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是十二月的一天,狂風呼嘯,陰雨連綿。灰色的云層在空中迅疾移動著,我開車穿行在一片空曠荒蕪的弗蘭肯丘陵地帶。這個我度過大部分童年和青春期的地方,長久以來已經化作我生命中的一部分,此刻我透過車窗看到的景色卻與記憶中幾乎沒有半分相似。狂風卷起顆顆碩大的雨滴砸在前窗玻璃上,車頂上空一片咆哮。
距離上次來這里已經很長時間了。我思忖著,不知那些我們曾經住過的“難民樓”——那片為過去的強制勞工建造的簡陋的戰后住宅區是否還在。住宅區坐落在雷格尼茨河畔,遠在鄉村小城之外。雷格尼茨河在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已經成了萊茵—美因—多瑙運河的一部分。開車經過時,我甚至沒能一眼認出這里,定睛再看才發現其中的變化:住宅區消失了,至少現在我看到的景象與記憶中大相徑庭,擺在眼前的是煥然一新、色彩柔和的建筑外墻和現代化的塑鋼窗戶,可以料想墻內是配備中央供暖和熱水的公寓。不過,那片住宅區并沒有被拆除,恰恰相反,它們被翻新整修了。雖然這在我看來很不真實,但現在這里屬于城區,而且是一個生機勃勃的新建城區。如今,此地的居民向外看到的不再是一片荒野,不再是那片曾經橫亙在我們與德國人之間的無人區,而是一個坐落在繁華街道上的購物中心。當年那個偏遠的、仿佛與世隔絕般的地方已經變成一片普通的住宅區,融入了城市。而五六十年代我生活在這里時,這座城市對我來說還像是一顆遙不可及、只有德國人才能居住的星球。那時,我一心只想逃離難民樓。如今,在1989年,這里幾乎已經面目全非,我感到,有些不知不覺融入我生命的東西也隨之消失了。
我把車停在墓園前。我們下車后,妹妹失聲大叫了一聲,聲音有些刺耳。沃爾夫岡、我的朋友海克和我沉默著。兩分鐘后,我們站到了太平間的窗前。我對這里的過往再熟悉不過了。在那里,我看到了那口敞開的棺材,父親靜靜地躺在里面。相比他生前的最后幾年,他死后的樣子在我看來要自然、正常得多。
差不多到七十歲之前,他的身體一直很健康,幾乎可以說好得出奇。然而,有一天晚上,他起身去洗手間時摔倒在了床邊,再也沒能站起來。父親1944年和我母親一起從烏克蘭南部的港口城市馬里烏波爾來到德國,作為強制勞工,在弗利克康采恩旗下一家軍工廠工作。戰爭結束后的頭幾年,我們輾轉于流離失所者(Displaced Persons)營地度日,后來終于在我剛剛開車經過的那片住宅區分到了住處。當時,這里是專門為過去的強制勞工建造的,后來,他們被美國占領區移交給德國當局,自此被稱作無家可歸的外國人(Heimatlose Ausl?nder)。在這里,父親直到中風前一直跟東歐人生活在一處,在這座幾乎沒人講德語的孤島上,德語充其量只是一種世界語一般的輔助性語言,勉強幫助這些來自東歐各個地區、語言各不相通的流離失所者相互理解。在因中風不得不搬入養老院后,父親生平第一次生活在德國人中間。但即使就住在德國人隔壁,他也成功做到了忽略身邊的德語環境——此后他就這樣過了十五年,仿佛這個環境根本不存在一樣。在近五十年的時間里,他在德國學會的全部德語單詞只有“要”和“不要”。這兩個詞足以讓他表達一切。
妹妹住在很遠的地方,每年和父親見面不超過一次。除此之外,據我所知,我是他去世前唯一還會和他說話的人。我去看他的頻率大約兩周一次。他的房間配有盥洗盆和陽臺,但他從不在陽臺待著,因為他的眼睛已經無法遠眺了。至于他是如何跟德國護理人員溝通的,我不得而知。自從母親去世后,除了日常瑣事,其他所有的事情,無論多么微不足道,他都需要我或妹妹給他翻譯。十歲起我就不得不在各種機構幫他翻譯,填寫表格,建立一切他與德語世界之間不可避免的聯系。自從他的生命被交到醫生手上后,我更是幾乎不敢離開住所一步,因為隨時都可能需要我來翻譯一場他和醫生之間性命攸關的對話。
父親出生于1900年,他一生都與那個世紀同齡。每次我在紙上寫下日期時,最后兩個數字便是他的年紀。但時間沒有因為他的死亡而停滯。看著他的尸體,我眼前浮現出一幅杳遠的畫面,那是決定我們父女關系的關鍵場景。1956年10月,我十歲,母親在雷格尼茨河自溺而亡。那時,父親并不在家,而是正在跟他當時駐唱的俄羅斯哥薩克合唱團一起巡回演出。相關部門尋找他未果。在他下落不明期間,他年輕妻子的尸體就這樣躺在冷凍室里至少兩個星期之久。我幾乎放棄等他了。就在他似乎徹底人間蒸發時,有人在西班牙某個地方找到了他。當時我正在外面,聽到有人大喊著找到他了,我立刻拼命飛奔回家。除了他和我四歲的妹妹,這世上我再沒有其他親人了。因為沒有鑰匙,他就站在公寓門前的樓梯上,戴著帽子,穿著緊身收腰的府綢外套,行李箱放在地上。當時,我想,既然他的妻子不在了,作為長女的我就是他生命的中心,他的首要精神支柱,要和他一起分擔、商量所有重要的事情。我上氣不接下氣地撲到他懷里,然而,僅僅一秒,我便反彈般從他身邊離開——離開他身上那件閃著綠光的府綢外套,也離開他看向我時沒有任何表情的呆滯面容。他站在樓梯上等的并不是我,而是鑰匙。他一言不發地從我手中拿走鑰匙,開了門。
記憶中的下一個畫面,是他坐在廚房里不停地抽煙,一支接一支,一夜又一夜。當他呆望著自己吐出的煙霧時,我知道他在想什么。他必須再去巡回演出,因為除了唱歌他沒有別的賺錢法子,也不知道該帶著我和妹妹去向何方。妻子撇下他獨自一人,留下兩個孩子,讓他變成了自殺者的鰥夫。他,一個五十六歲的男人,一個在德國一無所知的異鄉人,不知該何去何從。我穿著睡衣站在漆黑的走廊里,透過鑰匙孔看向廚房。我看見父親坐在桌邊,手上拿著黑色的煙嘴兒,不時放在嘴邊吸著。他瞇起眼睛吸了一口,屏住氣息,又緩緩把煙吐了出去。他就那樣坐在一團灰色煙霧中,如同獅身人面像一般紋絲不動,而在他額頭深深的溝壑背后,我的命運已經被決定了。
自打記事起,對我來說,作為父母的孩子就像一個詛咒,如影隨形。我不想屬于這個與世隔絕的世界,不想屬于異鄉人,不想屬于這群蝸居在城市背后的社會棄兒,人人避之不及,蔑視有加,成為隨便一個不知從何而來的渣滓。我想有一對德國父母,想住在一幢德國房子里,想叫烏蘇拉或者蘇珊娜。如今,在父親做下一個決定之后,我竟然不可思議地離這個愿望近了一步。
他在兩個老婦人那里給妹妹找到了住處,她們住在河邊一棟魔法小屋一樣的房子里,是唯一還住在我們街區后面的德國人。勒納太太患有心臟病,身材臃腫。她有一雙水藍色的眼睛,以前我母親每次隔著籬笆跟她聊天時,她都會為兒子掉眼淚。她的兒子當上了牧師,住在自己的教區,離她很遠。她那身材矮小、形容枯槁的妹妹庫妮是個老處女,走路彎腰如弓,就像要用鼻子犁地似的。父親是如何告訴她們,他想把一個女兒交給她們的,我不得而知。
也許是他從住宅區帶了某個人幫他翻譯,也許是兩位富有同情心的基督徒女人無須言語就理解了這個俄國鰥夫。不管怎樣,他打包了一個紙箱,把我妹妹送到了河邊這棟偏僻小屋里。妹妹很疑惑,她不明白母親已經死了,不會再回來了。
我的落腳處是父親通過一個曾與母親交好的俄國女人找到的。她不屬于我們中的一員,而是和她的德國律師丈夫住在花園大街上一幢精美的房子里。母親在世時會不時去拜訪她,直到她的律師丈夫為了維護自己的聲譽而禁止她與難民樓的居民來往。不過,很顯然父親還敢去找她,至少在她的介紹下認識了一位德國戰爭遺孀,同意在收取適當撫養費的情況下收留我這個俄國孤兒。
德雷舍爾太太的家位于新建城區,就在那些首批配備電梯和彩色陽臺的未來派高層洋房中。她身材高挑瘦削,總是穿著一件圍裙罩衫,每周六都會去做水波紋卷發造型。她的女兒羅特拉特是個性格冷淡、言語刻薄的漂亮姑娘,總是不斷被德雷舍爾太太灌輸應該如何對待她那位前途光明的年輕工程師男朋友,好長久地留住他。羅特拉特總是一邊嘴里“呸”一聲,一邊用珠光指甲油涂著指甲,或者對著鏡子擠粉刺。德雷舍爾太太的兒子伯納德身材矮胖,跟我一樣十一歲。他的笨拙讓他人如其名——活像一只圣伯納德犬。
在德雷舍爾太太家,每天的晚餐都有一道叫作開放式三明治的食物。我不認識這個單詞,也從未見過類似的東西。切得薄薄的面包片等分為四份,上面放上香腸、小黃瓜、奶酪、鮭魚片或者撒了香蔥的水煮蛋。在我家,餐桌上永遠只有羅宋湯和其他加了面包塊的濃湯。即便是我在收容戰后營養不良兒童的療養院里見過的德國菜,也無法與德雷舍爾太太做的開放式三明治相提并論。單單是它的賣相就讓我胃口大開,這種感覺從未有過——對我來說,它們代表了真正的德式生活。我把三明治一個接一個塞進肚子,總也吃不夠。然而,沒過幾天,我就清楚地感覺到了其他人異樣的眼神,德雷舍爾太太告訴我,我父親付給她的錢已經不足以支付被我吃掉的食物了。一直以來,我總是被告誡要多吃點,因為我太瘦了,現在我又了解到,吃太多是不得體的。此后,我那份開放式三明治分量變少了,但好胃口并不是我身上唯一令德雷舍爾太太不滿的事情。父親支付的錢完全不夠抵消我給她帶來的不便。此后一生中,我耳邊不斷縈繞著她那句話:“人們一眼就能看出,你來自哪里。”這句話一針見血地擊中我恥辱的要害,并一次又一次戳破我的希望:也許在我身上,出身難民樓這件事并不明顯。
我不僅“吃掉”了德雷舍爾太太每周燙水波紋卷發的錢,我還頑皮、懶惰、不受管教,一開口全是謊話,我荒廢功課,而且,當我早上要和伯納德一起脫掉衣服洗澡時,我總是扭扭捏捏。德雷舍爾太太把我這種羞赧視為道德敗壞的跡象。她總用那雙戰爭遺孀結實的手掌扇我耳光,我不得不多次用俄語給父親寫信,以德雷舍爾太太的名義要求他要么匯來更多撫養費,要么立刻把我接走。那些信是通過一家演出經紀機構轉寄出去的。父親沒有回信,他似乎再一次人間蒸發了。直到有一天,他毫無預兆地出現在我面前,依舊穿著那件府綢外套。他沒有脫帽,任由德雷舍爾太太憤怒地抱怨和責備了一通,然后一言不發地接過裝有我行李的箱子,把我帶到了城市孤兒院。
我眼前浮現出一道生銹的鐵絲網圍欄,一個冰冷巨大的洗手間,里面有很多水龍頭,以及我穿著丑陋棕色系帶鞋的雙腳。我看到那雙腳一直在奔跑,不知道緣由,也不知道方向,但我還記得,當時腦中想的是我必須要穿黑色的鞋子,因為我的母親去世了。每當有人去世時,人們都會穿黑色的衣服,然而我一直穿著狂奔的那雙鞋子,是棕色的。
我也不能在孤兒院待很長時間,因為我不是一個完全的孤兒,我還有父親。過了不知多久,他不得不再次把我接回來,緊接著,收留我妹妹的勒納太太因為心臟病發去世了,留下佝僂的庫妮獨自一人,她幾乎已經自顧不暇,更不用說再照顧一個孩子了。所以我妹妹也失去了她的容身之處。父親又開始一夜接一夜地坐在廚房里抽煙。
這次,勒納太太那位天主教牧師的兒子對我們伸出了援手。他在主教城市班貝格有些關系,幫我和妹妹在一個天主教女孩教養院找到了落腳處。那里由一群修女運營,她們稱自己為神圣救贖主修女。自此,在古老沉重的修道院墻背后,我們與世隔絕了近五年。
想起這些時,我正站在玻璃窗前望著已故的父親。我知道這不符合現代德國葬禮的規矩,但我還是按照俄國習俗,讓人把他的遺體用一口敞開的棺木安放在靈床上。殯儀館受我委托,不明就里地讓活著時已遭受無數暴力的他死后仍然受到約束。過去父親每天都把胡子刮得干干凈凈,直到生命的最后幾個月,因拿不住剃須刀,他的嘴巴周圍才長出了一層薄而雜亂的胡須。他胡須上有兩團白色污跡,這解釋了為何他的遺容如此滑稽。它們一定來自他口腔中的填充物,他的嘴巴已經是一個無牙的空洞,吸入最后一口氣時嘴唇也被吸了進去,而這個小麻煩并未被仔細處理。他的嘴巴嘟起,嘴唇在口中填充物的支撐下皺在一起,看起來就像一個蠢笨的小孩正準備對著人發出撲哧怪響。
他身上穿的衣服是我為他挑選的:深藍色節日西裝、白色襯衫和銀灰色領帶。他總是在隆重場合穿這一身。這套衣服已經不合身了,他那瘦到快看不見的身體淹沒在滑落的外套堆起的褶皺中,從襯衫的立領中可以看到他又細又皺的脖頸,像一只被拔光毛的雞。他的四肢似乎在被送往墓地的途中變了形,整個人歪斜扭曲地躺在褶皺彩紙裝飾的木箱子里,雙手交叉放在覆蓋身體下部的白色混凝紙上。從這雙手中,我看到了自己童年和青少年時期父親的影子。過去幾年間,這雙手幾乎連水杯都握不住,此刻的樣子更讓人想起一雙層疊褶皺、輕若無物的蒼蠅翅膀,然而,即使這副模樣,這雙手仍然勾起了它們曾經帶給我的恐懼。
童年和青少年時期,我曾強烈希望父親死掉。我想象過,自己如何暗中把他推進母親自溺的那條河里,如何下毒或者用刀刺死他。我眼前浮現出他年老體弱又癱瘓的樣子,生死任由我掌控。如果有一天他變得虛弱無助,需要依靠我,我會毫不留情地任他毀滅,就像他曾經對我那般。
后來,我長大成人,每個月會去養老院看他一兩次。他癱瘓了,虛弱了,衰老了,他的生命完全掌握在護理他的那些人手中。現在再殺死他已經沒有必要了,還不如干脆把他拋諸腦后些時日。那些他落在我身上無數次的拳頭,現在只一拳就足以要了他的命。只要給他停藥一天,他的生命就會走到盡頭。
但是沒有人幫他行這個好。沒有人把他從那副行將就木的身體的痛苦中拯救出來,也沒有人幫他從生命最后那段不成人樣的日子中解脫出來。一個像《圣經》中所載、長壽到可怕的白發老人[1]——仿佛死亡是人類的最后一個弱點,而正是這個弱點讓一直鄙視軟弱的他無法獲得救贖,他要忍受著這份軟弱直到最后一刻。就好像,他因為某事被逐入了塵世,好像他犯下了罪孽,注定要活到一個非人般的年紀——仿佛他必須活到我母親若還活著時自然死亡的年月,仿佛他活這些年就是為了接受懲罰,以彌補她太過短暫的人生。母親去世時,他差不多已經是個老年人了,而三十年過去了,他依然活著。近一個世紀的時間就這樣融入他日漸瘦小的身形,融入他枯萎僵硬的身體。生活將這副軀體磨煉得如此堅韌,以至于他無法死去。有時他會讓我想起米哈伊爾·布爾加科夫筆下的本丟·彼拉多,那個獨自坐在宇宙某處石頭寶座上的人,從不睡覺,永遠凝視著月光。
父親所在的養老院是一座巨大的六層混凝土建筑,屬于新教教堂所有。養老院坐落在一個典型的戰后聚居區里,那里的街道名會讓人想起淪陷的德國東部,比如布雷斯勞大街,加里寧格勒大道,什切青大街。從大門的裝飾上就可以看出當下的時節:狂歡節,復活節,感恩節,圣誕節。一切都是那么明亮而充滿現代氣息,一切都光芒四射。所有房間都有冷熱自來水,大部分還帶陽臺。父親從未在如此奢華的地方住過。養老院還有一個地窖酒吧、一間活動室和一個小教堂,人們可以參加講座,聽民間歌曲音樂會,但他對這些都視若無睹。只有在去餐廳和洗手間時他才會離開自己的房間,在他尚能自理的時候。
我從不知道,他是否在意我來看望他,還是對此已感到厭煩。他坐在墊著枕頭和尿布的沙發椅中,瘦小而蒼白,沉浸在自己如冰磧地貌般的破碎軀殼中,似乎從中聽到了時間無盡的嘀嗒聲。他對整潔和秩序的要求近乎偏執,這種偏執一直折磨著我們,先是母親,后來是我。他一直要求我們遵守那種模范的德國秩序,而他對此的了解也只是道聽途說——如今命運卻諷刺地讓他搬到了這個地方,在這里,他對德國的一切想象都被顛覆。在養老院一塵不染的外墻之內,他卻身處一片塵污之中。蒙灰的家具,陳年未洗的窗簾,滿是污漬的地毯,爬著鼠婦蟲的盥洗盆……對像我父親這樣的人,這里似乎無人負責。他的情況難以界定,雖然十分衰弱,但又沒有衰弱到需要被移動到護理站。就好像,這里的人們已經把他徹底遺忘,又好像,他雖然活著,死亡的氣息卻已經將他包圍。
盡管他的日常生活只剩下一組最基本的手勢和行動,而且絕大部分時間他都坐在沙發椅上,但這些日常似乎仍然需要他付出超人的努力,目的僅僅是為了活著。他近乎失明,主要依靠聲音來辨別方向。有時在我看來,他費力去聽的其實是自己身體內部的聲音,那些器官發出的噪音,一臺行將報廢的機器最后運轉的聲音。
我仍然恨他,但我更同情他。這種感覺好像身體內有鹽酸在灼燒,又像在發燒,我疲憊不堪。無論距離多遠,他的痛感都像地震儀脈沖一樣悉數傳到我身上,我的身體會感知到他哪里正在疼痛,同樣的疼痛我在自己的器官和組織中也會感覺到。好像他最終還是贏了我,如愿以償地使我屈服了,曾經他用暴力沒能做到的事情,如今卻好像靠著這份虛弱和凄涼做到了。從前我最不愿成為的就是他的孩子——現在我卻無法忍受他比我還虛弱這個事實,無法忍受他變成了我的孩子,而我再也無法當他的孩子。長久以來,我不斷對抗著身體上的種種問題,對抗著虛弱,要想在這方面超越他,唯有死亡。
而且,由于我越來越陷入這最后的虛弱,它到頭來終究又會使我變成他的孩子,我便再次像以前一樣,幻想起他的死亡。我幻想用枕頭捂住他的頭,使他窒息而亡,這樣我就不必再旁觀他的痛苦,也好擺脫我那自怨自艾的同情心。許多個夜晚,我清醒地躺著,還在和他斗爭——我是為了自己活下去跟他斗爭,就好像他并不是一只瀕死的飛蛾。在我的夢中,他總是以嶄新而怪異的形象出現,就像一具又重又燙、從頭到腳都纏著繃帶的軀干,我不得不把他抱在懷里帶下樓,如果任其摔落,他就會粉身碎骨。在我看來,他就像一個張牙舞爪的邪惡侏儒,躺在一件集便壺和擔架功能于一體的怪異家具上,把他抬進我家,就是為了對我展開審判。
我總是在天黑后去看望他,這樣就會有人陪同,而且我總是寧愿自己爬上五樓,也不坐電梯。因為我害怕自己可能會困在電梯里,在最后一刻仍然永遠陷于他的囚禁之中。
注釋:
[1]此處作者將她的父親比作《圣經》中的人物瑪士撒拉。據載,瑪士撒拉活了九百六十九年,后成為西方長壽者的代名詞。——譯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