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詩文臧否真性情(汪曾祺經典)
- 汪曾祺
- 6737字
- 2022-05-20 15:05:54
“花兒”的格律——兼論新詩向民歌學習的一些問題
在用漢語歌唱的民歌當中,“花兒”的形式是很特別的。其特別處在于:一個是它的節拍,多用雙音節的句尾;一個是它的用韻,用仄聲韻的較多,而且很嚴格。這和以七字句為主體的大部分漢語民歌很不相同。
(一)
徐遲同志最近發表的談詩的通訊里,幾次提到仿民歌體新詩的三字尾的問題。他提的這個問題是值得注意的。民歌固多三字尾,這是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客觀事實。
并非從來就是如此。《詩經》時代的民歌基本上是四言的,其節拍是“二——二”,即用兩字尾。《詩經》有三言、五言、七言的句子,但是較為少見,不是主流。
三字尾的出現,蓋在兩漢之際,即在五言的民歌和五言詩的形成之際。五言詩的特點不在于多了一個字,而是節拍上起了變化,由“二——二”變成了“二——三”,也就是由兩字尾變成了三字尾。
從樂府詩可以看出這種變化的痕跡。樂府多用雜言。所謂雜言,與其說是字數參差不齊,不如說是節拍多變,三字尾和兩字尾同時出現,而其發展的趨勢則是三字尾逐漸占了上風。西漢的鐃歌尚多四字句,到了漢末的《孔雀東南飛》,則已是純粹的五字句,句句是三字尾了。
中國詩體的決定因素是句尾的音節,是雙音節還是三個音節,即是兩字尾還是三字尾。特別是雙數句,即“下句”的句尾的音節。中國詩(包括各體的韻文)的格律的基本形式是分上下句。上句,下句,一開一闔,形成矛盾,推動節奏的前進。一般是兩句為一個單元。而在節拍上起舉足輕重的作用的,是下句。盡管詩體千變萬化,總逃不出三字尾和兩字尾這兩種格式。
三字尾一出現,就使中國的民歌和詩在節拍上和以前詩歌完全改觀。這是一個劃時代的變化。
從五言發展到七言,是順理成章的必然趨勢。五言發展到七言,不像四言到五言那樣的費勁。只要在五言的基礎上向前延伸兩個音節就行了。五言的節拍是“二——三”,七言的節拍是“二——二——三”。七言的民歌大概比七言詩早一些。我們相信,先有“柳枝”“竹枝”這樣的七言的四句頭山歌,然后才有七言絕句。
七言一確立,民歌就完全成了三字尾的一統天下。
詞和曲在節拍上是對五、七言詩的一個反動。詞、曲也是由三字尾的句子和兩字尾的句子交替組織而成的。它和樂府詩的不同是樂府由兩字尾向三字尾過渡,而詞、曲則是有意識地在三字尾的句子之間加進了兩字尾的句子。《花間集》所載初期的小令,還帶有濃厚的五七言的痕跡。越到后來,越讓人感覺到,在詞曲的節拍中起著骨干作用的,是那些兩字尾的句子。試看柳耆卿、周美成等人的慢詞與元明的散曲和劇曲,便可證明這點。詞、曲和詩的不同正在前者雜入了兩字尾。李易安說蘇、黃之詞乃“字句不葺”的小詩。所謂“字句不葺”,是因為其中有兩字尾。
詞、曲和民歌的關系,我們還不太清楚。一些舊稱來自“民間”的詞曲牌,如“九張機”“山坡羊”之類,從嚴格的意義上講,能不能算是民歌,還很難說。似乎詞、曲自在城市的里巷酒筵之間流行,而山村田野所唱的,一直仍是七言的民歌。
“柳枝”“竹枝”,未嘗絕緒。直到今天,中國大部分地區的民歌仍以七言為主,基本上是七言絕句。大理白族的民歌多用“七、七、七、五”或“三、七、七、五”,實是七絕的一種變體。湖南的五句頭山歌是在七絕的后面加了一個“搭句”,即找補了一句,也可說是七絕的變體。有些地區的民歌,一首只有兩句,而且每句的字數比較自由,比如陜北的“信天游”和內蒙古的“爬山調”,但其節拍仍然是“二——二——三”,可以說這是“截句”之截,是半首七絕。總之,一千多年以來,中國的民歌,大部分是七言,四句,以致許多人一提起民歌,就以為這是說七言的四句頭山歌。在許多人的心目中,“民歌”和四句頭山歌幾乎是同一概念。民歌即七言,七言即三字尾,“民歌”和“三字尾”分不開。因此,許多仿民歌體的新詩多用三字尾,不是沒有來由的。徐遲同志的議論即由此而發,他似乎為此現象感到某種不安。
但不是所有的民歌都是三字尾。“花兒”就不是這樣。
“花兒”給人總的印象是雙字尾。
我分析了《民間文學》一九七九年第一期發表的《蓮花山“花兒”選》,發現“花兒”的格式有這樣幾種:
①四句,每句都用雙音節的語詞作為句尾,如:
除去一些襯字,這實際上是一首六言詩。
②四句,每句的句尾用雙音節語詞,而在句末各加一個相同的語氣助詞,如:
除去四個“呢”字,還是一首六言詩。
這里“有”“走”本是單音節語詞,但在節拍上,“都有”“你走”連在一起,給人一種雙音節語詞的感覺。這一首第三句是三字尾,于是使人感到在節拍上很像是“西江月”。
③四句,上句是三字尾,下句是兩字尾:
④上句是七字句,下句是五字句,七、五,七、五。但下句加一個語氣助詞,這個助詞有延長感,當重讀(唱),與前面的一個單音節語詞相連,構成雙音節的節拍,如:
⑤四句,上句的句尾是雙音節語詞加語氣助詞,下句為單音節語詞加助詞。同上,下句的單音節語詞與語氣助詞相連,構成雙音節的節拍,如:
⑥五句,在四句體的第三句后插入一個三音節的短句。或各句都是兩字尾,或上句是三字尾,下句是兩字尾:
⑦六句,即在四句體的兩個上句之后各插入一個三音節的短句。上句常為三字尾,下句或用雙音節語詞,或以單音節語詞加語氣助詞構成雙音節:
⑧六句、七句,下句句尾或用雙音節語詞,或以單音節語詞加一語氣助詞構成雙音節。
總之,“花兒”的節拍是以雙音節、兩字尾為主干的。我們相信,如果聯系了曲調來考察,這種雙字尾的感覺會更加突出。“花兒”和三字尾的七言民歌顯然不屬于一個系統。如果說七字句的民歌和近體詩相近,那么“花兒”則和詞曲靠得更緊一些。“花兒”的格律比較嚴謹,很像是一首樸素的小令。四句的“花兒”就其比興、抒情、說事的結構看,往往可分為兩個單元,這和詞的分為上下兩片,也很相似。這是一個很奇怪的現象。“花兒”是用漢語的少數民族(東鄉族、回族)的民歌,為什么它有這樣獨特的節拍,為什么它能獨立存在,自成系統,其間的來龍去脈,我們現在還一無所知。但這是一個很值得探討,并且非常有趣的問題。
(二)
另一個問題是“花兒”的用韻,更準確一點說是它的“調”——四聲。
中國話的分四聲,在世界語言里是一個很特別的現象。它在中國的詩律——民歌、詩、詞曲、戲曲的格律——里又占著很重要的位置。離開四聲,就談不上中國韻文的格律。然而這是一個非常麻煩的問題。
首先是它的歷史情況。四聲是什么時候開始有的,眾說不一。清代的語言學家就為此聚訟不休。爭論的焦點是古代有無上去兩聲。直到近代,尚無定論。有人以為古代只有平入兩聲,上去是中古才分化出來的(如王了一);有的以為上去古已有之(如周祖謨)。從作品看,我覺得至少《詩經》和《楚辭》時代已經有了四聲——有了上去兩聲了,民歌的作者已經意識到,并在作品中體現了他們的認識。
比如《卿云歌》:
小時讀這首民歌,還不完全懂它的意思,只覺得一片光明燦爛,歡暢喜悅,很受感動。這種華麗的藝術效果,無疑是由一連串的去聲韻腳所造成的。
又如《九歌·禮魂》:
年輕時讀到這里,不僅聽到震人肺腑的沉重的鼓聲,也感受到對于受享的諸神的虔誠的誦頌之情。這種堂皇的藝術效果,也無疑是由一連串的上聲韻腳所造成的。
古今音不同,我們不能完全真切地體會到這兩首民歌歌詞的音樂性,但即以現代的語音衡量,這兩首民歌的聲音之美,是不容懷疑的。
從實踐上看,上去兩聲的存在是相當久遠的事,兩者的調值也是有明顯的區別的。至于平聲、入聲的存在,自不待言。
麻煩出在把四聲分成平仄。這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時候的事。舊說沈約的《四聲譜》把上去入歸為仄聲。不知道有什么根據。中國的語音從來不統一,這樣的劃分不知是根據什么時代、什么地區的語音來定的。我們設想,也許古代語言的平聲沒有分化成為陰平陽平,它是平的——“平聲平道莫低昂”。入聲古今變化似較小,它是促音,“入聲短促急收藏”。上去兩聲,從歷來的描摹,實在叫人摸不著頭腦。也許在一定時期,上去入是“不平”的,即有升有降的。但是平仄的規定,是在律詩確定的時候。或者更準確地說,是在唐代以律詩取士的時候。我很懷疑,這是官修的韻書所定,帶有很大的人為的成分。我就不相信說四川話(當時的四川話)的李白和說河南話的杜甫,對于四聲平仄的耳感是一致的。
就現代語言說,“平仄”對舉是根本講不通的。大部分方言平聲已經分化成為陰平陽平。陰平在很多地區是高平調,可以說是平聲。但有些地區是降調,既不高,也不平,如天津話和揚州話。陽平則多數地區都不“平”。或為升調,如北京話;或為降調,如四川、湖南話。現在還把陰平陽平算作一家,有些勉強。至于上去兩聲,相距更遠。拿北京話來說,上聲是降升調,去聲是降調,說不出有共同之處。把上去入三聲擠在一個大院里,更是不近情理。
因此,我們說平仄是一個帶有人為痕跡的歷史現象,在現代民歌和詩的創作里沿用平仄的概念,是一個不合實際的習慣勢力。
沿用平仄的概念帶來了不好的后果,一是陰平陽平相混;一是仄聲通押,特別是上去通押。
陰平、陽平相混,問題小一些。因為有相當地區的陽平調值較高,與陰平比較接近。
大部分民歌和近體詩都是押平聲韻的。為什么會這樣,照王了一先生猜想,以為大概是因為它便于“曼聲歌唱”。乍聽似乎有理。但是細想一下,也不盡然。上去兩聲在大部地區的語言里都是可以延長、不妨其為曼聲歌唱的。要說不便于曼聲歌唱的,其實只有入聲,因為它很短促。然而,詞曲里偏偏有很多押入聲韻的牌子,這是什么道理?然而,民歌、詩,乃至詞曲,平聲韻多,這是事實。如果陰平、陽平有某種相近之處,聽起來或者不那么太別扭。
麻煩的是還有一些仄韻的民歌和近體詩。
本來這是不成問題的。照唐以前的習慣,仄韻詩中上去入不能通押。王了一先生在《漢語詩律學》里說:“漢字共有平上去入聲四個調;平仄格式中雖只論平仄,但是作起仄韻詩來,仍然應該分上去入。上聲和上聲為韻,去聲和去聲為韻,入聲和入聲為韻;偶然有上去通押的例子,都是變例。”不但近體詩是這樣,古體詩也是這樣。杜甫和李頎的許多多到幾十韻的長篇歌行,都沒有上去通押。白居易的《琵琶行》和《長恨歌》,照今天的語音讀起來,間有上去通押處,但極少。
由此而見,唐人認為上去有別,上去通押是不好聽的。
“花兒”的歌手也是意識到這一點的。我統計了一下《民間文學》一九七九年第一期發表的“花兒”,用平韻的十首,用仄韻的三十四首,仄韻多于平韻。仄韻中去上通押的也有,但不多,絕大部分是上聲押上聲,去聲押去聲。試看:
這樣的嚴別上去,在民歌里顯得很突出。
“花兒”的押韻還有一個十分使人驚奇的現象,是它有間行為韻這一體,上句和上句押,下句和下句押,就是西洋詩里的ABAB,如:
“雨”和“底”協,“長”和“想”協。
這樣的間行為韻,共有七首,約占《民間文學》這一期發表的“花兒”總數的六分之一,不能說是偶然的現象。我后來又翻了《民間文學集刊》和過去的《民間文學》發表的“花兒”,證實這種押韻方式大量存在,這是“花兒”押韻的一種定格,無可懷疑。
間句為韻的一種常見的辦法是兩個上句或兩個下句的句尾語詞相同,如:
“花兒”還有一種非常精巧的押韻格式:四句的句尾押一個韻;而上句和上句的句尾的語詞,下句和下句句尾前的語詞又互相押韻。無以名之,姑且名之曰“復韻”,如:
這里“開”和“來”為韻,“口”和“走”為韻,“雨”和“起”又為韻。
這里四個“里”字是韻,“箱子”“腔子”為韻,“柜”“內”又為韻。
間句為韻,古今少有。蘇東坡有一首七律,除了雙數句押韻外,單數句又互押一個韻,當時即被人認為是“奇格”。蘇東坡寫這樣的詩是偶一為之,但這說明他意識到這樣的押韻是有其妙處的。像“花兒”這樣大量運用間行為韻,而且押得這樣精巧,押出這樣多的花樣,真是令人驚嘆!這樣的間行為韻有什么好處呢?好處當然是有的,這就是比雙句入韻、單句不入韻可以在聲音上造成更為鮮明的對比,更大幅度的抑揚。我很希望詩人、戲曲作者能在作品里引進這種ABAB的韻格。在常見的AA×A和×A×A的兩種押韻格式之外,增加一種新的(其實是本來就有的)格式,將會使我們的格律更豐富一些,更活潑一些。
“花兒”押韻的一個優點是韻腳很突出。原因是一句的韻腳也就是一句的邏輯和感情的重音。有些仿民歌體的新詩,也用了韻了,但是不那么突出,韻律感不強,雖用韻仍似無韻,詩還是啞的。原因之一,就是意思是意思,韻是韻,韻腳不在邏輯和感情重點上,好像是附加上去的。“花兒”的作者是非常懂得用韻的道理的,他們長于用韻,善于用韻,用得很穩,很俏,很好聽,很醒脾。韻腳,是“花兒”的靈魂。刪掉或者改掉一個韻腳,這首“花兒”就不存在了。
(三)
綜上所述,我們可以為“花兒”的格律作一小結,以贈有志向民歌學習的新詩人:
(1)“花兒”多用雙音節的句尾,即兩字尾。學習它,對突破仿民歌體新詩的三字尾是有幫助的。漢語的發展趨勢是雙音節的詞匯逐漸增多,完全用三字尾作詩,有時不免格格不入。有的同志意識到這一點,出現了一些吸收詞曲格律的新詩,如朔望同志的某些詩,使人感到面目一新。向詞曲學習,是突破三字尾的一法,但還有另一法,是向“花兒”這樣的民歌學習。我并不同意完全廢除三字尾,三字尾自有其方興未艾的生命。我只是主張增入兩字尾,使民歌體的新詩的格律更豐富多樣一些。
(2)“花兒”是嚴別四聲的。它沒有把語言的聲調籠統地分為平仄兩大類。上去通押極少。上聲和上聲為韻,去聲和去聲為韻,在聲音上取得更好的效果。上去通押,因受唐以來仄聲說的影響,在多數詩人認為是名正言順、理所當然的事。其實這是一種誤會,這在耳感上是不順的,是會影響藝術效果的。希望詩人在押韻時能注意到這一點。
(3)“花兒”的作者對于語言、格律、聲韻的感覺是非常敏銳的。他們不覺得守律、押韻有什么困難,這在他們一點也不是負擔。反之,離開了這些,他們就成了被剪去翅膀的鳥。據劍虹同志在《試談“花兒”》中說:“每首‘花兒’的創作時間頂多不能超過三十秒鐘。”三十秒鐘!三十秒鐘,而能在聲韻、格律上如此的精致,如此的講究,真是難能之至!其中奧妙何在呢?奧妙就在他們賴以思維的語言,就是這樣有格律的、押韻的語言。他們是用詩的語言來想的。莫里哀戲劇里的汝爾丹先生說了四十多年的散文,民歌的歌手一輩子說的(想的和唱的)是詩。用合乎格律、押韻的、詩的語言來思維(不是想了一個散文的意思再翻譯為詩),這是我們應該向民歌手學習的。我們要學習他們,訓練自己的語感、韻律感。
我對于民歌和詩的知識都很少,對語言聲韻的知識更是等于零,只是因為有一些對于民歌和詩歌創作的熱情,發了這樣一番議論。
我希望,能加強對于詩和民歌的格律的研究。
一九七九年二月六日初稿
三月二十二日改成
注釋
原載《民間文學》一九七九年六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