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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安篇

——論詩的靈感

對話人:蘇格拉底

伊安

 伊安,歡迎你。你從哪里來?從你的家鄉以弗所[1]嗎?

 不是,蘇格拉底。我從厄庇道洛斯[2]來。那里舉行埃斯庫勒普神的祭典,我參加了。

 厄庇道洛斯人在祭典中舉行了誦詩競賽來紀念醫神嗎?

 是,不只誦詩,還有各種文藝競賽哩。

 你參加了競賽嗎?結果怎樣?

 哈,我全得了頭獎,蘇格拉底。

 好極了!我希望你參加我們的雅典娜神的祭典[3],也得到同樣的成功。

 若是老天保佑,我也一定成功。

 我時常羨慕你們誦詩人的這一行業,伊安。因為要做你們的這一行業,就得穿漂亮衣服,盡量打扮得漂亮。而且你們不得不時常接觸到許多偉大詩人,尤其是荷馬。荷馬真是一位最偉大、最神圣的詩人,你不但要熟讀他的辭句,而且還要徹底了解他的思想,這真值得羨慕!因為誦詩人要把詩人的意思說出來,讓聽眾了解,要讓人家了解,自己就得先了解;所以一個人若是不了解詩人的意思,就不能做一個誦詩人。這了解和解說的本領都是很值得羨慕的。

 你說得對,蘇格拉底。就我來說,我在誦詩技藝上就費過很多的心力啦。談到解說荷馬,我敢說誰也趕不上我。蘭普薩庫人墨特洛德也好,塔索斯人斯忒辛布洛特也好,格勞孔[4]也好,無論是誰,都比不上我對荷馬有那樣多的好見解。

 我聽起很高興,伊安。我知道你肯把你的那些好見解談給我聽聽。

 當然,蘇格拉底,你也應該聽我怎樣憑藝術來美化荷馬,我敢說,凡是荷馬的信徒都得用金冠來酬勞我。

 下一回我再找機會聽你朗誦荷馬,現在且只問你一個問題:你只會朗誦荷馬呢,還是對于赫西俄德和阿喀羅庫斯[5],也同樣朗誦得好?

 我只會朗誦荷馬。我看這就很夠啦。

 荷馬和赫西俄德在某些題材上是否說的相同呢?

 是,我看他們說的有許多相同。

 在這些相同的題材上,哪一個詩人的話你解說得比較好,荷馬的,還是赫西俄德的?

 若是他們說的相同,我對他們就能同樣解說得好。

 在他們說的不相同的那些題材上怎樣呢?比如說占卜。荷馬說過,赫西俄德也說過,是不是?

 是。

 假如要你和一位占卜家來解說這兩位詩人說到占卜的話,無論他們說的同不同,誰解說得比較好呢?

 占卜家會解說得比較好。

 若是你就是一個占卜家,無論他們說的同不同,你也會對他們都一樣能解說吧?

 當然。

 你有本領解說荷馬,卻沒有本領解說赫西俄德或其他詩人,這是什么緣故?荷馬所用的題材和一般詩人所用的題材不是一樣嗎?他所敘述的主要的不是戰爭嗎?他不是在談人類關系——好人和壞人以及能人和無能人的關系,神與神的關系,神與人的關系,天上和地下有些什么事情發生,以及神和英雄們的由來嗎?荷馬所歌詠的不是這些題材嗎?

 你說得很對,蘇格拉底。

 其他詩人所歌詠的不也正是這些題材么?

 不錯,蘇格拉底。但是他們的方式和荷馬的不同。

 你是說,荷馬的方式比其他詩人的要好些?

 好得多,不可比較。

 再請問一句,親愛的伊安,如果有許多人在討論算學,其中某一位說得最好,我們能不能判別出來?

 能。

 能判別誰說得好,也就能判別誰說得不好?

 是。

 這樣人一定是一位算學家吧?

 不錯。

 再說,如果有許多人在討論食品的營養價值,其中某一位說得最好,一個人既能判別誰說得好,也就能判別誰說得壞,是不是?

 是,那是很顯然的。

 這能一樣判別好壞的人是誰呢?

 他是醫生。

 那么,一般說來,無論討論什么,只要題目相同,說話的人盡管多,一個人能判別誰說得好,也就能判別誰說得壞;不能判別誰說得壞,也就不能判別誰說得好?

 當然。

 依你說,荷馬和其他詩人們——例如赫西俄德和阿喀羅庫斯——所用的題材都是一樣,不過方式有好壞之別,荷馬好些,其他詩人要壞些?

 我說過這樣的話,我說的話是對的。

 如果你能判別誰說得好,你也就能判別誰說得壞?

 顯然是這樣。

 那么,親愛的伊安,我說伊安既會解說荷馬,也就會解說其他詩人,而且會解說得一樣熟練,難道我說錯了嗎?因為這位伊安親自承認了兩點:一、只要題材相同,能判別好也就能判別壞;二、凡是詩人所用的題材都是一樣的。

 但是事實上人們談到其他詩人時,我都不能專心靜聽,要打瞌睡,簡直沒有什么見解,可是一談到荷馬,我就馬上醒過來,專心致志地聽,意思也源源而來了。這是什么緣故?

 朋友,那很容易解釋,很顯然地,你解說荷馬,并非憑技藝[6]知識。如果你能憑技藝的規矩去解說荷馬,你也當然就能憑技藝的規矩去解說其他詩人,因為既然是詩,就有它的共同一致性。

 你說得對。

 其他技藝也是一樣,一個人把一種技藝看成一個有共同一致性的東西,就會對它同樣判別好壞。伊安,我這話是否要加解釋?

 我望你解釋,蘇格拉底,聽你們哲人們談話對我是一件樂事。

 哲人不是我,是你們,伊安,是你們誦詩人、演戲人和你們所誦所演的作家們;我只是一個平常人,只會說老實話。你看我剛才說的話是多么平凡,誰也會懂,我說的是:如果一個人把一種技藝當作全體來看,判別好和判別壞就是一回事。你看這話多平凡!舉例來說,圖畫是不是一種有共同一致性的技藝?

 它是的。

 畫家也有好壞之別吧?

 也有。

 你遇見過這樣一個人沒有?他只長于判別阿格勞芬的兒子波呂格諾特[7]的好壞,不會判別其他畫家的好壞;讓他看其他畫家的作品,他就要打瞌睡,茫然無見解,可是要他批判波呂格諾特(或是任意舉一個畫家的名字),他就醒過來,專心致志,意思源源而來。

 我倒沒有遇見過這樣一個人。

 再說雕刻,你遇見過這樣一個人沒有?他只長于鑒定墨提安的兒子代達羅斯、潘諾普斯的兒子厄庇俄斯、薩摩人忒俄多洛斯[8]之類雕刻家的優點,可是拿其他雕刻家的作品給他看,他就要打瞌睡,茫然無話可說。

 我從來也沒有見過這樣人。

 我想在笛師、琴師、豎琴歌人和誦詩人之中,你也沒有遇見過一個人,只會批評奧林普斯、塔密里斯、俄耳甫斯或伊塔刻的誦詩人斐繆斯[9],可是談到以弗所的誦詩人伊安先生,他就簡直不能判別好壞。

 我不能否認,蘇格拉底。可是我自覺解說荷馬比誰都強,可說的意思也比誰都要多,輿論也是這樣看。對于其他詩人,我就不能解說得那樣好。請問這是什么緣故?

 這緣故我懂得,伊安,讓我來告訴你。你這副長于解說荷馬的本領并不是一種技藝,而是一種靈感,像我已經說過的。有一種神力在驅遣你,像歐里庇得斯所說的磁石,就是一般人所謂“赫剌克勒斯石”[10]。磁石不僅能吸引鐵環本身,而且把吸引力傳給那些鐵環,使它們也像磁石一樣,能吸引其他鐵環。有時你看到許多個鐵環互相吸引著,掛成一條長鎖鏈,這些全從一塊磁石得到懸在一起的力量。詩神就像這塊磁石,她首先給人靈感,得到這靈感的人們又把它遞傳給旁人,讓旁人接上他們,懸成一條鎖鏈。凡是高明的詩人,無論在史詩或抒情詩方面,都不是憑技藝來做成他們的優美的詩歌,而是因為他們得到靈感,有神力憑附著。科里班特巫師們[11]在舞蹈時,心理都受一種迷狂支配;抒情詩人們在做詩時也是如此。他們一旦受到音樂和韻節力量的支配,就感到酒神的狂歡,由于這種靈感的影響,他們正如酒神的女信徒們受酒神憑附,可以從河水中汲取乳蜜,這是她們在神志清醒時所不能做的事。抒情詩人的心靈也正像這樣,他們自己也說他們像釀蜜,飛到詩神的園里,從流蜜的泉源吸取精英,來釀成他們的詩歌。他們這番話是不錯的,因為詩人是一種輕飄的長著羽翼的神明的東西,不得到靈感,不失去平常理智而陷入迷狂,就沒有能力創造,就不能做詩或代神說話。詩人們對于他們所寫的那些題材,說出那樣多的優美辭句,像你自己解說荷馬那樣,并非憑技藝的規矩,而是依詩神的驅遣。因為詩人制作都是憑神力而不是憑技藝,他們各隨所長,專做某一類詩,例如激昂的酒神歌、頌神詩、合唱歌、史詩或短長格詩[12],長于某一種體裁的不一定長于他種體裁。假如詩人可以憑技藝的規矩去制作,這種情形就不會有,他就會遇到任何題目都一樣能做。神對于詩人們像對于占卜家和預言家一樣,奪去他們的平常理智,用他們做代言人,正因為要使聽眾知道,詩人并非借自己的力量在無知無覺中說出那些珍貴的詞句,而是由神憑附著來向人說話。卡爾喀斯人廷尼科斯[13]是一個著例,可以證明我的話。他平生只寫了一首著名的《謝神歌》,那是人人歌唱的,此外就不曾寫過什么值得記憶的作品。這首《謝神歌》倒真是一首最美的抒情詩,不愧為“詩神的作品”,像他自己稱呼它的。神好像用這個實例來告訴我們,讓我們不用懷疑,這類優美的詩歌本質上不是人的而是神的,不是人的制作而是神的詔語;詩人只是神的代言人,由神憑附著。最平庸的詩人也有時唱出最美妙的詩歌,神不是有意借此教訓這個道理嗎?伊安,我的話對不對?

 對,蘇格拉底,我覺得你對。你的話說服了我,我現在好像明白了大詩人們都是受到靈感的神的代言人。

 而你們誦詩人又是詩人的代言人?

 這也不錯。

 那么,你們是代言人的代言人?

 的確。

 請你坦白答復一個問題:每逢你朗誦一些有名的段落——例如俄底修斯闖進他的宮廷,他的妻子的求婚者們認識了他,他把箭放在腳旁[14];或是阿喀琉斯猛追赫克托[15];或是安德洛馬刻、赫卡柏、普里阿摩斯諸人的悲痛[16]之類,當你朗誦那些段落而大受喝彩的時候,你是否神志清醒呢?你是否失去自主,陷入迷狂,好像身臨詩所說的境界,伊塔刻、特洛亞[17]或是旁的地方?

 你說得頂對,蘇格拉底,我在朗誦哀憐事跡時,就滿眼是淚;在朗誦恐怖事跡時,就毛骨悚然,心也跳動。

 請問你,伊安,一個人身臨祭典或歡宴場所,穿著美服,戴著金冠,并沒有人要掠奪他的這些好東西,或是要傷害他,而他對著兩萬多待他友好的聽眾哭泣,或是渾身都表現恐懼,他的神志是否清醒呢?

 我該說他的神志不清醒,蘇格拉底。

 你對多數聽眾也產生這樣效果,你明白嗎?

 我明白,因為我從臺上望他們,望見在我朗誦時,他們的面孔上都表現哀憐、驚奇、嚴厲種種不同的神情。我不能不注意他們,因為在受報酬的時候,我如果不曾惹他們哭,自己就不能笑;如果惹了他們笑,自己就只得哭。

 聽眾是最后的一環,像我剛才所說的,這些環都從一塊原始磁石得到力量;你們誦詩人和演戲人是些中間環,而詩人是最初的一環,你知道不?通過這些環,神驅遣人心朝神意要他們走的那個方向走,使人們一個接著一個懸在一起。此外還有一長串舞蹈者,和大小樂師們斜懸在由詩神吸引的那些環上。每個詩人都各依他的特性,懸在他所特屬的詩神身上,由那詩神憑附著——憑附和懸掛原來是一件事的兩種說法。詩人是最初環,旁人都懸在這上面,有人從俄耳甫斯或繆賽俄斯[18]得到靈感,但是多數人是由荷馬憑附著,感發著,伊安,你就是其中之一。聽人說到其他詩人的作品,你就打瞌睡,沒有話可說;但是聽人說到荷馬的作品,你馬上就醒過來,意思源源而來,有許多話可說。這就是因為你解說荷馬,不是憑技藝知識,而是憑靈感或神靈憑附;正如巫師們聽到憑附自己的那種神所特別享用的樂調,就覺得很親切,歌和舞也就自然隨之而來了;遇見其他樂調,卻好像聽而不聞。你也是如此,伊安,一聽到荷馬,話就多得很;聽到其他詩人,就無話可說。原因在你宣揚荷馬,不是憑技藝而是憑神的靈感。這就是我對你的問題的答復。

 答復得很好,蘇格拉底。可是我還很懷疑你是否能說服我,使我相信我在解說荷馬時,神志不清醒,由神憑附著。若是你親自聽到我朗誦,你就不會這樣想。

 我很愿意聽,現在先請答復一個問題:你朗誦荷馬,對哪些部分題材最拿手呢?當然不是全部吧?

 沒有哪一部分題材不拿手,我敢說。

 荷馬說的東西若是你不知道的,你也能朗誦得好嗎?

 荷馬說過什么東西我不知道?

 荷馬不是常談到各種技藝嗎?例如駕馭的技藝,可惜我記不得那段詩,否則我就背誦給你聽。

 我記得,讓我來背誦。

 請你背誦涅斯托[19]告訴他的兒子安提羅科斯,在紀念帕特洛克羅斯的賽車禮中,怎樣當心轉折那一段話。

 (背誦)在那華美的馬車里,輕輕地轉向馬左邊靠著車,用刺棒敲右邊馬,呼喊一聲,就放松韁子。到了目標的時候,讓左邊馬靠近標石,讓輪軸緊挨著路標駛過,接近得似乎就要碰上那作為拐彎標志的石頭[20]

 夠了,伊安,請問你,要評判這段詩是否妥帖,誰會做得比較好,一個馭車人還是一個醫生呢?

 當然是馭車人。

 是不是因為馭車是他的專行技藝?還是因為旁的理由?

 由于他的專行技藝,沒有旁的。

 每種技藝都必有它的特殊知識,我們能不能憑醫生的技藝,去知道只有駕馭的技藝所能使我們知道的?

 當然不能。

 我們也不能憑木匠的技藝,來知道醫生的技藝吧?

 當然也不能。

 凡是技藝都如此。我們不能憑某一技藝來知道某另一技藝。再請問你:你是否承認各種技藝彼此不同?

 我承認它們不同。

 你的看法和我的一致:知識題材不同,技藝也就不同。

 不錯。

 對的,如果各種技藝都用同樣知識題材,就不能說它們彼此不同。比如這是五個手指,我知道你也知道。你我知道這個事實不是都憑算學的知識嗎?

 是的。

 那么,請回答剛才那個問題:同樣技藝必憑同樣知識,另樣技藝必憑另樣知識,這是不是一條普遍的真理?

 我也以為它是普遍的真理,蘇格拉底。

 那么,若是一個人對于某一種技藝沒有知識,他對于那種技藝的語言和作為,就不能作正確的判斷了。

 當然不能。

 關于你剛才背誦的那段荷馬詩,要你和一個馭車人來評判,誰會評判得比較正確呢?

 馭車人。

 對呀,因為你是一個誦詩人而不是一個馭車人,而誦詩的技藝和馭車的技藝本來不同,是不是?

 是。

 如果這兩種技藝不同,它們的知識題材也就不同。

 不錯。

 你記得荷馬描寫涅斯托的妾赫卡墨得,拿酒乳給受傷的馬卡翁那段詩嗎?他說:

用普拉諾酒做的;她用亮晃晃的刀把羊酪切成細片,還放了一個蔥頭在他身邊,供他下酒。[21]

要評判這段詩,最好是憑誦詩人的技藝,還是憑醫生的技藝呢?

 憑醫生的技藝比較好。

 再如荷馬的這段話:

她像牛角裝了鉛,沒入海底,給貪食的魚們送死。[22]

要評判它,最好是憑漁人的技藝,還是憑誦詩人的技藝呢?

 顯然要憑漁人的技藝。

 假如你問我:蘇格拉底,你既然能把荷馬的各段詩,都配上與它們相關的技藝,你能否指出哪些段詩須請預言家憑預言的技藝來評判它們呢?我就馬上可以回答你:這樣的詩很多,尤其是在《奧德賽》里,例如墨蘭普斯的預言家忒俄克呂墨諾斯向求婚者們說的那一段話:

你們這班可憐蟲!你們在遭遇什么?你們的頭臉手腳全讓黑夜像壽衣似的裹著;突然一陣號哭聲,你們滿臉是淚,走廊里全是鬼魂,院子里也全是鬼魂,都走到陰間去;太陽在天上消失了,災霧布滿了世界。[23]

《伊利亞特》里也有許多同樣的段落,例如描寫城堡附近戰事的那一段,荷馬說:

他們正急于要越過那條壕溝,就來了一個預兆:一只鷹高飛掠過隊伍的左邊,鷹爪抓住一條血紅的大蛇。那條蛇還活著在喘氣,還在掙扎,扭轉身來向抓住它的那只鳥的頸項咬了一口,那只鳥被咬痛了,把蛇放下,讓它落到隊伍的中央,于是叫了一聲,就乘風飛去了。[24]

我敢說,像這類題材應該由預言家來評判。

 你說得對,蘇格拉底。

 對,伊安,你也說得對。我已經替你從《伊利亞特》和《奧德賽》兩部詩里,選出一些描寫預言,打魚和行醫的段落了。你對荷馬比我熟得多,現在請你替我選出一些關于誦詩人和誦詩技藝的段落,就是說,誦詩人比任何人較善于評判的段落。

 我應該說,全部荷馬詩都有關于誦詩人和誦詩的技藝。

 當然不能是全部,伊安,你忘記你所說的話嗎?一個誦詩人的記性應該比較好一點。

 我忘記了什么話?

 你說過誦詩人的技藝和馭車人的技藝不同,記得不?

 還記得。

 你也承認過,它們既然不同,就有不同的知識題材。

 對。

 那么,根據你自己的話,誦詩人不能對所有的事情都知道,誦詩的技藝也不能包括一切知識。

 我敢說,可能有些例外,蘇格拉底。

 你的意思是說,誦詩人對其他技藝的題材不全知道,既然不全知道,知道的究竟是哪些呢?

 他會知道男人和女人、自由人和奴隸、統治者和被統治者,在怎樣身份,該說怎樣話。

 你是否說,一個誦詩人會比一位駕駛人,對于一個船長在海浪顛簸時所應該說的話,知道還更清楚?

 不是,駕駛人知道最清楚。

 誦詩人是否比醫生還更能知道診病人所應該說的話?

 不能。

 但是他會知道奴隸所應該說的話?

 他會知道。

 假如那奴隸是一個牧牛人,在設法馴服發狂的牛時,他應該說什么話?誦詩人是否比牧牛人知道得更清楚呢?

 他不能比牧牛人知道得更清楚。

 他知道一個紡織婦關于紡織羊毛所應該說的話么?

 他不知道。

 但是他知道一個將官勸導兵士所應該說的話?

 是,那類事情是誦詩人知道的。

 那么,誦詩人的技藝就是將官的技藝嗎?

 我知道一個將官該說的話,這一點我卻有把握。

 是,伊安,也許你知道將官的技藝,也許除掉彈豎琴的技藝之外,你還知道騎馬的技藝。若是這樣,你就會能判別馬騎的好壞。但是請問你,伊安,你能判別馬騎的好壞,是憑你的騎馬的技藝,還是憑你的彈豎琴的技藝呢?

 我該說,憑騎馬的技藝。

 如果你評判豎琴的彈奏者,你是站在豎琴彈奏者的身份,而不是站在騎馬者的身份,來評判他們?

 我承認。

 在評判將官的技藝時,你是站在將官的身份,還是站在誦詩人的身份,來評判它呢?

 在我看,那并沒有什么分別。

 這話怎樣講?你說誦詩人的技藝和將官的技藝是一樣?

 對,完全一樣。

 那么,一個高明的誦詩人同時也就是一個高明的將官?

 當然是那樣,蘇格拉底。

 一個高明的將官同時也就是一個高明的誦詩人?

 不,我倒沒有那樣說。

 但是你說高明的誦詩人同時就是高明的將官?

 不錯。

 你是希臘的最高明的誦詩人吧?

 首屈一指,蘇格拉底。

 你也是希臘的最高明的將官嗎?

 當然,蘇格拉底;荷馬就是我的老師。

 那么,伊安,你既然不僅是希臘的最好的誦詩人,而且也是希臘的最好的將官,可是你在希臘走來走去,總是誦詩,不當將官,這是什么緣故?你以為希臘只需要戴金冠的誦詩人,而不需要將官嗎?

 理由很簡單,蘇格拉底:我們以弗所人是你們雅典人的仆從和兵卒[25],不需要將官,而你們雅典和斯巴達也不會請我去當將官,因為你們自信有足夠的將官。

 好伊安,你沒有聽說過奎卒庫[26]人亞波羅多柔嗎?

 你說的是誰?

 他雖是一個外國人,卻屢次被雅典選為將官。此外還有安竺若人法諾特尼斯、克拉左彌尼人赫剌克利第,雖然也都是外國人,因為才能卓著,也都被雅典任命,統領過軍隊,還任過其他官職。[27]如果以弗所人伊安先生有本領,雅典人不也會選他做將官,拿尊貴的職位給他嗎?以弗所人本來不就是雅典人,而他們的城邦不也很不平凡嗎?你說你宣揚荷馬是憑技藝知識,如果這話是真的,你就不免欺哄我了。你在我面前自夸對于荷馬知道許多珍貴的東西,而且允許我領教,可是到我再三懇求你的時候,你不但不肯顯你的本領,而且不肯說你究竟擅長哪些題材,你這不是欺哄我嗎?你真像普洛透斯[28],會變許多形狀;你左變右變,彎來扭去,變成各色各樣的人物,到最后,你裝成一個將官!你想溜脫了我的手掌心,不顯出你朗誦荷馬的本領!像我剛才所說的,若是你對荷馬真有技藝的知識,允許我領教,口惠而實不至,你就真是在欺哄我。不過你如果并沒有技藝的知識,對荷馬能說出那些優美的辭句,是不由意識的,憑荷馬靈感的,像我所想的那樣,我就不能怪你不誠實了。不誠實呢,受靈感支配呢,你究竟愿居哪一項?

 這兩項差別倒很大,受靈感支配總比不誠實要好得多。

 那么,伊安,我也就朝好的一邊想,認為你的宣揚荷馬的本領不是憑技藝的知識,而是憑靈感。

根據Louis Mèridier參照 Shelley譯


[1] 以弗所是小亞細亞的一個城邦。在柏拉圖時代,它還受雅典統治。

[2] 厄庇道洛斯是希臘南部薩若尼克海灣(今埃吉納灣)上一個鎮市,有醫神埃斯庫勒普的廟,他的祭典很隆重,在夏天舉行,每四年一次。

[3] 雅典娜是雅典的護衛神,傳說她是宙斯的女兒,智勇兼全。她的祭典是雅典人的大事,每年舉行時全國人參加,有戲劇及各種技藝的競賽。

[4] 墨特洛德、斯忒辛布洛特、格勞孔這三人都是當時有名的誦詩人。希臘人稱呼人的習慣往往冠上“某某人的兒子”或“某某地方的人”。蘭普薩庫是小亞細亞的一個重要城市,塔索斯是愛琴海北部的一個島。

[5] 希臘最大的詩人當然是荷馬,在古代和他齊名的是赫西俄德。他的《工作與日子》寫一年四季的各種工作,摻雜一些實際生活的經驗教訓;《神譜》敘世界創始及諸神起源。阿喀羅庫斯是一位抒情詩人和諷刺詩人。

[6] Tekhne一字通常譯為“藝術”,指文學、音樂、圖畫之類,它的原意卻較廣,凡是“人為”的不是“自然”或“天生”的都是Tekhne。醫藥、耕種、騎射、木作、畜牧之類凡是可憑專門知識來學會的工作都叫作Tekhne。在柏拉圖的著作里,就其為Tekhne來說,做詩與做桌子做鞋是同屬一類的。所以這字譯為“技藝”較合當時的用法。近代把“藝術”和“技藝”分開,強分尊卑,是一個不很健康的看法。

[7] 波呂格諾特是公元前五世紀希臘大畫家。

[8] 代達羅斯在希臘原文中本義為“精巧的藝人”,他是傳說中的雕刻家的祖師。以下兩人都是雕刻家。

[9] 這幾個人都是希臘的音樂家或詩人,都是傳說中的。

[10] 歐里庇得斯是希臘的第三個大悲劇家。“赫剌克勒斯石”就是吸鐵石。赫剌克勒斯是希臘神話中最大的力士,也是宙斯的兒子。

[11] 科里班特巫師們掌酒神祭,祭時擊鼓狂舞。

[12] 這些都是希臘詩的各種體裁,短長格以先短后長成音步,常用于詩劇。

[13] 廷尼科斯不可考。

[14] 故事見荷馬史詩《奧德賽》卷二十二。俄底修斯參加了希臘軍征特洛亞;二十年后回國時,許多人正坐在他家里向他妻子求婚,他突然喬裝歸家,用箭把他們射死。

[15] 故事見荷馬史詩《伊利亞特》卷二十二。特洛亞戰爭中,阿喀琉斯和赫克托是希臘和特洛亞兩方面最勇猛的英雄。阿喀琉斯因爭女俘事生氣,拒絕參戰。直到他的愛友帕特洛克羅斯被赫克托殺死,才肯出來為友報仇,打退了特洛亞軍,在特洛亞城下窮追赫克托繞城三匝,終于把他殺死。

[16] 安德洛馬刻是赫克托的妻子,赫卡柏是他的母親,普里阿摩斯是他的父親。赫克托死后,安德洛馬刻、赫卡柏、普里阿摩斯悲慟欲絕。《伊利亞特》記此事,甚沉痛。

[17] 伊塔刻是希臘的一小國,歸俄底修斯統治,就是俄底修斯射殺求婚者們的地方。特洛亞國在小亞細亞,荷馬所歌詠的特洛亞戰爭的場所。

[18] 俄耳甫斯是傳說中荷馬以前的希臘最大詩人。這幾個人都是希臘的音樂家或詩人,都是傳說中的。繆賽俄斯是傳說中的古希臘詩人,據說是俄耳甫斯的學生。

[19] 涅斯托是荷馬的《伊利亞特》中希臘方面的老謀臣。

[20] 見《伊利亞特》卷二十三。帕特洛克羅斯死后,阿喀琉斯替他舉行大祭,其中有跑馬競賽。

[21] 見《伊利亞特》卷十一。

[22] 見《伊利亞特》卷二十四。

[23] 見《奧德賽》卷二十。

[24] 見《伊利亞特》卷十二。

[25] 以弗所是小亞細亞的一個城邦。在柏拉圖時代,它還受雅典統治。

[26] 奎卒庫是小亞細亞海島之一,雅典的殖民地。

[27] 安竺若是愛琴海中一大島,克拉左彌尼在小亞細亞。亞波羅多柔、法諾特尼斯、赫剌克利第三個外國人在雅典當將官的,都無確鑿史跡可考。

[28] 普洛透斯是“海上老人”,善變形,又善預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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