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條單行路，除此之外沒有任何其他方向可以選擇。在這條白沙路上，只有少年一人在緩慢前進。路的兩邊是黑漆漆的沼澤，沒有任何人在上面留下過腳印。

在獨行的少年眼中，他的前方始終有一個影子若隱若現。他不知道自己已經走了多久，但是他確信，影子一直存在于他的視野范圍內，從未消失。更奇妙的是，影子和自己的距離似乎永遠保持不變。他不清楚對方的步調是否和自己保持一致，還是對方刻意在等待自己……

如果我突然跑起來呢？如果突然跑起來，和影子會不會拉近一點？

但他并沒有那么做，對少年而言，冒泡一個奇怪的想法已經是非常罕見的事，至于付諸行動——還是算了吧。他甚至沒有心思去進一步懷疑是不是自己的幻覺，畢竟這是夢。

他回過神來，影子像幽靈一樣浮現在眼前——

也許她本來就是幽靈？

你還跟得上嗎？影子眨眨眼。我好像走得快了一點——抱歉，無名，我好像有點忘乎所以了，差點就忘了還有你——你放心，我肯定會等你。

無所謂。他回答。但是為什么？

因為你的夢很新奇……哈哈哈！不，我其實是想說，我還是需要緊跟你的步伐。放心吧，我不會從你的眼中消失的。雖然這是你的夢，但是我猜，你對它并不熟悉，還是我來帶路吧。

少年只是習慣性哦了一聲，表現出毫不關心的樣子。她是誰？她為什么會出現在這里？她信誓旦旦的樣子似乎表示對萬夢很熟悉……所有這些猜測只是出現了一瞬就被拋之腦后。隨她去，少年的思想定格下來。

那我們繼續趕路吧，如果你累了就喊一聲，我們就休息……影子剛要邁步，又扭過頭來。忘了你不喜歡說話——那我們離得不要太遠，這樣我能稍微留意你的體力。

還有多遠？

他沒問去哪里，只是詢問還有多遠。

按這個速度，也許要走二十個日升的時間——騙你的！哈哈哈……

影子試圖從少年的臉上捕捉到一點失望的表情，但她失敗了，這讓她略略有些不服氣。好吧，看來你根本不著急，那我們就走吧——其實我也不知道還要走多久，但是我有預感，目的地已經近在咫尺了，萬夢不會刁難任何一個客人的。

影子輕盈地向前移動，像飛一樣，原本沒有風的天氣，她的頭發卻向后飄散。少年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心里默念著數。

九十八，九十九……一百。

在相距一百步的位置，影子和自己同時邁出步子。她回頭喊著，累了我們就休息！

嘴上說著不要離太遠，實際上和之前沒什么變化嘛，呵。

少年感覺到自己的思慮開始不受控制，果斷關閉了自己的大腦。

實際上沒過多久，目的地就出現了。那是一座陳舊的木屋，就突兀地站在路邊。原本狹窄的白沙路經過木屋后夸張地向四周延伸出去，似乎暗示著夢的無限可能性，但更遠方的景色是看不見的，這種等待探索的未知開始抓撓少年的心臟。他有些不適，這種感覺就像萬夢要將某些他隱藏在內心深處的東西引爆一樣。他的呼吸開始加重，強行讓自己保持鎮定。

我們到了！其實也沒多遠，對吧？影子指著木屋。這木頭房子的架設是如此簡陋，少年從來沒見過這樣的建筑——只是粗淺地用木頭扎束捆在一起，看不出來用什么粘在一起。屋子的側面沒有開窗，僅在正面開設了一門兩窗。因為離得遠，少年并不能通過窗戶看到木屋里面的樣子。至于房頂——

看來萬夢并不會刮風下雨。

我們進去吧。影子已經來到門邊，用指關節輕輕叩響。為什么我會觀察地這么仔細呢？少年愈發感到奇怪，不單單是對影子，還有萬夢，他從未體驗到自己的感官如此發達，就像是萬夢強迫自己去看去聽去想一樣。他甚至清晰地聽到影子叩響了三聲木門，自己幾乎快要抓狂。

吱吱吱——刺耳的聲音從門那里傳來，從外面看去，屋內只是完全的黑暗，沒有光能夠透進去。少年能夠感覺到木屋在無聲引誘自己進去。

終于可以休息咯！影子很高興的樣子。跟我來，無名，這可是萬夢不能缺少的環節，沒有人能夠拒絕——

影子消失在門的另一側，聲音被掐斷了。少年呆立了幾秒，大踏步走進去。一剎那，他發現自己進入了一個獨立的空間，身上殘留的屬于外界的氣息完全消失了。影子在右前方，對他像模像樣地鞠了一躬，但背在身后的手環扣著，透露出掩飾不住的調皮勁兒。

嗯嗯——她清了清嗓子，一字一頓說道：

歡迎來到“啟點”。

啟點酒屋沒有任何華麗的裝潢，吧臺，圍繞著吧臺的高腳凳，小桌子，圍繞著小桌子的矮腳凳。就這么簡單。影子快速跑到角落里的高腳凳坐上去，對少年招招手。少年沒有言語，徑直坐在間隔她一個位置的旁邊。

……那好吧。你想坐在哪里都行，但是角落里的這個位置不許和我搶哦！影子愜意地靠著旁邊木頭壘成的墻壁。我喜歡這個位置，每次都坐在這兒……

你經常來？

影子咬緊嘴唇，扭捏了一陣。也沒有多少次——兩次？我忘了。其實并沒有多少次機會能回到啟點酒屋的，正因為這樣，我每次到這里都要好好品嘗喜歡的飲料。她回過頭嘿嘿笑著。無名，謝謝你的夢我才能回來，為了表示感謝，你想喝什么我來請客！

……我不渴。

好吧。影子聳聳肩。那我就先不客氣咯。她像之前叩響木門一樣敲擊著吧臺，依舊是三聲。一份“冰藍”，謝謝！

她話音剛落，吧臺上就憑空出現了一個晶瑩剔透的玻璃盞。沒有任何回應的聲音，這座木屋就像是有天然的魔力，能夠自動感應到顧客的需求。玻璃盞里的液體——不像是液體，少年瞇眼細看著，它更像是玻璃盞內壁上的顏色，與環境過于貼合，甚至讓人懷疑它到底能不能流動——但它確實是飲料。

比起這個，少年其實更在乎，這次點單，木屋的顧客到底付出了什么代價。她僅僅是一句話就讓木屋端出了自己的珍品，“冰藍”，從外觀上少年就能斷定，這種飲料是萬夢所獨屬的，絕對不是離開夢之后還能遇見第二次的寶物。在夢中品嘗的特殊飲料，那會是什么味道？影子就這樣輕易拿到了？

少年心中咯噔一下。這是自己的夢，他很清楚，雖然不清楚影子的來歷，但至少她也是存在于自己的夢中。那點單飲料的代價……是不是也要由夢的主人來付？可影子剛剛還笑吟吟地說“她請客”，難道只是謊言嗎？

影子注意到旁邊坐立難安的少年，終于憋不住笑出聲來。

你那么緊張干嘛！……我只是開個玩笑！根本用不上我來請客，這些飲料是萬夢無私的饋贈，都是免費的！影子一臉滿足的樣子，似乎是因為成功逗弄到身邊這個木頭人而洋洋得意。看，萬夢對每個游客都非常慷慨，不管是我，還是你，只要提出自己的需求，在啟點木屋里都能滿足自己的舌尖哦。

她又故作神秘拉低聲音說道，你想和我點一樣的飲料嗎？

少年不明白她的話暗含什么意思，也許她只是想分享一下自己喜歡的口味？

你先喝吧，不用管我。

好吧。影子捧著手心小巧的玻璃盞，滿眼都是興奮，卻又閃過一絲遺憾的神情。等一會兒，如果你……感到很寂寞，請不要怪我。

少年還沒聽明白這句話，影子便捧著玻璃盞一飲而盡，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冰藍的顏色閃爍著清冷的光芒，在一瞬間被吞沒，卻在影子的眼睛那里漸漸浮現。少年看向她的眼睛，試圖捕捉到一些其他的訊息，但是出人意料，她的眼睛像是墜入冰窟，變得異常冷靜。某些活潑的色彩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難以接觸，不希望被打擾的沉寂。

啪嗒一聲，玻璃盞碰到臺面。影子只用雙手撫著額頭，沒有什么多余的動作。

“冰藍”……看來這飲料蘊含著難以想象的力量。

你不舒服嗎？

少年從來不會去主動關心別人，他這么問，只是隨口的一句話語，更多是出于試探的心思。他很確信，影子哪怕表現出任何不適的舉動，他也不會采取什么實質性反應來幫助。因為他本人正處于無助的情況，對周圍的任何事物都缺乏足夠的認知——甚至他都沒把這些放在心上。隨她去吧。

影子沒有回答。她端坐在高腳凳上，眼睛的寒光不再明亮。她的內在像是在沉睡，外形快要融化在空氣中。她的呼吸非常平穩，從中感覺不到什么悸動，就好像少年不在身邊，周圍再也沒有什么值得她注意的存在。

少年就這樣盯著影子，開始默數，數到第四百五十七下，從角落里傳來高腳凳挪動的聲音。影子終于抬起頭，直勾勾看向高處的屋頂。

你沒有回答我。少年說道，為什么？之前你總會回答我。是因為那飲料嗎？

并不是。影子的話語缺失了一貫的溫度。你打斷我的休息了，無名。

聽起來像是在責怪他，但是這聲音過于冷淡，襯托下顯得是少年焦急了。

“冰藍“……影子緩緩開口。只是看到它，我就感到平靜。一直以來的漂泊，讓我的身上沾滿了灰塵，粗糙煩亂的感覺讓我感到折磨，使我幾乎要放棄思考。只有冰藍，讓我的頭腦恢復清醒，讓我的心冷下來。我喜歡它，僅僅是因為它能夠暫時喚醒那個真正的自我……讓我獲得休息，讓煩亂的我……安息，盡管不久后那個我會死而復生。所以，無名……先讓我做好準備，好嗎？

直到第二千一百八十九下，從角落里才傳來一聲抱歉。

好喝嗎？少年問道。

顏色是沒有味道的。我不能給你形容——影子輕輕嘆了口氣。這一路上，少年還是第一次見到眼前的幻影如此低沉的神態。她低著頭，眉眼間止不住的疲憊，十指緊緊摳住玻璃盞的沿邊，眼中冰藍色的冷氣幾乎凝結，快要從眼角滴落下來。

抱歉，這樣可能嚇到了你——如果你接受不了這樣的飲料，那我們換其他飲料嘗嘗吧。

沒等少年回應，影子自顧自叩響了臺面。一份“凝青”，一份“火紅”。和上次一樣，兩個玻璃盞憑空出現在兩位的面前。少年打量著自己這份，玻璃盞中燃燒著鮮艷的紅色，幾乎要從內部跳出來。影子捧著手中的玻璃盞，里面盛滿的是凝固的青色形體，像是無邊無角的果凍質態。

我知道，你在懷疑我究竟是誰——影子與他四目相對。我也想多聽聽有關于你的事，無名。多了解彼此一點，也有助于我們之后的旅途順利進行。

少年說道，你先喝。

影子將玻璃盞碰到嘴邊，又回過頭，對少年眨了眨眼。少年會意，便側過頭去，可眼睛仍是止不住偷瞥。玻璃盞距離她的唇極近，青色開始流淌，從玻璃盞的邊沿不情愿地跳脫，一點一點消失在她的嘴唇盡頭。她的脖子那樣挺拔，喉嚨那里沒有任何聳動。她的眼眸微瞇，眼睫變得放松下來。她的長發開始舒散開來，凝青消失后，又從她的發梢漸變出現，宣告著某些事物的復蘇。

你想知道我是誰，對嗎？

少年并沒有這么想，他的腦海中浮現的是更加古怪的念頭。

她的聲音很好聽，如果她會唱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