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

清明例行掃墓。掃墓照理是悲哀的事。所以古人說：“鴉啼雀噪昏喬木，清明寒食誰家哭。”又說：“佳節(jié)清明桃李笑，野田荒冢只生愁?！比欢谖矣讜r，清明掃墓是一件無上的樂事。人們借佛游春，我們是“借墓游春”。我父親有八首《掃墓竹枝詞》：

別卻春風(fēng)又一年，梨花似雪柳如煙。

家人預(yù)理上墳事，五日前頭折紙錢。

風(fēng)柔日麗艷陽天。老幼人人笑口開。

三歲玉兒嬌小甚，也教抱上畫船來。

雙雙畫槳蕩輕波，一路春風(fēng)笑語和。

望見墳前堤岸上，松陰更比去年多。

壺榼紛陳拜跪忙，閑來坐憩樹陰涼。

村姑三五來窺看，中有誰家新嫁娘。

周圍堤岸視桑麻，剪去枯藤只?；?。

更有兒童知算計(jì)，松球拾得去煎茶。

荊榛坡上試躋攀，極目云煙杳靄閑，

恰得村夫遙指處，如煙如霧是含山[9]。

紙灰揚(yáng)起滿林風(fēng)，杯酒空澆奠已終。

卻覓兒童歸去也，紅裳遙在菜花中。

解將錦纜趁斜暉，水上蜻蜓逐隊(duì)飛。

贏受一番春色足，野花載得滿船歸。

這里的“三歲玉兒”，就是現(xiàn)在執(zhí)筆寫此文的七十老翁。我的小名叫作“慈玉”。

清明三天，我們每天都去上墳。第一天，寒食，下午上“楊莊墳”。楊莊墳離鎮(zhèn)五六里路，水路不通，必須步行。老幼都不去，我七八歲就參加。茂生大伯挑了一擔(dān)祭品走在前面，大家跟他走，一路上采桃花，偷新蠶豆，不亦樂乎。到了墳上，大家息足，茂生大伯到附近農(nóng)家去，借一只桌子和兩只條凳來，于是陳設(shè)祭品，依次跪拜。拜過之后，自由玩耍。有的吃甜麥塌餅[10]，有的吃粽子，有的拔蠶豆梗來作笛子。蠶豆梗是方形的，在上面摘幾個洞，作為笛孔。然后再摘一段豌豆梗來，裝在這笛的一端，笛便做成。指按笛孔，口吹豌豆梗，發(fā)音竟也悠揚(yáng)可聽。可惜這種笛壽命不長。拿回家里，第二天就枯干，吹不響了。祭掃完畢，茂生大伯去還桌子凳子，照例送兩個甜麥塌餅和一串粽子，作為酬謝。然后諸人一同在夕陽中回去。楊莊墳上只有一株大松樹，臨著一個池塘。父親說這叫作“美人照鏡”。現(xiàn)在，幾十年不去，不知美人是否還在照鏡。閉上眼睛，情景宛在目前。

正清明那天，上“大家墳”。這就是去上同族公共的祖墳。墳共有五六處，須用兩只船，整整上一天。同族共有五家，輪流做主。白天上墳，晚上吃上墳酒。這筆費(fèi)用由祭田開銷。祖宗們心計(jì)長，恐怕子孫不肖，上不起墳，叫他們變成餓鬼。因此特置幾畝祭田，租給農(nóng)民。輪到誰家主持上墳，由誰家收租。雇船辦酒之外，費(fèi)用總有余裕。因此大家高興做主。而小孩子尤其高興，因?yàn)榭梢哉煸卩l(xiāng)下游玩，在草地上吃午飯。船里燒出來的飯菜，滋味特別好。因?yàn)椋瑩?jù)老人們說，家里有灶君菩薩，把飯菜的好滋味先嘗了去，而船里沒有灶君菩薩，所以船里燒出來的飯菜滋味特別好。孩子們還有一件樂事，是搶雞蛋吃。每到一個墳上，除對祖宗的一桌祭品以外，必定還有一只小匾，內(nèi)設(shè)小魚、小肉、雞蛋、酒和香燭，是請地主吃的，叫作拜墳?zāi)雇恋亍：⒆觽冎?，誰先向墳?zāi)雇恋剡殿^，誰先搶得雞蛋。我難得搶到，覺得這雞蛋的確比平常的好吃。上了一天墳回來，晚上是吃上墳酒。酒有四五桌，因?yàn)槌黾薰媚镆捕紒沓?。吃酒時，長輩總要訓(xùn)斥小輩，被訓(xùn)斥的，主要是樂謙、樂生和月生。因?yàn)闃分t盜賣墳樹，樂生、月生作惡為非，上墳往往不到而吃上墳酒必到。

第三天上私房墳。我家的私房墳，又稱為旗桿墳。去上的就是我們一家人，父母和我們姐弟數(shù)人。吃了早中飯，雇一只客船，慢吞吞地蕩去。水路五六里，不久就到。祭掃期間，附近三竺庵里的和尚來問訊，送我們些春筍。我們也到這庵里去玩，看見竹林很大，身入其中，不見天日。我們終年住在那市井塵囂中的低小狹窄的百年老屋里，一朝來到鄉(xiāng)村田野，感覺異常新鮮，心情特別快適，好似遨游五湖四海。因此我們把清明掃墓當(dāng)作無上的樂事。我的父親孜孜兀兀地在窮鄉(xiāng)僻壤的蓬門敗屋之中度過短促的一生，我想起了感到無限的同情。

一九七二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