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
歡迎來到泉鏡花的奇幻世界
“如同日本有賞花名勝一般，日本文學亦有情趣的名勝之地，那就是泉鏡花的藝術——我記得有人曾如此說過。但是我想現今各位女同學當中應該幾乎無人閱讀鏡花的作品吧……即便如此，我仍要在此自豪地直言，身為日本人或是明明懂日文卻不讀鏡花的作品，那就像是拋棄懂日文這一難能可貴的特權一般……因為鏡花正是真正的語言魔術師、修飾情感的幻術者。”“他作品的神秘性勝過美國作家愛倫·坡，縹緲的情趣凌駕于德國浪漫主義作家霍夫曼。”—這是當年剛從東京帝國大學畢業，開始于橫濱女子高校任教的中島敦[1]對于泉鏡花作品的贊譽之辭，字里行間可以清楚看到他對泉鏡花的推崇與景仰之情。
泉鏡花（1873—1939），本名鏡太郎，出身于日本石川縣金澤市，受恩師尾崎紅葉賜予筆名“鏡花”，是一位橫跨明治、大正、昭和三代的作家，畢生發表了三百多篇作品，脫俗的美感與獨樹一幟的敘述方式，架構出充滿浪漫色彩的幻想文學世界。少年時期于友人家中讀到尾崎紅葉所著的《二人比丘尼色懺悔》，內心備受沖擊，從此立志成為作家，決心上京拜紅葉為師，并于1891年10月順利進入尾崎紅葉門下開始了書生生活，專門負責稿件的整理，深獲紅葉的信賴，成為其門下的大弟子。在紅葉極力的栽培之下，泉鏡花發表了處女作《冠彌左衛門》（1892）。在《義血俠血》（1894）一作受到注目之后，他于第二年發表小說《夜間巡警》《外科室》，糾舉出中日甲午戰爭之后資本主義盛行，浮現于現實社會中的矛盾點與黑暗面，作品獲得文壇的高度評價。1900年，泉鏡花27歲，發表了代表作《高野圣》，確立了他在文壇中青年作家第一人的地位。
泉鏡花感激紅葉栽培之恩，終生以師為尊，不敢有半點兒忤逆，然而這個最高準則卻因一個女人的出現而遇到了挑戰。“夜晚鏡花到來，在他帶領下到其家中，與明日將離開的桃太郎會面，付給她十日元的生活費。”（尾崎紅葉日記1903年4月）紅葉日記中所指的桃太郎是東京神樂坂一名藝伎的藝名，在紅葉一門的新年會中鏡花對她一見鐘情，背著恩師兩人偷偷開始同居。
這名藝伎桃太郎為何能夠得到泉鏡花的青睞呢？似乎與她的經歷有關。桃太郎（原名伊藤鈴）的父親早逝，母親淪為藝伎為商人所包養。但是在桃太郎5歲時，商人破產，母親行蹤不明，年幼的她被賣入妓院。泉鏡花非常同情她的遭遇，也對于她雖處逆境仍勇敢求生的樣子心動不已，無論如何也無法拋棄她。
然而，紅葉對于這名自十幾歲起就用盡心思極力栽培的高徒的結婚對象已經另有安排，計劃讓他迎娶名門之女。因此當東窗事發之時，紅葉對于徒兒的行為極為憤怒，肝火大動。“他（鏡花）秘不吐實，故憤而回家。”“必當責罰他。”從紅葉日記中的記述可以明白他對兩人交往的憤懣。最終在紅葉的百般阻撓之下，桃太郎被趕出兩人同居的房子，與鏡花黯然分手。
至于紅葉如何逼迫兩人分手，泉鏡花在紅葉過世后所撰寫的作品《婦系圖》中有相關的描寫，文中主角早瀨主稅的恩師逼迫主角“要拋下女人還是要拋下我，你選一個”。但是在恩師紅葉過世之后，兩人再度同居，然后結婚，這應該是泉鏡花唯一違背恩師的選擇。與妻子共同生活之后，他陸續寫出《婦系圖》《歌行燈》等以藝伎為登場人物的代表著作，夫妻兩人始終感情和睦、恩愛相持。泉鏡花的戀愛特質也反映在他的作品中——例如對妻子的一見鐘情可以看出他的浪漫情懷，對妻子的不離不棄可以看出他對純粹愛情的追求。
除了純粹、幽艷、浪漫之外，鏡花作品的另一個特色則是神秘異境。他的作品經常出現描寫在山中異境邂逅美少女的情節，這與他的母性思慕有極大的關聯。泉鏡花的父親泉清次是雕金師，母親鈴是同藩太鼓師的長女、能樂師寶生流主役松本金太郎的妹妹。鏡花的故鄉金澤是個以能樂、工藝而聞名的地方，他自小就接觸母親所收集的江戶時期的草雙紙[2]，埋下了日后文學創作上怪奇幻想的種子。但是在他9歲時母親即因產褥熱病逝，過世時才28歲。因年幼喪母，泉鏡花對于母親的憧憬，以及愛慕比自己年紀大的女性的傾向也反映在他的作品設定上，如《照葉狂言》，抑或是在山中異境與仿若亡母的美麗少女邂逅的《龍潭譚》。而本書所收錄的作品《歌行燈》則是鏡花以能樂為題的代表作，故事的背景與鏡花母親家系加賀藩御用能樂師的家源關系密切。
《歌行燈》描寫年輕的新銳能樂師恩地喜多八與舅舅（能樂主角的宗家名師恩地源三郎）前往伊勢神宮參拜時，得知當地針灸按摩師宗山狂妄自大，擅自使用能樂宗家的“宗”字與各流派的“山”字為名，收取多名弟子。喜多八對于宗山的不遜極為不悅，認為有必要教訓他，于是找他挑戰，以能樂技藝一決高下。但是宗山不過是地方上身有殘疾、學習能樂略有小成的人士，根本無法與身為能樂名師之徒、具有過人天分的喜多八相比。宗山敗陣后，年輕氣盛的喜多八以言辭羞辱、譏諷宗山，使他在羞憤之下自縊而亡，妻兒四散，女兒三重被人販子帶走，受盡凌辱虐待。另一方面，舅舅源三郎知曉喜多八的行為之后，將他逐出師門，并令他終生不得再舞能吟謠。之后，喜多八四處流浪，潦倒、罹病，偶然巧遇已淪為藝伎卻因毫無才藝而飽受虐待責罰的三重，破除了恩師禁令，傳授她歌謠曲中《海人》玉之段的能舞。故事末尾三重在能舞名師源三郎的唱念、名鼓手秀之進為其擊鼓下，舞出喜多八教給她的《海人》，故事圓滿結尾。《歌行燈》就如題目所示，乃是指歌——即歌謠、能樂；行燈——不論是地上的燈籠或是吊掛的行燈，只要有揭示咒詞或祈愿的畫或字詞放置于屋檐下皆是，作品的主旨顧名思義乃為前往歌謠之道上的腳前燈，也是照亮前往能樂之路上的祈愿燈。《歌行燈》發表之時適逢自然主義全盛時期，浪漫唯美的鏡花文學被視為舊時代文學的代表，飽受文壇孤立與攻擊批評，作品發表受限，但鏡花不因困境而屈服改變寫作風格，仍全心全意在其文學之路上奮進，不放棄他對幻想耽美文學的堅持。
而1917年發表于文藝雜志《新小說》的戲劇杰作《天守物語》，則是描寫現世與異界、夢與現實相互對立的作品。故事的時間設定為“不詳。只知于封建時代的晚秋。日落至深更時分”。舞臺設定在“播州姬路。白鷺城的天守，第五層”。開場破題，意境典雅，再搭配故事中以桔梗、萩花、葛花、女郎花、撫子為名的侍女們，使用五彩線軸以露水為餌釣著秋草，讓晚秋的季節氛圍更顯濃郁，也凸顯出白鷺城上下之異界與人間的對比。
白鷺城即現在的姬路城，坐落于日本兵庫縣南方，是全日本公認的最美麗的城樓。全城為白色土墻建筑，由大天守閣、三座小天守閣以及箭樓構成，結構優美如白鷺展翅，因此有“白鷺城”的美譽，是江戶時代遺留下來的代表性國寶建筑。迷霧縈繞的白鷺城第五重天守上，住著一位稀世美人富姬，因好友龜姬將來訪，于是專程前去拜訪夜叉池之主小雪[3]祈雨。原來城下的播磨守率眾浩浩蕩蕩地到秋季的山野中狩獵，喧鬧嘈雜，擾人清幽，也擔憂他們會打擾到龜姬的來訪，特別請求小雪降下風雨落雷，好讓他們一哄而散。之后因強風驟雨取消獵鷹的城主一行人正好回城，城主的獵鷹、白鷹在高空中盤旋，羽翼若雪，此景映入富姬眼簾，遂被富姬所抓。
傳說白鷺城的第五重天守不得擅闖，進入的人皆有去無回，所以白鷺城天守閣歷來被視為禁地，無人敢擅闖，唯恐惹來殺身之禍。男主角姬川圖書之助是為藩主馴鷹的飼鷹人，此次隨同藩主出獵的途中，雷雨交加，他馴養的獵鷹消失在白鷺城所在的方向，被城主脅迫，冒死上城尋鷹。這段上城尋鷹的過程也成了圖書之助與富姬相識相戀的開端。
泉鏡花擅長使用密閉空間來營造隔世幽境、唯美的異世界，例如《高野圣》中遠離塵囂人跡的孤屋，《外科室》中外科醫師高峰為伯爵夫人進行手術的外科室，《歌行燈》中喜多八傳授三重能舞的地點是在暗曉時分鼓岳山中的雜樹林中，《妖怪年代記》中則是一間位于金澤市古寺町中因鬧鬼而無人居住的校舍，《天守物語》則是世間俗人不得跨入的迷霧縈繞的白鷺城第五重天守。鏡花作品中能夠跨越異境、穿越虛幻與現實、生與死的結界之人，大多擁有純粹堅實的信仰且不受世間俗念所縛。
《天守物語》中除了白鷺城天守閣上的富姬、棲伏于福島縣豬苗代城（龜城）的龜姬是妖怪之外，姬川圖書之助的名字亦同樣擁有“姬”字，這也意味著他終將成為異界之身的結局。然而故事中亦有多名日本妖怪傳奇中的妖魔登場，如龜姬的侍從朱盤，是江戶時代怪談集《老媼茶話》中曾描述過的會津地區的妖怪，眼珠炯炯有神、瞪大如盤，額頭上長有一角，臉色朱紅，發絲如針，嘴裂至耳，咬牙聲響如雷擊。長舌姥姥同樣也出現在《老媼茶話》中，舌長，喜愛舔食人肉，時常襲擊旅人，大口一開伸出五尺長舌，舐肉見骨，而尋找這群出現在白鷺城上的妖怪，亦是閱讀《天守物語》的樂趣之一。
由此可知除了奇幻、幽玄的異界描寫之外，泉鏡花對于怪談的喜愛也是眾所周知的。明治、大正時期文壇流行百鬼物語怪談會，參加的成員多是文壇上大名鼎鼎的文豪、畫家、藝術家、政治家、記者，當中最熱衷此道的就是泉鏡花。根據文藝報《都新聞》的連載，參加的成員會各自帶著自選的怪談故事交替徹夜發表，甚至設計機關，參加的固定班底有泉鏡花、久保田萬太郎、芥川龍之介、菊池寬、柳田國男等人，其中民俗家柳田國男的《遠野物語》對他影響深遠。在《舊文學與怪談》一文中他力戰自然主義擁護者，并公開言明他的妖怪們并非僅存在于深山幽谷的異世界中不顧現狀，而是通過異世界的存在來凸顯、批判現世人類的貪婪、自私與縱欲。畢竟妖怪們或許嗜食人肉，倒也不會機關算盡陷人于罪。
本書中所收錄的作品有初期批判性小說《外科室》、浪漫奇幻幽玄的戲劇杰作《天守物語》、追求技藝登峰造極之美的《歌行燈》，亦有妖怪出沒的《妖怪年代記》，分別體現了泉鏡花對社會的正義、浪漫情懷、藝術至上主義、妖怪趣味。多方選篇、多元呈現，適合作為領略鏡花夢幻般奇幻文學的啟蒙書。
歡迎來到泉鏡花的奇幻世界！
[1] 日本昭和時期作家，代表作《山月記》。
[2] 傳奇故事繪本。
[3] 戲曲《夜叉池》的女主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