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小縣城一直都有要牽掛的人
- 讓那兩個少年留在二十歲
- 南方的情書
- 4621字
- 2022-05-28 17:10:26
是的,我回到了南方的家鄉,青石巷的晨霧還未散盡,快遞站送來三個貼著徐州郵戳的木箱。程易不僅寄回了年年的乳牙盒——透明收納袋上工整標注著換牙日期,連我當年落在玄關的絨布拖鞋都原封不動打了包。
除夕視頻通話時,他身后辦公桌上的結婚照框著薄灰。年年指著屏幕驚呼:“爸爸把我們家搬進小盒子里啦!“我望著照片里笑靨如花的自己,突然發現相框邊緣有道淺痕——去年搬家時磕碰的,倒成了時光的注腳。
從安全落地,接到的那通問候平安的電話,除了年年想爸爸或者他想年年打來的電話,我們之間就再沒其他的聯系。
過完年的初一他突然登門,看得出來年年很想他,拉著他說了很多話,小孩子一口一個爸爸,突然覺得好心疼,我把年年剝奪了過來,可他也是年年的爸爸,他也是那個怕我離開的男人,我怎么會不知道他是有幼稚的時候的,是當了爸爸也會撒嬌的人。
幾個月不見,我們沒有從前的那些話講了;他好像瘦了,頭發比以前短了點。我好想開口讓他把年年接到他身邊去,可是好幾次話到嘴邊又吞了回去。
年年時時刻刻都拉著他,跟他說了很多悄悄話,拉著他講故事跟他一起睡,三天以后他回去了,同樣年年沒有我想象中的哭鬧,反而安靜的跟爸爸說再見,讓他再來看她。
驚蟄雷聲驚醒滿院楊梅,陳卉踹開籬笆門時竹籃傾翻,紅果滾落藥罐叢中。“CT報告呢?“她指尖還沾著機場安檢的熒光粉。我指向檐下正陰干的艾草垛,去年夾在病歷本里的蒲公英標本正在風中飄散。我指著墻角藥罐笑:“都在當歸黃芪里腌入味了?!?
我現在同樣會每天走小時候走過的路,鄉間田園,在這個少時初學人之初性本善的啟蒙學校,如今卻只有寥寥六十幾人的小學,自愿支教;沒有和這個家鄉的人聯系了,沒有能聯系上的人,也沒人會從好不容易摸爬滾打上去的城市再回到這個鄉間,我就想著趁著現在還有時間就多帶年年到處看看,不然,怕是時間不多了。
過著跟隱居沒什么區別的生活,鄰里近的住了不下幾十戶人家,其他的要么在鎮上,要么離得還是有些距離,沒了城市的喧囂,沒那么多車水馬龍,我一直都喜歡慢節奏的生活,我現在盡情的享受這山間田野的風,享受那時候最想逃離的地方,因為那會兒心氣高,覺得自己不該困于這個地方,還有和那個人約定的去大城市找屬于自己的天地,但終歸是要塵歸塵土歸土的,殊不知最后這兒才是自己的天地,我現在很喜歡這一切的寧靜,想的事兒也沒有以后那么多了??倸w來說很輕松。
又是一年冬天過了,程易提前幾天就和年年說來看她,她很開心,初一一大早起來穿好頭天特地選好的衣服早飯都沒好好吃,就在門口等著他,一起拉她玩的小朋友今天理都不理人家一下,這次同樣也待了三天,年年拉著他幫她扎辮子,他一向信手拈來。
爸爸來了都沒見得她賴床了,爸爸起她就跟著一起起,拉著他放小孩子玩的鞭炮,又菜又愛玩兒的她怕就躲到爸爸身后,跟那些小朋友介紹這是她的爸爸,夸她爸爸有多帥,請小朋友們吃糖說是她爸爸給她買的。最后走的時候送他也一樣沒哭鬧。
后來年年生日,正好國慶放假我提前買好票說帶她去見爸爸,她高興得一晚上,后半夜小孩子熬不住了才睡下的,只是夢里也在叫爸爸。
等著程易辦離婚手續的那天,我在等陳卉下班公司樓下的咖啡店見到了羅嘉,看到我的那一瞬間她愣了一下,相顧無言下,我沒想到她朝我很有禮貌的點了一下頭,以示招呼,我也同樣向她點頭,誰都默契的沒有開口說話,這一點是我想的,我怕她問我問題,也怕我要回答她問題,怕她是個胡攪蠻纏的姑娘,但,事實證明真的是我想多了,也沒想到我們會以這樣的方式有一天面對面看對方。
程易離開了原來的公司,關于羅嘉我不知道,但今天仔細一看,她眼角沒有痣,但是二十出頭的年紀,她真的很年輕。
她前腳走出門陳卉剛好和她錯開一個進門一個出門。
我們很有默契的彼此擁抱了對方,給對方來了個熊抱,我們沒有見面的日子里也在相互惦記,她是我婚禮上唯一的伴娘,為數不多真心交付的朋友,也是家人,她見過我的荒涼,雜草漫野的青春,我們真的在彼此的生活里占據了很多年。
從那會兒的鐵三角。
“你真的不打算告訴程易了?”
我笑了一下,把面前切好的牛排換到她面前:“他不用知道。”
“可……”
我打斷她:“好了,卉卉,我們不說這個,好好吃頓飯,我們都一年多沒見了?!?
唉!她嘆了口氣,倒是沒再說什么。
我笑她這么多年還是不會切牛排,每次都是拿著筷子直接上嘴,只要和我吃我都習慣給她切了,但她還是每次都說不得勁,可能受她家那位東北大老爺們的影響,不拘小節,一糙還糙回去了。
一晃又到了第二年春,回到嶺南水鄉已近兩載。青石巷盡頭的木樨開了又謝,我始終沒與程易補辦離婚手續。年年總在畫全家福時固執地留出父親的位置,她不知道那個空著的輪廓正逐漸被病歷單上的墨跡吞噬。
程易還是一樣的來了,我還是很自然的給他鋪好他要睡的床,這次他多陪了年年幾天,臨走前一天晚上我說讓他把年年接過去那邊上學,他問我為什么?只有我知道理由不是徐州那邊的教學水平更好一點。
把當初離婚時他偷偷給的卡現在拿出來給他,他沒要,最后他竟然沒同意把年年接過去,我也就沒再提起了。
今年二月底了的天手腳冰涼的勁兒我感覺還有沒過,油菜花也還沒有開,往年的二月份早就見開得滿坡都是;最近越發愛睡懶覺,以前還能控制,現在常常一躺就是幾個小時,有時候一覺醒來天都黑了。
年年上了我以前的小學,教學樓翻新得很漂亮,課桌也比那會好了不知道多少,聽說那會兒的教導主任李剛是現在的校長,我沒主動去見他,他老人家教了那么多學生,怕是早不記得我,就不去打擾他清靜了。
年年現在上一年級了,她說她能看得見媽媽當年的樣子,我笑她,真是人小鬼大;連那會兒的垃圾場都換地方了,哪里還有我的樣子。
陳默生歸來那日,紫藤花架下落滿星圖。年年舉著我舊時的望遠鏡雀躍:“媽媽,心宿二在眨眼睛!“三十四歲的星光落在他眉骨舊疤上,那是大二那年為我擋酒瓶留下的印記。
“林楊?!八ひ舯扔洃浝锍亮嗽S多,指節無意識摩挲著左腕菩提珠。他腕間菩提子碰撞聲清脆,讓我想起解剖課上他戴著這串佛珠執刀的模樣,他就是這樣捻著佛珠完成首例尸體的解剖。
“叔叔你是誰?來找我媽媽的嗎?”
“是啊叔叔找你媽媽?!?
久久沒能移回眼,直到:“媽媽~”
才緩過神來:“年年乖去看會媽媽給你剛買的故事書好不好,媽媽現在要接待一下這位叔叔?!?
“好長無見?!?
看著很有禮貌跟他說叔叔再見的小女孩,他開口:“這是你女兒?”明明知道,但還是想問。
“嗯,她叫年年。”
他看著我:“林楊——我們十三年沒見了吧?!?
我點點頭:“是啊,有十三年了,坐下來說吧?!?
“林楊。”
我笑了同樣叫他:“陳默生?!?
是啊,這一瞬間好像又回到了當年,——但我們都知道回不去當年了。
“什么時候回來的?”
“有一陣子了,”頓了一下:“特地回來的。”
我聽著這話,他看我,我不看他:“回來看看也好?!?
“林楊——”
我還是不看他:“嗯,你說。”
他還是在看著我,像是要把我看透,我也一直在等他的下文。
“第一醫院的李主任是我師兄,——怎么會是肝癌“他指尖掠過石桌裂縫,當年我在此處刻下的“林“字已斑駁,“為什么不接受手術治療?“良久這句話一出反倒該我看他了。
我突然就從剛才的驚訝中笑了出來:“是啊!是肝癌,我也不知道怎么就得了?!蔽艺f得很輕松,就像現在我們正討論的這個肝癌患者不是我一樣。
這一次換他不說話了:“肝癌是一種死亡率比較高的癌癥,一經發現的時候,基本就都已經是晚期。我剛好運氣不好,這不就中獎了,連個獲獎感言都沒有。”
“林楊!你到底有沒有心?”
我還是一樣的笑:“我有?。≡趺礇]有?又不是心臟生病了?!?
檐角銅鈴叮咚作響,驚起梁間新燕。我望著他:“你看過《入殮師》嗎?我想體面地教年年認識死亡?!八庤颇胨樽詈笠黄砂俸?,苦香漫過我們之間十幾載光陰。
我依舊看著他:“陳默生~謝謝你專程來?!?
只見他閉了閉眼,再睜眼時,雙眼通紅:“他呢?”
“我們分開了,沒有告訴他?!?
再次沉默:“為什么不告訴他?”為什么要一個人撐著。
“因為……”
“陳默生~你為什么要回來啊,這么多年都沒有回來,現在突然回來,她……”
打斷她要說的話:“林楊,沒有她。我一直都是一個人,江小婉她早就結婚了,我們也從來沒有在一起過。”
“林楊我和她從來都沒有在一起過,也沒有結婚,只是,——后來是你真的結婚了?!彼嘈α?。
我抬頭驚訝的看他,時隔十一年了,他說他到現在都沒有結婚,他說她們沒有在一起,他說他從來都是一個人??墒钱斈曜分黄疬h赴夕陽彼岸的女孩,那么驚動,轟轟烈烈,他現在說他們十一年了什么都沒有,我不知該以笑還是以什么面部表情來形容我現在。那么——那——那他十一年來在干什么?
“林楊~我等著等著,結果最后等到的消息是你結婚了。”他笑著說這句話的時候笑得特別無奈,特別苦。三十好幾的我們不知怎么的就苦味蔓延;聽著他說出的這些話,這人生是真苦啊。
“我到現在都記得你當時笑著把手給他的樣子,叫匆匆趕到的我不敢抬步,那時候我就知道我再也不是你的陳默生了?!毙χχ涂蘖?,這笑里包含了太多太多無法言說的過往。
“當時,就那么看著你,就那么看著你,看著你從那個時候開始屬于他,我特地一打聽那新郎叫程易,那會兒年輕氣盛沒覺得他的西裝和你的婚紗有多配,最后我還是一點都不體面的走了,一點都沒敢打擾;直到你婚后兩年,有人說你生產了,我知道那時候才是真的無法挽回了,所以你喜歡的德國我一呆就是現在?!?
“那天看到你的時候,我以為我都放下了,沒忍住多嘴一問,我都寧愿當時沒多此一舉,現在是心真的很痛;我許過愿的,要保你幸福安康,怎么就成現在這個樣子了……”
我哭了:“陳默生,——我們錯過了。”
他替我擦著淚:“是啊,林楊我們錯過了——但,現在并不妨礙我們再次相遇不是嗎?”
“你往后的時間讓我在你身邊吧,一個人太苦了?!?
“林楊,讓我在你身邊吧,我們不需要像以前,但如果最后的時間是陪在你身邊的話,那我沒有悔,林楊把你后面的時間施舍給我吧。你把七年的婚姻給了他,讓我也擁有一次你吧?!?
……
這一場對話我想了很久:“好。”
陳默生聽到我的話擁抱住我:“林楊,讓我成全自己一回吧!”
其實這句話怎么不是一個將死之人的我想說的呢,老天就成全了我這一回,也好。
這個小縣城里終究還是掛念了我前半生一切的東西,拿到結果的那個時候我的第一反應就是要回到這里。我放不下的一直都有他,最后關頭也一直是這里的一切。
他說:“對不起,我來晚了?!?
“陳默生,油菜花開了,你來了就不晚?!?
造化弄人,是啊,可不是造化弄人,老天偏偏愛朝我們三個凡人指指點點,陰差陽錯得無法彌補。
夏至那日,程易的黑色奧迪陷在村口泥濘中。他抱著年年轉圈時,西裝后擺沾滿蒼耳刺?!鞍职肿兂纱题?!“孩子的笑聲驚飛稻田白鷺。像只誤入塵網的青鳥。炊煙裊裊中,我聽見女兒在問:“爸爸的眼淚會燙傷星星嗎?“
“林老師最近總咳嗽?“
“媽媽在教學生們唱《送別》呢!“
立秋凌晨,陳默生背著藥箱撞開木門。月光將他影子拉得很長,像極了當年解剖室通宵陪我復習的少年?!爸雇瘁?。“他聲音發顫,針管在煤油燈下折射出細碎虹光。好久我蜷在竹席上看他白大褂下露出半截破洞襪跟——這人還是不會照顧自己。
第一年寒露時節,程易終于發現梳妝臺暗格里的病歷。他攥著CT報告沖進雨幕,次日帶回滿車中藥,卻在煎藥時燙傷了手。年年給他吹傷口時突然問:“爸爸的眼淚也是燙的嗎?”
冬至圍爐夜,程易織的毛線襪總漏針腳,陳默生用聽診器給布娃娃看病的樣子像個笨拙的魔術師。年年在起霧的玻璃上畫星星:“媽媽你看,這是你出生時的星座。“
窗外十年不遇的細雪紛飛,三十四年前母親就是在這樣的雪夜,把我生在紫藤花開的產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