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白搖板，六棱高胡領弦，打擊樂器烘托氣氛，只在轉瞬間，悲涼的底色氣氛便蔓延全場。

先前還在無聊閑扯的老人們同時擺頭看向戲臺，幾句白音過后，“楊德勝”趟馬下，“張慧珠”上場。

三千青絲披散腦后，玉手抓起一縷發絲，讓人只看一眼就忍不住心生愛憐。林向瑜還未開嗓，已經接連有觀眾感慨輕呼：“真俊！”

“王屋山高不可攀，猛虎出沒在其間。亂世人命不如犬，四野悲聲哭震天。可嘆連年遭戰亂......”

極具特色的四平調一經開腔，登時激起了場下所有觀眾一身的雞皮疙瘩。他們太過熟悉臺上演員的調門了，可即使已經聽過很多次，乍一聽來，仍然忍不住驚為天人。即便是明擺著的假音，卻絲毫不遜于女子的清脆嘹亮，甚至，更帶一些女子都自愧不如的傷懷故事感。

行弦過后，自白、四平調、西皮搖板輪番上陣，完全不給觀眾們過多感慨的間隙，直聽得臺下眾人掌聲不絕。

角落中，一位原本淡然搖扇的老爺子表情接連改換，終于藏不住心底驚艷，跟隨著其余人一起賣力地鼓起掌來。

坐在他旁邊，著一身淺色紫羅蘭套裙的年輕姑娘原本聽不大懂，一直在玩手機，這會兒見自家爺爺這么投入，也忍不住把注意力集中到臺上，片刻后，就被臺上那人難以形容的美感徹底擊潰。

姑娘不懂什么專業的術語，只看見那人哭悲、轉身、繞圈輕走、長袖輕甩、眼神流轉，青衫鼓蕩，似真亦幻，美好到難以用語言形容。

“怎么會有這么漂亮的女子啊！”姑娘忍不住驚呼出聲，卻立馬引得身旁的爺爺發笑。

姑娘好奇地扭頭，爺爺重又笑瞇瞇搖扇，笑道：“你這傻丫頭，哪兒看出他是女人了？”

“這......不是嗎？”姑娘瞪圓了眼睛，收回視線時，不可置信地盯著戲臺上那人，陷入沉思。

林向瑜的開場為后面的演出打了個再好不過的底，全場下來，掌聲未停，叫好聲不斷。汪林和其他幾人躲在后臺偷看著臺前，眼圈在同一時間泛起了淚花。京劇，太難了！他們，太難了！

演出結束，林向瑜依舊保持著從前的傳統，和所有人站成一排，深深鞠躬送別所有觀眾。不論數量多少，若沒有這些老觀眾的支持，他們恐怕也走不到今天。

小悠喜滋滋側頭問大家一會兒吃什么的時候，林向瑜這才注意到，有一對一看就是爺孫的觀眾正往他們這邊來，兩人徑直走來停在戲臺前，一老一少各自帶著意味不明的笑意，老爺子蒲扇輕搖，看上去老神在在；小姑娘一身淡雅，著實有些仙氣飄飄，仰頭和他對視的時候，小姑娘的表情贊賞又好奇。

臺上臺下就這么大眼瞪小眼好半天，總算是回過神來的團長汪林從側面跳下舞臺又迎回來，微微欠身低聲詢問：“兩位，是對本場演出有什么意見嗎？”

老爺子扭頭和汪林對視一眼，輕輕搖了搖頭，示意汪林一起再看自家孫女和林向瑜對視的畫面。汪林茫然無措，視線在兩人身上快速流轉，心里滿滿都是對林向瑜的憂懷。

沒成想下一秒，小姑娘突然開口，聲音很甜，帶著絲絲興奮：“這位好看的......‘姐姐’？愿意接受我的采訪嗎？”

大約四十分鐘后，采訪結束。林向瑜坐在椅子上沒動，面上風平浪靜地和對面這個笑瞇瞇的名叫張堯的姑娘對視，某一時刻，各自笑了。

“你看上去可不太像是記者。”

“是嗎？那你之前覺得我是做什么的？”

“畫家？歌手？或者，是個詩人？”

“詩人啊......這個時代還有詩人嗎？”

“這個時代，連戲曲演員都還有，為什么不能有詩人？”

“也是！”張堯笑呵呵，“我說句實話，其實我不太能聽懂你們的戲，但我能感覺到你們，尤其是你，是真的很厲害。因為我爺爺這樣的老戲迷都忍不住為你鼓掌，而且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我覺得自己能聽得懂你戲里的悲涼，所以我來了！身為記者，別的本事沒有，采訪、寫報道，那可是小菜一碟！”張堯說完又開心地笑起來，就在剛剛，她從林向瑜嘴里聽到了很多讓她非常震撼的話，那是于夾縫中生存的戲曲演員的堅持，她不能完全理解，但她向來非常尊敬所有不為名利，只為傳承文化，以及喚起新一輩的孩子們國家自信和榮譽感的人。

林向瑜的工作，遠比她想象中要偉大得多，至少，易地而處，那絕對是她無法忍受的艱難困苦。

臨別前，張堯承諾會盡己所能寫好這篇文章，為他們的劇團多爭取些曝光的機會。林向瑜望著張堯離開的方向沉默佇立了很久，他都知道的，張堯之所以這么做，更多的還是好奇，以及想要讓她愛好戲曲的爺爺開心，可是不管怎樣，他們終于能有多一些的機會了，這是再好不過的事情了，不是嗎？

一旁，小悠的肚子傳出了“咕咕”的叫聲。因為張堯的出現而喜笑顏開的汪林皺了皺眉，抬手在她額上點了點，哈哈大笑。

“你啊你，一天天的就知道吃！之前不是還跟我念叨，一定要拜林向瑜為師，跟他學唱青衣嗎？今天大家都這么開心，這可是千載難逢的機會啊！要我說啊，不如就趁這個機會，咱們團里也來個雙喜臨門，向瑜啊，你這年紀可以收徒了！要不，我們大伙兒做個見證，你今兒個啊，就把小悠收下吧！”

被笑能吃的小悠愣了好半天，才終于在其余人的起哄聲里反應過來。趁氣氛正熱，她再沒多想，“撲通”一下就跪了下去，一邊喊著“師父在上”，一邊作勢就要磕下頭去。

林向瑜慌了神，忙俯身去扶起她，看著她滿是激動的雙眼，林向瑜嘆了一口氣，問：“小悠，你是真心的嗎？這苦，你當真吃得下？”

小悠雙眼放亮，忙又向后蹭了蹭，“咚”地磕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