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格萊特就像前來視察領土的王一樣,高傲而平等地鄙夷在場的所有人。
她的下巴抬得老高,目光依次掃過斯默克,酒保,眼鏡男,最后注視了在左邊角落里蜷縮的無名一秒鐘,臉上始終保持著輕蔑的微笑。
“一群廢物?!彼@樣說道。
斯默克第一個給出反應:“你來這兒干什么?”
“廢話,來酒屋肯定是為了喝酒?!毕8袢R特白了他一眼,“怎么,貴店要攆走客人嗎?”
“你應該知道這里不歡迎你,瘋女人。”斯默克說道,“我們幾個都被你找過麻煩,你居然還好意思找上門來?”
“你不是酒屋的主人,所以你的任何言論都不算數,笨蛋?!毕8袢R特大笑著,望著她正對面的酒保,“他們可都是要趕我走哎,酒保,你還不想表態嗎?”
酒保閉著眼,臉上露出為難的神色。他遲疑了一會兒,最后無奈地抬手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可是她……!”
“讓她來。”酒保小聲道,“無事不登三寶殿。”
希格萊特臉上寫滿了有恃無恐的得意,大步進來,完全不把旁人放在眼里。斯默克氣的身上發抖,卻下意識地把椅子往遠處靠了靠。希格萊特彎下身,雙肘抵著臺面,也不說話,只是瞇著眼看著酒保,臉上掛著意味深長的笑容,讓人捉摸不透。酒保被她看得內心發怵,不得已往后退了一步。
“貴店居然發生了客人排擠客人的惡性事件,身為主人也難逃干系吧?”她說道,“一旦傳出去,酒屋的客流量怕是要受到不小損害咯?!?
“這與你何干?”酒保硬生生地回答,“說你想喝的飲料,我會滿足你的需求。其他閑言碎語多說無益。”
“帳算在這位出言不善的云游客身上,今天我可是要大飽口福了!”
斯默克幾乎要跳起來。希格萊特卻沒有立刻開口點單,而是回過頭,用和平常大相徑庭的聲音問道:“想喝什么,小妹妹?”
大家這才注意到希格萊特身后的小小身影,小女孩怯生生地站在那里,手上緊緊攥著一支笛子,看不出是什么材料做成的。在大家的目光下她顯得很緊張,聽到希格萊特問話,她的回答倒也并不含糊:“有涼涼的飲料嘛?我想喝那個……”
希格萊特哈哈大笑:“所有冷飲都做一份,辛苦你了,酒保。……所有賬單由這位慷慨的叔叔承擔。小妹妹,快謝謝斯默克叔叔!”
“你是認真的嗎?”酒??嘈Σ坏茫八欣滹嫸紒硪环荩磕阕詈貌灰速M……”
希格萊特板著臉:“她喝什么,我點什么,你做什么。其他廢話多說無益?!?
既然是小女孩的要求,酒保也不好推辭,回頭忙碌起來。當著小女孩的面,斯默克的神情也收斂了許多。特別是她頗有禮貌地說了一句“謝謝斯默克先生,還有酒保先生”更是讓他的火氣消了大半。
“你們真的是姐妹嗎?從你們身上找不出一點相同的地方?!?
希格萊特冷笑道:“你最好不要在這種問題上多糾結一秒?!?
“姐姐!”小女孩喊了一聲,“別這樣了,姐姐。你老是這個態度,整的大家都不高興,我也不高興。再這樣下去,就沒人愿意搭理我們兩個了!”她還給斯默克鞠了一躬,這讓斯默克有點受寵若驚?!皩Σ黄?,斯默克先生。我知道姐姐和你有過不愉快的事,我替她向您道歉。但姐姐確實是我的姐姐,請您不要誤會?!?
“好,好……”希格萊特忙不迭地答應,俯下身去摸了摸妹妹的頭。小女孩把頭歪到一邊,賭氣似的躲開她的手。希格萊特的手懸在半空,所有人注意到她的窘態。酒保和斯默克忍不住哧哧地笑出聲。
“沒想到你也有軟肋,希格萊特,我原本以為你早就拋棄人之常情了呢。”
“嗨!這叫什么——再冷酷的毒蛇,它的七寸也是軟的!哈哈哈哈……”
雖然肆無忌憚地大笑,但酒保看得出來,希格萊特在拼命壓抑自己狂躁的心情。如果不是她有這么個妹妹在場,她絕對會當場剮了二人——想到這里,酒保不知道為什么笑得更加放肆,酒屋里洋溢著快活和勝利的氣息。
各種花式冷飲終于端上臺面。酒保為每個人都準備了一份。小女孩注意到角落里還在休憩的無名,眨眨眼,端著玻璃盞跑了過去,開口問道:“你要喝嗎?”
無名也不推辭,接過手,輕輕舔舐著邊沿,臉上顯露出感激的神情。
希格萊特瞧著她妹妹的一舉一動,順手撥過一個玻璃盞,送到眼鏡男面前:“你的。”
眼鏡男惶恐地避開,連推辭也顧不上,徑直退到吧臺的另一端。希格萊特跟看老鼠一樣,回他一個鄙視的眼神。
酒保問:“所以你來這里的真實目的是什么?”
“我來這里就是為了告訴你們一句話。”希格萊特緩緩說道,空蕩蕩的玻璃盞倒映著她的眼睛。
幾個人默不噤聲。
“你們都是廢物?!?
“姐姐!”小女孩大聲喊叫。
“為了挖掘所謂的真相,有的人耗盡了心力和氣力,有的人選擇坐井觀天坐享其成,有的人把希望寄托在來路不明的消息上,用謊言和勸慰來麻痹自己。我只是感到好笑,但不得不說,出乎我的意料,你們幾乎成功了——最起碼你們找到了埋藏秘密的盒子。可是你們還在猶豫,在這里浪費時間,為什么不去果斷打開呢?你是在害怕嗎,酒保?”
她湊上去,兩張臉的距離僅一寸有余。
“如果你說的盒子指的是那個少年——請容許我反駁一句,他或許埋藏了很多不為人知的事,但他并不是一個盒子或者什么物件。他和我們一樣,是一個人。只有你不把他當做人看。”酒保反唇相譏。
“所以你寧愿讓這些秘密被掩蓋過去,單純是為了照顧他人的感受么?不,酒保。哈哈哈哈——我直說吧,看見那個沒有名字的少年,你想到了你自己。你害怕的是當他的內心和過往被曝光的同時,你試圖瞞過去的那些記憶也會被公之于眾,我說的對嗎?”
“一派胡言!我為什么……我當然……”
“就算他有什么隱情不想讓我們知道,那也犯不著讓你在這里嚼舌根子!”斯默克怒言相向,“有秘密,這有什么大不了的!就算有,那都是一些無關緊要的個人隱私,怎么會和這個突然出現的少年扯上關系!”他突然回過頭,對酒保大聲說道:“賣酒的!這個少年,你到底有沒有印象?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過去的一些事情?大聲告訴她!”
“沒有印象!”酒保的牙齒發軟,“關于更早的事我一無所知,但至少現在的我可以毫無保留地回答你任何問題,絕對不會像那女人說的那樣裝神弄鬼!”
“哈!好!非常好!”希格萊特拍掌大笑,“斬釘截鐵,鏗鏘有力,我都快要被你的坦誠折服了!可惜啊可惜,酒保,現在你不得不去面對你的過去了。連找回以往記憶的決心都沒有的話,那又怎么有能力去誠實面對未來呢……”
希格萊特一把搶過眼鏡男懷中的書,摔在吧臺上。眼鏡男的面容因為恐懼而扭曲,感到四肢冰冷,沒有一絲一毫的抵抗。
“為什么我說你們都是廢物無疑呢……尤其是你,酒保??纯催^去的你是怎么做的!那個不斷挖掘真相,永遠不會逃避的拓荒者,看看他是怎么做的!”
“你什么意思?!”
“還不明白嗎!”希格萊特大吼一聲,“現在,此時此刻,坐在酒屋吧臺內側的你們的這位老朋友,他的真正身份從來不是什么酒保,他是貨真價實的第一拓荒者!是這本點破萬夢的《囈語》的活生生的作者!”
……
“你的證據呢?滿嘴瘋話,誰敢信你一句?我看你就是專門過來搗亂的,擾亂我們的心情,好去方便你繼續你那骯臟的勾當……”斯默克哆哆嗦嗦地說著,聲音卻越來越小。他的手用力揉搓,不安的眼神時刻飄向酒保,希望他不要有什么過激的舉動。
別說了,別說了,別說了!這個瘋女人!
“這就是你要的證據?!毕8袢R特面不改色,把書翻到了最后一頁。“這一頁是另一位作者在離開萬夢之前留下的有關你的內容,第一拓荒者。直到最后一刻,你的舊友仍然牽掛著你的處境,祈禱你能在萬夢中受到護佑……看看吧,酒保——啊,輕而易舉就舍棄了過去的身份,甚至連一點爭取和掙扎的信心都沒有,如果第二拓荒者知道你現在的模樣,他會怎么想呢?……啊!他沒機會知道了!他已經永遠離開了萬夢,哪怕是你,也早就把他忘記了!”
“賣酒的!你……別聽她的瘋話了!你清醒一下!”斯默克幾乎快要哭出來了,很難想象這個粗糙壯漢會焦急成這個樣子。他猛地撲上去,還齜牙咧嘴地想要把希格萊特拱到一邊去。女人一個側身閃開。斯默克一只手抄起書,另一只手捏住酒保的肩膀拼命晃動,想要把酒保的注意力從書上轉移??蔁o論他怎么使勁,酒保就像被書中無形的網完全覆蓋住,無法掙脫,反而心甘情愿地被書中的文字隨意蹂躪。泛黃的紙張一碰就碎,卻有著詭異的魔力,成了最牢固最堅不可摧的鐵證,把一切舊日的場景刻印出來,無情地澆筑進每個人的大腦,不容置疑。
“拓荒者……”酒保喃喃自語著,雙眼無神。
“……我?”
……
“我知道你有寫手札的習慣,酒保,但那只不過是你在無趣時的消遣行為而已,你僅僅會記一些無關緊要的事,來假裝自己在爭取那些不斷流失的記憶,聊以自慰。恐怕你已經適應了身為酒保的生活吧,適應了這種遙無盡頭漫無目的的無期徒刑,‘這樣也挺好的’,你是不是這么想的?“希格萊特越發精神,”第一拓荒者永遠不會像你這樣沉淪!他總是走在愿意為之付出努力的道路上,身體力行那些對萬夢和萬夢游人而言有意義的事情。你呢?你只會等待,期待,日復一日的祈禱,像可笑的蠹蟲一樣希望著不會被各種麻煩碾成碎片……要論對萬夢的貢獻,你和過去的你相比不值一提!”
“我不知道你說這些話到底是什么用意,瘋女人?!彼鼓说娜^已經捏緊了,他也快要按耐不住自己的火氣了?!耙搶θf夢的貢獻,賣酒的不勝過你這個瘋子一千倍一萬倍?他也輪得到你去評說?至于什么拓荒者不拓荒者……那又有什么可提的?不管他賣酒的過去到底是誰,他現在就是酒屋的酒保!給大家提供好喝的飲料,這就是他現在的職責!好端端的為什么非要去回顧那些只會讓自己煩亂的東西???”
希格萊特歇斯底里地回擊道:“云游客……你還要陪他玩過家家嗎?你們真的是一群……毫無用處的廢物!他還在糾結,還在考慮承擔那些記憶的代價!第一拓荒者,在這個偉大的形象面前,他自慚形穢了,看到沒有!他退縮了,真的害怕了,他不敢想去承擔第一拓荒者那些功績和稱譽,因為他感覺自己不配!哈!而你呢,云游客?你和他半斤八兩,硬生生把萬夢變成了一場角色扮演游戲——你們根本沒辦法認清萬夢的現狀,因為你們都把自己禁錮在那個虛假的身份上了!”
“認不清現狀的是你?!彼鼓顺翋灥穆曇繇懫?,“至少我們真的重新打通了萬夢的最終出口。一切都可以恢復正常了,而你肯定要為自己手上的罪責遭到清算。”
希格萊特回頭看了看角落里的無名,四目相對只是一瞬間,她就明白了什么。她點了點頭,“哦”了一聲。
“聽了你這句話,我才知道我對你們抱的期待高了點?!?
雙方幾乎劍拔弩張,氣氛緊張到了極點。就在這時,美妙的笛音響起,蕩漾在酒屋的四周,如同一只溫柔的手,輕輕撫摸著每個人的額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