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弟
突然外面走進一個人來,立停在我面前咫尺之地,向我深深地作揖。我連忙拔出口中的卷煙而答禮,煙灰正擦在他的手背上,卷煙熄滅了,連我也覺得頗有些燙痛。
等他仰起頭來,我看見一個衰老憔悴的面孔,下面穿一身襤褸的衣褲,傴僂地站著。我的回想在腦中曲曲折折地轉了好幾個彎,才尋出這人的來歷。起先認識他是太,后來記得他姓朱,我便說道:
“啊!你是朱家大伯!長久不見了。近來……”
他不等我說完就裝出笑臉接上去說:
“少爺,長久不見了,我現在住在土地庵里,全靠化點香錢過活。少爺現在上海發財了?幾位官官[3]了?真是前世修的好福氣!”
我沒有逐一答復他在不在上海,發不發財,和生了幾個兒子;只是唯唯否否。他也不要求一一答復,接連地說過便坐下在旁邊的凳子上。
我摸出煙包,抽出一支煙來請他吸,同時忙碌地回想過去。
二十余年前,我十三四歲的時候,和滿姐、慧弟[4]跟著母親住在染坊店里面的老屋里。同住的是我們的族叔一家。這位朱家大伯便是叔母的娘家的親戚而寄居在叔母家的。他年紀與叔母仿佛。也許比叔母小,但叔母叫他“外公”,叔母的兒子叫他“外公太太”(注,石門灣方言,稱曾祖為太)。論理我們也該叫他“外公太太”,但我們不論。一則因為他不是叔母的嫡親外公,聽說是她娘家同村人的外公;且這叔母也不是我們的嫡親叔母,而是遠房的。我們倘對他攀親,正如我鄉俗語所說:“攀了三日三夜,光緒皇帝是我表兄”了。二則因為他雖然識字,但是挑水果擔的,而且年紀并不大,叫他“太太”有些可笑。所以我們都跟染坊店里的人叫他朱家大伯。而在背后談他的笑話時,簡稱他為“太”。這是尊稱的反用法。
太的笑話很多,發見他的笑話的是慧弟。理解而賞識這些笑話的只有我和滿姐。譬如吃夜飯的時候,慧忽然用飯碗接住了他的尖而長的下巴,獨自吃吃地笑個不住。我們便知道他是想起了今天所發見的太的笑話了,就用“太今天怎么樣?”一句話來催他講。他笑完了便講:“太今天躺在店里的榻上看《康熙字典》。竺官[5]坐在他旁邊,也拿起一冊來翻。翻了好久,把書一擲叫道:‘竺字在哪里?你這部字典翻不出的!’太一面看字典,一面隨口回答:‘蠻好翻的!’竺官另取一冊來翻了好久,又把書一擲叫道:‘翻不出的!你這部字典很難翻!’他又隨口回答:‘蠻好翻的!再要好翻沒有了!’”
講到這里,我們三人都笑不可仰了。母親催我們吃飯。我們吃了幾口飯又笑了起來。母親說出兩句陳語來:“食不言,寢不語。你們父親前頭……”但下文大都被我們的笑聲淹沒了。從此以后,我們要說事體的容易做,便套用太的語法,說“再要好做沒有了”。后來更進一步,便說“同太的字典一樣”了。現在慧弟的墓木早已拱了,我同滿姐二人有時也還在談話中應用這句古話以取笑樂——雖然我們的笑聲枯燥冷淡,遠不及二十余年前夜飯桌上的熱烈了。
有時他用手按住了嘴巴從店里笑進來,又是發見了太的笑話了。“太今天怎么樣?”一問,他便又講出一個來。
“竺官問太香瓜幾錢一個,太說三錢一個,竺官說:‘一錢三個?’太說:‘勿要假來假去!’竺官向他擔子里捧了三個香瓜就走,一面說著:‘一個銅元欠一欠,大年夜里有月亮,還你。’太追上去奪回香瓜。一個一個地還到擔子里去,口里唱一般地說:‘別的事情可假來假去,做生意勿可假來假去!’”
講到“別的事情可假來假去”一句,我們又都笑不可仰了。
慧弟所發見的趣話,大都是這一類的。現在回想起來,他真是一個很別致的人。他能在尋常的談話中隨處發見笑的資料。例如嫌冷的人叫一聲:“天為什么這樣冷!”裝窮的人說了一聲:“我哪里有錢!”表明不賭的人說了一聲:“我幾時弄牌!”又如怪人多事的人說了一句:“誰要你討好!”雖然他明知道這是借疑問詞來加強語氣的,并不真個要求對手的解答,但他故意捉住了話中的“為什么”“哪里”“幾時”“誰”等疑問詞而作可笑的解答。倘有人說“我馬上去”,他便捉住他問:“你的馬在哪里?”倘有人說“輪船馬上開”,他就笑得滿座皆笑了。母親常說他“吃了笑藥”,但我們這孤兒寡婦的家庭幸有這吃笑藥的人,天天不缺乏和樂而溫暖的空氣。我和滿姐雖然不能自動發見笑的資料,但頗能欣賞他的發見,尤其是關于太的笑話,在我們腦中留下不朽的印象。所以我和他雖已闊別二十余年,今天一見立刻認識,而且立刻想起他那部“再要好翻沒有了”的字典。
但他今天不講字典,只說要買一只龕缸,向我化一點錢。他說:
“我今年七十五歲了,近來一年不如一年。今年三月里在桑樹根上絆一絆跌了一跤,險險乎病死。靠菩薩,還能走出來。但是還有幾時活在世上呢?庵里毫無出息。化化香錢呢,大字號店家也只給一兩個小錢,初一、月半兩次,每次最多得到三角錢,連一口白飯也吃不飽。店里先生還嫌我來得太勤。餓死了也干凈,只怕這幾根骨頭沒有人收拾,所以想買一只缸。缸價要七八塊錢,汪恒泰里已答應我出兩塊錢,請少爺也做個好事。錢呢,買好了缸來領。”
我和滿姐立刻答應他每人出一塊錢。又請他喝一杯茶,留他再坐。我們想從他那里找尋自己童年的心情,但終于找不出,即使找出了也笑不出。因為主要的賞識者已不在人世,而被賞識的人已在預備買缸收拾自己的骨頭,殘生的我們也沒有心思再做這種閑情的游戲了。我默默地吸卷煙,直到他的辭去。
一九三三年六月廿四日在石門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