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三暑假的最后一個午后，空氣里浮著層化不開的熱。老式吊扇在客廳天花板上慢悠悠轉著，扇葉切割著陽光，在地板投下晃眼的光斑。林小滿盤腿坐在涼席上，面前攤開一個紙箱，是搬家時從舊書堆里翻出來的。

指尖劃過一本硬殼筆記本，深藍色封皮，邊角磨得發毛，燙金的“青春紀念冊”字樣褪了色。她捏著書脊掀開，嘩啦啦掉出幾張照片，其中一張輕飄飄落在膝蓋上。

是高一那年的運動會。

照片里的自己扎著歪歪扭扭的馬尾，校服外套系在腰間，正踮著腳往旁邊男生的礦泉水瓶里偷偷加鹽，笑得一臉狡黠。而被捉弄的男生半倚著香樟樹，側臉對著鏡頭，陽光漫過他的眉骨，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陰影。他沒看鏡頭，嘴角卻彎著點若有似無的笑意，像是早就發現了她的小動作，只懶得拆穿。

是江熠。

林小滿的指尖輕輕覆上照片里他的臉頰，相紙邊緣有點卷，帶著經年累月的溫度。三天前接到江熠姑姑電話的瞬間，那種心臟被攥緊的窒息感，此刻又漫了上來。

“……小熠這孩子，太犟了。他媽媽走后，他就沒好好睡過覺，白天上課，晚上去工地搬磚，周末還去醫院做護工……那天在工地上突然就倒了，送到醫院時已經……”

老太太的聲音抖得像風中的葉子，林小滿握著手機，聽著聽筒里傳來的哀樂聲，突然說不出話。窗外的蟬鳴聒噪得像要鉆進腦子里，她卻覺得整個世界都靜得可怕。

高二那個夏天，江熠突然轉學。沒有告別，沒有解釋，只是某天早上，他的座位空了，桌肚里干干凈凈，像從未有人坐過。林小滿趴在欄桿上，看著他背著洗得發白的書包走出校門，背影瘦得像根被風吹彎的蘆葦。她想喊住他，想問他“為什么”，喉嚨卻像被堵住，只能眼睜睜看著他消失在街角。

后來她才從別人嘴里拼湊出真相：他媽媽重病，家里欠了一屁股債，他轉去鄰市，一半是為了靠近更好的醫院，一半是為了打更多工。而她總記得他轉學前幾天，在圖書館里偷偷看的那本《內科學》，記得他被問起未來時，眼里一閃而過的、被迅速藏起的光。

原來他不是突然消失，只是被生活推著，走得太急太沉，連回頭說句再見的力氣都沒有。

林小滿對著照片發怔，指腹無意識摩挲著江熠的笑臉，忽然覺得眼眶發燙。如果……如果能回到那時候呢？

這個念頭剛冒出來，指尖下的照片突然變得滾燙，像有團溫熱的電流順著血管往上竄。她下意識攥緊照片，眼前的光斑開始旋轉——吊扇的影子、紙箱的輪廓、窗外的蟬鳴，全都揉成一團模糊的光暈。

耳邊傳來嘈雜的人聲，像是隔著層水膜。

“……所以呢，江熠同學剛轉來，大家要多關心，尤其是班干部，要主動……”

是老王的聲音。

林小滿猛地睜開眼。

鼻尖縈繞著粉筆灰和舊書本混合的氣味，耳邊是吊扇吱呀的轉動聲，還有后排男生偷偷傳紙條的窸窣聲。她僵硬地低下頭，看到自己穿著藍白校服，袖口別著塊塑料銘牌，上面用馬克筆寫著“高一（3）班林小滿”。

講臺上，老王正唾沫橫飛地說著什么，而他身邊站著的少年——

林小滿的呼吸頓住了。

少年穿著和她同款的校服，領口系得規規矩矩，背著個半舊的黑色雙肩包。陽光從他身后的窗戶照進來，給他周身鍍了層毛茸茸的金邊，連額前碎發都看得清清楚楚。

他微微低著頭，聽得很認真，嘴角噙著點淺淡的笑意，是那種恰到好處的、讓人挑不出錯的禮貌。

是江熠。

高一的江熠。

還沒有被生活磨出紅血絲的眼睛，還沒有因為熬夜打工而蒼白的臉色，還能對著陌生人露出這樣干凈的笑。

林小滿的手指死死掐進掌心，疼得她倒吸一口冷氣。不是夢。她真的……回到了四年前，回到了江熠剛轉來的這一天。

“林小滿！”老王突然喊她的名字，“發什么呆呢？江熠就坐你后面那個空位，你是班長，多帶帶新同學。”

周圍傳來一陣低低的哄笑聲，還有女生竊竊私語的“好帥啊”。林小滿猛地站起來，椅子腿在地上劃出刺耳的聲響，她窘迫地撓了撓頭：“哦……好。”

江熠從她身邊走過時，帶起一陣風，裹挾著淡淡的肥皂味，像剛曬過太陽的白襯衫。他的步伐很輕，林小滿卻覺得每一步都踩在自己的心跳上。

他拉開椅子坐下，動作很輕，從包里拿出課本和筆袋，擺放得整整齊齊。林小滿用余光瞥過去，看到他的筆袋是最普通的黑色款，邊角磨掉了漆，里面只有幾支中性筆和一塊橡皮。

和她記憶里一樣，永遠活得這么克制，這么……不想給人添麻煩。

上一世，就是從這天起，她遠遠地看著他。看他幫女生講數學題時耐心的樣子，看他在籃球場上投進三分球后揚起的嘴角，看他課間趴在桌上睡覺，眉頭卻微微皺著。

她以為那是屬于優等生的從容，卻不知道那笑容背后，藏著多少沒說出口的沉重。

直到他突然消失，她才在無數個深夜里后悔：為什么沒再主動一點？為什么沒看穿他的故作輕松？

“那個……”林小滿攥著筆，指節發白，終于還是沒忍住，轉過頭。

江熠剛把課本攤開，聞言抬眼看她。

他的睫毛很長，在眼瞼下方投出一小片陰影，眼神里帶著點疑惑，卻依舊溫和。

四目相對的瞬間，林小滿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突然想起照片里他看穿她惡作劇時的眼神，和此刻重疊在一起。

“我……”她張了張嘴，原本想說的“我罩你”哽在喉嚨里，突然覺得太莽撞。他這樣的人，大概最怕的就是別人過度的熱情。

江熠耐心地等著，沒催促。

窗外的蟬鳴突然變得清晰，一聲接著一聲，像在為她加油。

林小滿深吸一口氣，指了指他的課本：“那個……你的歷史書借我看一眼唄？我早上忘帶了。”

這是她能想到的、最自然的開場白。

江熠愣了一下，大概沒料到班長會借這么基礎的書，但還是很快把歷史課本推了過來，聲音很輕：“給。”

“謝啦！”林小滿接過書，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手背，溫熱的，帶著點薄汗。她像被燙到似的縮回手，把書抱在懷里，背對著他時，耳朵悄悄紅了。

身后傳來翻動書頁的聲音，很輕，卻像羽毛似的，輕輕落在她心上。

林小滿翻開歷史書，目光卻落在空白的扉頁上。

她知道未來會發生什么，知道他會經歷怎樣的難，知道那句沒說出口的“再見”背后，是怎樣的遺憾。

但沒關系。

這一次，她有很多時間。

可以慢慢靠近，可以悄悄幫他，可以在他撐不住的時候，遞上一顆糖，或者只是說一句“我也忘帶書了”。

窗外的蟬鳴依舊聒噪，陽光透過樹葉，在書頁上投下晃動的光斑。

林小滿的嘴角，悄悄揚起一個連自己都沒察覺的弧度。

真好啊。

還能再回到這個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