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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1章 孩子

之后馮春華和周亞玲也趕到了淞市,父妻兩照著地址找到兒子的住處。馮春華杵著手杖,抬頭看著高高的樓層,板著臉長長嘆了口氣。

四年前,馮周洲帶著芮陽離開榕市,說是要去杭市創一番事業。之后疫情、失業,又輾轉到了淞市,終于安穩了下來。他從沒見過兒子那么認真那么搏,就連芮陽臨盆也沒到。

馮春華看著以越出生,又將他帶到會蹣跚走步。那一年,每一次給兒子打電話都是在工作。

肉乎乎的小團子,缺少爸爸的陪伴,馮春華就抱著小團子一遍一遍的讓他看節目里爸爸的樣子,聽爸爸的聲音。自己也看看兒子的樣子,聽一聽兒子的聲音。

馮春華懂得兒子,在節目上笑,光彩耀人的后面,是那個從小沒什么干勁、得過且過的孩子是在咬著牙逼著自己奮進,做一個好男人,抗起一個家,給妻兒賺來幸福安樂。

你說這個世間怎么了,兒子不在身邊,孫孫也要帶走。那么可愛的孩子呀,只是一只手就捧得起來的孩子呀。

***

才見面。

馮周洲臉上的表情就讓人心碎。欲哭卻未哭,整個人死氣沉沉的,只有一絲孩子對父母的期待從眼珠子里躥了出來。

周亞林從沒見過馮周洲這么憔悴,胡子拉碴,雙眼通紅,臉上爬了不少細紋,皮膚粗糙斑駁。她眼睛一熱,又要哭,卻被馮春華一個眼神就震住了眼淚。

馮周洲好似靜止了,腦中掙扎一瞬,將馮春華拉倒門外。

眉頭皺得那么深,眉毛垂得那么低,他捂著胸口,開始癟嘴,嘴巴四周的肌肉痛苦的顫抖。

“爸!”馮周洲縮著身子,裝撞進馮春華的懷里,死死摳住爸爸的肩,嚎嚎大哭?!拔乙趺崔k啊?怎么辦啊?!?

周亞林站在一旁,看著高大的兒子掛在矮小的老公身上,淚涕橫流,再也忍不下去,躲到一角,默默地擦拭眼下的淚。

父母眼中的兒子再大也還是孩子,還是那個三四歲留著鼻涕泡泡的孩子。

隨后,得知的事情,甚至連馮春華也為難了,不知道如何開口勸說兒子。扶住不支的馮周洲,重重的抓著他的手。

“你好好陪著芮陽。其他事情交給爸爸?!?

***

古崇康隨后也風塵仆仆的趕了過來,他瞅眼見馮周洲一聲不響的縮在沙發上,面色烏黑,比上一次見面老了十歲有余。

很快他又從周亞林口中了解了芮西夫婦出事的全部,不禁眉頭緊鎖。

環顧四周,古崇康覺得這屋子里的人都像被關在墳墓里一樣,忌憚著臥室內的芮陽。

思考再三,他挨進馮周洲小聲告訴他,蔣瓏已經從米蘭趕回來了,不知道是否適合見面。

馮周洲抬頭盯著著臥室的門。

古崇康也跟著望過去,木制的門板上,全是深凹的坑洞。再次回頭看向馮周洲。

“她誰都不想見?!?

他搖著頭,恰似失去了線的木偶。

***

門外駐足的人走了。他沒有敲門,只是小聲開口。

“我走了。”

芮陽有一點點想見古崇康。但是身體提不上力氣,不想要挪動,也不想看到光線,看到更多的人。她把自己關在屋里已經很長時間了,一心只想要陷入這片狼藉的黑暗之中,變硬、變臭。

過去的十數年,她一直回避著與父母的相處。她不服,她認為如果當時父親沒有出事,媽媽不是那么軟弱的人,就不會讓她遭受黑暗的青春期,不會衣不暖食不飽。不會讓她這么努力,得到的也只是刻到骨髓里的貧困和羞辱。她過過好日,想要什么就有什么,但是也為了能夠讀得起書求過人,為了幾百塊錢丟過尊嚴,所以她忘不掉那些苦。

要是她讀完了大學,就能夠找一個正常的工作,像一個普通的女孩子,工作、生活、結婚生子。她本來可以不逼自己強大,不逼自己堅強,曾經可能簡單的期盼她都沒有得到過。

記起在跟蔣瓏去榕市前,她出了車禍。車子撞毀了大半,她卻奇跡般的沒有受到任何傷害。一個人從車里爬了出來,坐在車旁靜靜的抽了一根煙,才拿起手機打電話。

當時蔣瓏打趣,“我從沒有見過你這樣的女生。要是其他女生早就哭唧唧的尋求安慰了。你卻笑著,仿佛什么事都沒有發生。”

她當然不會哭,她知道自己既沒有可以哭訴的對象,也沒有可以靠的肩膀。生活的磨難扭變了她。既然是窮人,想要好好的活下去,就要努力,不能隨便哭,也不能溫柔軟弱,必須擯棄內心的情感才能夠熬過那些太多的黑夜。

可是她還不夠努力嗎?不夠用心對待生活嗎?

***

時間隨著鐘表和流淌在屋內的光線離開。芮陽已經將自己鎖在臥室里兩天了,馮周洲幾次想破門,又害怕。只能乘著沒人的時候,弄出聲響,期待芮陽回應的打擊聲。然后撐著笑臉對父母說,沒事。

蔣瓏也沒過來,只是打了好幾個電話給馮周洲,總是講兩句就開始破口大罵。

馮周洲左耳進右耳出,他不敢隨便將芮陽從躲藏的空間里拉出來。過去這樣的時光很多,那時候陪著芮陽的就是他,不是其他人。

下午的時候,他敲門提醒芮陽。

以越明天就火化了。

那邊長久沒有回聲,大概晚上八點多的時候,才傳來一聲嘭的聲響。

馮周洲黯然的低下頭,知道她還是不愿意出來。

***

隔天以越的告別儀式,拾意和庫卡的同事們雖有意愿出席,卻都被拒絕了,只有蔣瓏和古崇康出現。蔣瓏穿著黑色的雙排扣西服,杵著手杖,單手捧著一束白玫瑰,胸前別著白色的絲巾,巨大的墨鏡遮住他骨骼明顯的大半張臉,不見情緒。

在場的寥寥幾人一起沉重,與以越相處最后的時刻,周亞林終于能夠有適合的場合不顧形象的閉眼嚎嚎大哭。馮春華挺直背板強忍著,再也沒有喝止妻子。馮周洲失神,已然沒有了人的精氣神,古崇康扶著周亞林走完了整個告別儀式。

蔣瓏是最后一個,他走近以越,俯身將花束放到他的頭頂,又將手伸入衣內,掏出一個紙折的小汽車放到以越的手里。

“以越,下一次記得跟干爸爸說再見?!?

說完,他走到馮周洲對面。咬牙小聲吐出。

“馮周洲,照顧好芮陽。你欠我一個干兒子?!?

***

是自己的不對,是嗎?無論在怎么樣都得不到幸福。

是我配不上幸福。

芮陽環顧狼藉的四周,她在颶風過后的世界站了起來。

我們明白,人活著一定會有痛苦,如果不想要痛苦就必須麻痹自己,變得聽不見,看不見,這樣就不會痛苦了,但也絕對不會感到幸福。但既然怎么樣都不會得到幸福。那么聽不見、看不見,又有什么所謂。

承認吧。有一些痛苦是不能和解的,有的傷是一輩子不會愈合。最討厭聽到人說經過痛苦才能成長為更好的人,好希望大家承認有些痛苦是毀滅的。好討厭大團圓的抒情傳統,討厭王子跟公主在一起,正面的思考是多么的媚俗和虛偽。

傳來再一次的敲門聲,芮陽晃到門邊,終于將門打開了。

馮周洲先是恐慌,再是喜悅。沖上去將芮陽緊緊抱住??谥心剜?。

“芮陽。芮陽?!?

“馮周洲,我們離婚吧。”

她的聲音與往日不同,像凍碎了的玻璃,扎進他心里。

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馮周洲抓著芮陽的雙臂,難以置信的看著她。對方神色漠然,仿佛正在鄙睨他。

“什么?”

“我么離婚吧?!避顷栔貜?。

馮周洲慌了,直接跪下,雙膝杵在碎裂的相框上,玻璃表面再次發出一絲脆弱的聲音。

“是我錯了,我錯了。我應該照顧好以越。芮陽,你原諒我?!?

“不是這個?!?

“芮陽。你再給我一次機會。你餓了吧?給你倒水,我給你做飯?!瘪T周洲試圖岔開對話。

“不用了?!?

“芮陽。你相信我,會好的。我們還有以后,我把心掏給你,我把所有的都給你。相信我。不要說這樣的話好嗎?”他急切的做出保證,希望芮陽相信,相信他,相信他們還有以后。

“不會了。我什么都沒有,什么都不想要了?!?

“不是呀芮陽。你要,你要的。我雖不能給你全世界,但是我的世界全部給你。”馮周洲搖晃著芮陽。

芮陽推開他大吼。

“塌了,它塌了。你懂不懂,什么叫塌了。沒有了,它塌了?!?

馮周洲起身,抱住芮陽的雙腿。

“你冷靜,冷靜,想想我們一路走過來,那么長的時間,也不是一番風順。但是也都走到了現在。這次只是另一個考驗,會過去的。”

歇了幾秒,芮陽冷冷的開口。

“馮周洲,時間不能證明什么。一年兩年三年,五年八年十年,任何人任何時候都可以分道揚鑣。”她看上去什么都可以割舍,只是放不下恨,她恨自己。

芮陽扭開頭,她不想見到馮周洲。他的話她不信,過去的事情她都記得,如果她沒有再次打開心扉去接受這個世界的美好,馮周洲也不會經歷那些本不該屬于他的痛苦。他被排擠、被羞辱,拋去多年的成績回國,負債累累,為了能在庫卡立住腳跟拼命努力,甚至連他私隱的過去都被羞辱的剖開展現在所有人面前。

以越是和他的第二個孩子,自己所經歷的,他同樣經歷了。憑什么生活還要逼迫,讓人把苦當笑,把痛當藥。

也許分開對任何人都是救贖,是最好的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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