證偽的解釋。
天命護佑？李世民咀嚼著這四個字，眼神變幻不定。他銳利的目光再次審視著床上虛弱不堪、仿佛隨時會昏厥的兒子。那驚懼茫然的神情不似作偽。難道…真是天意？默兒命不該絕，故有奇異護身？
可那碗湯…那死狀凄慘的黑狗…梁上可能存在的呼吸…還有孫思邈這聞所未聞的脈象…這一切，都像是一團濃得化不開的迷霧，重重地籠罩在李世民心頭。
帝王的多疑與父親的擔憂在他心中激烈交鋒。他沉默了片刻，那股凌厲的殺意緩緩收斂，但眼中的疑慮和探究卻更深沉了。他轉向孫思邈，語氣恢復了帝王的沉穩：“有勞孫真人。默兒的調養，還需真人費心。無論此氣是何緣由，務必以固本培元、安神定志為先?！?
“貧道自當盡力?！睂O思邈躬身應道。他再次看向王默，目光在他臉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仿佛穿透了皮相，看到了更深層的東西，帶著一種無聲的詢問和深沉的探究。
王默被他看得心頭發毛，只能虛弱地垂下眼簾，避開那仿佛能洞穿靈魂的目光。
“王德！”李世民的聲音再次響起，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
“老奴在！”一直垂手肅立在珠簾旁的王德立刻上前。
“傳朕旨意?！崩钍烂竦穆曇舨桓?，卻字字千鈞，清晰地回蕩在內室，“二皇子李默，大病初愈，又受驚擾，需靜養。即日起，移居…甘露殿偏院。一應飲食起居，由尚食局、尚藥局、內侍省專人負責，不經他人之手！凡入此院者，需持朕手令！原侍奉人等，暫居別院，聽候查問！此殿即刻封存，未有朕命，擅入者，斬！”
甘露殿偏院！那是緊鄰皇帝寢宮甘露殿的一處獨立小院，防衛之森嚴，堪稱皇宮之最！名為靜養，實為最嚴密的隔離與監控！
王德心頭劇震，臉上卻不敢表露分毫，立刻躬身領命：“老奴遵旨！即刻去辦！”
李世民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床上“虛弱不堪”的王默，那目光復雜難辨，包含了太多東西——審視、疑慮、一絲殘留的關切，以及帝王的決斷。他沒有再多說一個字，轉身，明黃的袍袖帶起一陣冷風，大步離去。
內侍們加快了清理的速度，很快將現場所有證物清理干凈，包括墨玉小小的尸體也被小心地用綢布包裹帶走。偌大的內室，只剩下王默、依舊跪在地上的鈴兒，以及空氣中殘留的淡淡藥味和一絲若有若無的、令人心悸的死亡氣息。
沉重的殿門被緩緩合攏，發出沉悶的聲響，如同隔絕了兩個世界。光線被阻隔在外，內室瞬間昏暗下來。
王默緊繃的身體終于徹底癱軟下去，如同被抽干了所有力氣，癱在冰冷的錦被上，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冷汗早已浸透了幾層衣衫。劫后余生的虛脫感如同潮水般將他淹沒，隨之而來的是更深的恐懼。
甘露殿偏院…皇帝的眼前…這哪里是靜養？分明是把他放在最亮的聚光燈下，放在最鋒利的刀尖上！孫思邈那番話，如同懸頂之劍，隨時可能落下。那梁上的殺手…幕后黑手…絕不會就此罷休！
他艱難地轉動眼珠，看向依舊跪在腳踏上，仿佛被抽走了魂魄的鈴兒。
這個看似怯懦的小丫鬟，在生死關頭展現出的驚人警覺和那捂著他嘴時冰冷而堅定的力量…她到底是什么人？是敵？是友？還是…某個勢力安插在他身邊的棋子？
深宮如淵，殺機四伏。而他這個頂著早夭皇子身份的穿越者，剛剛踏入這泥潭的第一步，就已經深陷漩渦中心。
活下去…變得前所未有的艱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