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蒙德離去之后，房間內又恢復成了之前的狀態。

不，應該說遠比之前靜默。

一邊承受著沒人說話的恐怖壓力，R博士一邊深刻反省，為什么自己沒有跟著雷蒙德一塊兒告辭。

原因顯而易見，他還有疑問。

R博士再遲鈍也懂得某些情況下需要沉默是金，他也很努力的抑制沖動了，但最后……他依然沒能控制住，“你當真的？”

長久的沉默之后乍然聽到這么一句，實在沒頭沒尾，不過，不過慕景聽明白了，也不多解釋，只是“嗯”了一聲。

不管慕中將是斬釘截鐵的回答“確定”，亦或者懶得開口，只是紆尊降貴的點下頭，都屬于正常狀態。可是，這一聲“嗯”，怎么聽怎么反常。或許還達不到軟弱的地步，但卻透著一股遮掩不住的倦怠。

問題是，倦怠、慕景——這兩個詞語無論如何也不搭調吧？

R博士懷疑自己產生了幻聽，沒敢就此追問，而是接續自己的疑問，“與第三方合作，當真可以結束一切？”

“可以。”依然是短的不能再短的回答。

答完之后，慕景在心中補上后面的內容——但為了結束，有些人必然會死。譬如秦湛。

慕景的兩個字差點把R博士堵的啞口無言。不是有話不敢說的狀態，而是真的不知道該說什么。嘴唇開合半晌，終于憋出一句，“你難道忘了，你自己曾經也是第三方的實驗品。而且，即使到了今天，那些實驗依舊還在進行。”

面對冰原地下數不清的克隆大腦，R博士不知道慕景會不會感同身受。但只要是人，哪怕再冷漠，也不可能真的無動于衷。

況且，還有金屬棺里的尸體。

R博士實在無法想象，要怎樣的自控力才能像慕景一般抑制情緒淡然相對。他只知道，如果換成他自己，冷不丁看到人類禁區的棺材中放著一具與自身一模一樣的尸體，他一定會覺得這個世界荒誕恐怖到不如干脆毀滅的地步，他不會駕駛機甲，但他的實驗室里至少還有五六種可以毀滅人類的烈性病毒，既然羅根都可以打著全民體檢的幌子向全人類投毒，他為什么不能效仿？

“不能從這個角度去考慮問題。”大概是因為這陣子慕景的語調比平日低緩，以至于她這話聽起來并不像告誡，反而含了幾分勸解的意味。“如今我的身體是這個狀態，正好是可以利用的機會。”

身體機能提升，于是有了可以被利用的價值？

R博士真想劈頭蓋臉的沖著慕景吼一通——你聽聽自己這說的是人話嗎？！

但他不敢。因為有些指責是只屬于朋友之間的獨特關心。而他早已喪失了這個立場。

況且R博士也很清楚，就算真問了，也無濟于事。慕景打從一開始就沒有考慮過自己身為實驗受害者的立場。

只聽慕景又說了一遍，“更重要的是，的確沒有其他能夠結束一切的道路了。”

這話，慕景與雷蒙德交流了好幾輪，仿佛他們之間已經達成了牢不可破的共識。R博士判斷不出，那兩只老狐貍究竟是誰在忽悠誰。但聽在他的耳中，慕景依然像是在好言勸慰。

即便是對好友萊安，R博士白白耗費了這么多年，直到近日才從慕景這里了解了當年真相，而他自己卻已經身不由己的卷入了與萊安近似的境地。不是R博士妄自菲薄，他清楚自己根本不是洞悉大局、掌控全盤的料。

R博士無從判斷慕景選擇與第三方合作，是不是就選擇了唯一正確的道路。他只是突然從自己身為軍方實驗室主持人的立場上，忽然理解了慕景身陷的困局——

她只是實驗品，而不是實驗的控制方。即使慕景并不會因為自己受害者的立場而自怨自艾，但實驗品的出身從一開始就注定了她今后所有的反抗都只能在被劃定的框架中進行。

慕景從誕生的那一天，便已經是異變者中的一員。

沒人能真正懂得，她這一路走來是如何不容易。

慕景大概并不知道，自己正被對方深深同情著。不過，R博士說到的實驗品倒是提醒了一點，“剛才雷蒙德說的那句關于軍方取締NOAH實驗室的話，你注意到沒有？”

“啊！什么？”R博士顯然沒有回過神。

如果是屬下敢在討論正事過程中神游太虛，當場必會換來慕景劈頭蓋臉一頓痛罵。不過對于R博士，慕景也只好耐著性子解釋，“雷蒙德的重點不在‘取締’，而是‘非法’。”

R博士還沒有轉過彎，畢竟軍方關于非法異變者的打擊行動也不是一天兩天了，便是慕景都執行過相關任務，“那又怎么了？”

慕景微微一哂，說不好是在嘲笑誰，“雷蒙德在暗示……不，應該是挑明了告訴我們，第三方的實驗并不在‘非法’范疇中。”

是非觀受到嚴重沖擊的R博士簡直驚呆了，“為什么？他們甚至使用了七號病毒！”

“軍方實驗室也使用七號病毒。”慕景輕描淡寫的道，隨即又擺擺手，“我不是指責你，不要在意。既然已經證明七號病毒是基因改造必不可少的‘條件’，我們就不能再把它當成評判對錯的標準。”

R博士很想大喊，怎么就不能呢？但一想到已經在全軍泛濫的舒緩劑，他又沒了立場。

R博士意識到自己如今已是一種不管想說什么都難以開口的狀態。慕景仿佛未卜先知，在之前的深談中將所有該談的、不該談的都說了，徹底堵死了他之后可能的所有話題。

原來，開誠布公只是部分原因，慕景更是為了逼他站隊——與過去的身份徹底割裂，重新選擇自己的立場。

秦湛曾經慶幸慕景站在人類一邊，但很可惜，他錯了。慕景既沒有選擇異變者，也沒有選擇人類，她選擇了第三方。

R博士戰戰兢兢的提問，應該是意識到下面這個問題的答案切身相關，“第三方當真能與軍方達成共識？”他似乎都無需再糾結洛倫丁一個人的立場了，如果元帥率領全軍投靠第三方，他一個人的想法作為還重要嗎？

慕景很是古怪的看著他，認為這種本該彼此心知肚明的問題實在沒有回答的必要，但她輕輕嘆了一口氣，還是說了，“不是能不能的問題，而是早已達成共識。你沒有忘記金屬棺是從什么地方挖出來的吧？”

“冰原……第零區！”

地球上的每個分區當然不可能由普通老百姓劃定，雖然明面兒上那是行政命令，但如果沒有軍方的背書，分區怎么也不可能像如今這般維持穩定的狀態。

另外不要忘了還有很重要的一點，各分區的治安官都是軍方將領擔任，其手中的治安部隊及武裝，力量可是遠遠強過每個區的警察機構。

在所有分區中，第零區無疑是最特殊的那個。維持隔絕狀態，保護冰原平安的，當然也是軍方部隊。

至少，在所有人的共識中是這樣。

上次R博士跟著“迫降”冰原，按照慕景一開始的安排，本來也是打算把博士交給冰原守衛，她獨自潛入核心地帶。

堅持同行的R博士被秘密之城的陳設和規模嚇的不輕，那一座大半由金屬構成的城市，怎么看都不像是軍方的手筆。這點先入為主的印象也延續到了今天，R博士很難將秘密之城與軍方掛鉤。

但這種認知無疑存在偏誤。

第零區既然處在軍方的保護之下，憑空多出一座城市，建造時的動靜不說驚天動地，肯定也不會太安靜。而且不管是為了開展實驗，還是日常維護城市運行，人員與物資的進出都是必不可少。

對這一切視而不見？除非全體軍方守衛全部瞎了。

R博士無法想象期間雙方存在怎樣的勾當，他光是想到存在這方面的可能，已被嚇的魂不附體。

過了許久，R博士才勉強找回自己的聲音，然而，強烈的刺激并未消退，以至于他的聲線顫抖不停，到后來干脆喊破了音，“既然已經有了冰原的秘密之城，那我的實驗室算什么？！”

盡管沒有實質證據，不過已經不重要了，軍方與冰原必然存在合作。R博士并不清楚他們的合作到了怎樣的程度，但部分實驗資料共享是必然的。

如果第三方與所謂的代表鐘欣瑞能交涉成功，那么元帥在其中扮演的角色便可以證實。之前R博士費盡唇舌，擺事實講道理，就是為了讓慕景相信洛倫丁此人其心當誅。如今眼看著即將成功，R博士卻絲毫也高興不起來。

“你比我更清楚七號病毒變異的多樣性，以此為基礎進行的改造，成果也是五花八門。對軍方來說，比起極致進化，改造后基因維持穩定顯然更加重要。”慕景的回答，算是給R博士的實驗室做出了一個定位。

穩定……軍方改造者的單瞳便是最好的證據。

包括舒緩劑的研發，最初也是出于這個目的，為了緩解改造者對病毒依賴的不良反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