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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張大安看看自己還在震顫的雙手,再看了看被打掉在地的樸刀,有些失落。

“毫無半點進步。”老兵在他前方坐下。“虧我還以為你想到了什么了不得的招式。”

今日一早,張大安便又把老兵叫到了窩子外的那一小處空地之中。

以往的比試,張大安覺得他輸的太快都是因為他總是先手去猛攻,讓老兵看出破綻,致使被輕易的反擊。

今日他突然想到另一個策略,他打算先立足于防守,等老兵先做出攻擊。

只是這樣卻輸的更快。

“小子,若我是你,我會老老實實的在家種一輩子地,省的害了自己的小命。真的,讓你去與人搏殺,那便等于是叫你去送死。”

張大安作為軍戶,自然知道軍隊里都有奚落菜鳥的傳統。但輪到自己身上時,面子到底還是有點掛不住。更讓他郁悶的是,面對老兵,總讓他很難像面對楚玖妹的時候一樣,給自己去找足夠的借口。

他滿臉通紅的收起了刀,賭氣般的沒有出聲。甩了甩緩過勁來的雙手,自懷中掏出焐暖的備用弓弦,掛換上了弓,也不理老兵,對著一棵樹練起弓箭來。

“別看你那刀耍的纏頭裹腦的,可真上了戰場,能活過一個照面都算老天開眼。”老兵還在說。

張大安則是把氣都撒在了弓弦上,朝著大樹死勁的射去。弓弦被拉的暴響。

“不服氣?”

“沒,都輸給大叔您到這個地步了,還有啥不服的。”

“小子,服氣也好,不服氣也罷,我只是把我從你身上看到的都說出來罷了。你的招法使的雜亂無章。”

然后只聽老兵又說。“雖然我能從這些招術中看出,傳授你武藝的必是一名真正的戰士。只是他把他能教的,都教給了你,但你卻辜負了這些只有用性命,才能從沙場上換來的一招一式。”

張大安聽了這話,把張到一半的弓,又放了下來,呆呆的站在了原地。

“你的武藝是和誰學的?”老兵看到后,問了句。

“俺爹...”

“嗯。”老兵點了點頭。“猛士也!”

兩人都沉默了下去。

也使得張大安再次開弓練習起來。

老兵沒來由的,在一旁又來了一句。

“我聽楚姑娘說過,你小時曾是遼鎮有名的少年獵手。”

“額...玖妹怎把這說了...”

“小子,和你說句實在話。你現在這樣每日都找我比試,其實對你那兩下子來說,根本沒多大意義。就算能學到個一招半式也是如此。況且我這輩子也不打算去當別人的什么師傅...所以你明日起便不要在來找我討教了,聽清了嗎?”

“哦...”

聽到這個消息,張大安終于開始氣餒。不過卻在此時,老兵又說道。

“不過出于對你父親的敬意,我可以最后提點你一句。當然,雖說我感覺以你的資質,聽了也未必有用。但如果你真的不打算放棄習武這條路,非要一門心思折騰自己小命的話,可多去想想,什么樣的戰斗方式...才更適合自己...”

這幾句話讓張大安覺得,老兵是在提點他可以下功夫去當一名弓手。只是他依然沒這個自信。

“俺這些年來...耍弄弓箭的時候很少...”他說。

在塞外生活,弓箭屬于平常物件。幾乎人人都能開弓玩幾下,并且無分男女老幼,貴賤夏夷。優秀的箭手,塞北隨處可見。

他覺得,就他目前弓術的水準,雖不算太差,卻也絕對算不得有多好。還多是少年時圍獵留下的底子。至少他不認為自己有任何資格,去與他見過的一些神箭手比較,即便以后去做再多的練習...

最關鍵的是,一直以來,他對使用弓箭便提不起太大興趣。因為他更想成為一名如父親般,單是站在別人面前便可叫人不住后退的那種好漢。如果不是少年時必須參加遼鎮組織的圍獵,外加成年后需要制作弓箭混口飯吃,或許他這輩子都不會去摸弓這種武器。

“呵,是啊,可惜了你這兩條臂膀。”老兵干巴巴的笑了一聲說。

不知為何,福靈心至般,張大安立刻覺察出這一刻老兵的笑聲中,果然沒有叫他去改做弓手的意思。

回想剛才對提示的那番誤解,他漲紅了臉,覺得自己又一次丟了人。

這讓他更加生自己的氣。

因為他感覺這時的自己真的就是一個資質差,連自我保護都做不到的廢物。而一個連自己都保護不了的人,又有什么資格去做楚玖妹的保鏢。

此刻,他認為一直纏著楚玖妹的自己...

就像個笑話...

“俺在遼東聽很多人說起過,朝廷會通過俺們遼鎮把那些犯了事的官員全家,販賣到奴爾干的建州三衛當奴隸。你是因何被發配到的奴爾干?俺知道你以前肯定是個軍官,可為何你沒有去當奴隸?而且你口口聲聲的叫這里“奴爾干都司”,可誰人不知如今的奴爾干早已是建州女真的地盤。除了來往于此的商隊,奴爾干哪里還見得到一個漢人?這地方早就被分出去了!難不成,你真當咱們的朝廷管得了人家那三個所謂的“衛所”嗎?”明明是生自己的氣,但張大安卻把目標轉向了老兵。

張大安認為對方是個犯官。昨日三人在避雪時,張大安和老兵同非健談之人,便聽楚玖妹談起了一些神藥宗在唐朝時來往奴爾干的趣事。最后楚玖妹還念了一首當年的宗門前輩描述當時奴爾干的戍邊詩。

張大安大字不識一個,自然聽不懂。如果當時念詩的不是楚玖妹,他才不會耐著性子聽完。可老兵在一旁卻贊了句“好詩”。當即拿起樹枝便在雪中寫了起來。

張大安問了楚玖妹才知道,老兵當時在記寫那首詩。隨后,他看見老兵寫完后很消沉。半晌后老兵空嘆了一聲,舉起葫蘆仰頭灌了一口,在如罡刀般的烈風中,又呼了句“好酒”。張大安不覺得老兵喝了好酒。因為他嘗過,那就是非常普通的高粱烈酒。北地寒冷,所以這種酒到處都是。

但那首詩是不是好詩,張大安就分不清了。可有一點他清楚,那就是老兵識字。

身為軍戶,張大安知道很多將令,都是以文書的形式下達,不識字就看不懂。所以在張大安的認知里,當軍官的武夫未必識字,但識字的武人肯定會更容易成為軍官。這才有了他的這番質問里,極為確定老兵是軍官的來由。

而老兵被質問后,凝視著張大安。

直至張大安開始逃避著這種強硬的目光,忍不住轉過身想要離開那小塊空地時。身后的老兵反問了一句。

“祖宗的地!分出去了,便不要了嗎!”回應里帶有的那種父輩般的失望,讓張大安終于慚愧的低下了頭。

好了,除了資質差,連自我保護都做不到的廢物之外,自己還是一個不愿光復河山的懦夫,張大安失魂落魄的想。

他感覺他自己在那一刻,徹底的失去了繼續闖蕩江湖的信念。

直到看見了眼前正坐在獸皮上的楚玖妹,張大安這才反應過來。不知何時,他已經走回到了窩子里。

當他還未來得及去調整情緒,把因剛才過分舉動而導致的那種慚愧,盡量的拋到腦后。楚玖妹便問道。“你又去挑戰老將軍了?”

“嗯...不過俺今日可沒受傷...”張大安這句話剛出口便停了下來。

他發現自己總是很適應這種失敗者的立場。而看到楚玖妹對于他的這種行為,沒有像往常一樣埋怨幾句的時候,他感覺自己剛才的臉色一定非常的差,才讓楚玖妹不忍心這時去說他什么。

這也讓他更難整理好心情。

“那個...玖妹。”

“什么?”

“記得俺自愿給你做來奴爾干的向導時,你再三拒絕來著。”

“...你怎么想起來提這個?”楚玖妹的眼睛避開了張大安的視線,向窩子外瞧去。

“那個...也沒啥...”張大安說著。“俺就是在想...如果當初肯來奴爾干的人不止俺一個的話...你應該不會帶上俺吧?”

接下來,張大安看到了楚玖妹一時間感覺有些突然,不知該如何開口的樣子。這一副神色猶豫沒有回答的模樣,卻也無聲的向張大安展示了讓其心情更加悲觀的答案。

“唉,果然是俺太弱了。”張大安有些宣泄般的自我厭惡起來。“其實你的武藝比俺強多了,本就不需要俺這種人保護來著。”

“你別這么想。”楚玖妹覺察出了張大安的不對勁。

“嗨,其實這些俺以前也明白,俺不是個成事的人...所以這些時日,才一直去找大叔他老人家比試,準備學個一兩招,心里面多少也能好過些,讓自己不至于顯得太沒用。但這么長時間過去,武藝沒啥長進不說,俺還像個蒼蠅似的惹得大叔他心煩,實在是不像個樣子。”

“大安哥!”張大安自暴自棄的語氣,讓楚玖妹很不好受。

可張大安應該是有些遲鈍,此刻沒能顧慮到楚玖妹這一點。

“那個...俺決定了,明日俺就離開奴爾干...”終于,張大安認輸般的把頭低了下去,并說出了自己的理由。“俺不想...俺不想拖累玖妹你!就俺這三腳貓的功夫,別說是與那瘋掉的上官劍星和大叔這種高手相比...就是那日被那群高麗人追殺時,若非玖妹你舍命拼殺,僅憑俺自己根本沒有活著的可能...若俺繼續在奴爾干待下去,玖妹你和大叔必然要分心照應俺。萬一遇上了危險,會被俺連累的!”

楚玖妹能看出來,張大安說出這些話,是花了很大的一番勇氣的。

這等于是張大安放棄了他自己心里一直堅守的一些,能讓他堅持走到如今這一步的信念。而楚玖妹看得出,這些信念讓張大安對冒險的追求始終非常執著。

要是趕在前些時日,張大安如果要放棄這些東西的話,她反而倒是樂見其成。

因為作為一名江湖人士,她明白堅持下去,對于張大安來說,是存在著不小的風險的。

但不知為何,楚玖妹突然有種不希望兩人的關系,就這樣在這種氣氛下結束的急切心情。

“那...我也先隨大安哥回遼東...”

一句換做以前她根本不可能說的話,鬼使神差的脫口而出。

“啊?”也許是最初反應慢,張大安愣住了。可片刻反應過來了后,卻又是一副對眼前的發生很不自信的樣子。

這讓楚玖妹此刻更為窘迫起來。

而且她不知該編個怎樣的理由來解釋她自己剛才的那句話。

只能隨口說道。“...其實那日見了上官師兄后我想過,他身上的有些事...不太對。”

“額,咋了?啥東西不太對?”張大安有點摸不準這句話的意思。可看到楚玖妹一時未能出聲,便突然好心的開始為對方擔心起來。“玖妹你不會是把朝廷要的那個小匣子丟了吧?”

“不是的,那里面的東西還好好放著呢...”本來楚玖妹還未想出回遼東的理由,這時被張大安這么一問,便更有些心急。連對方話里這種基本不可能出現在自己身上的問題,都開始去著急的辯解。

可突然間,心如電轉,使她發出了一聲疑問。“咦...不對?”

張大安一提起匣子,就如同一道標記般的提示,讓她想起了那日上官劍星身上的一個很大的問題。“原來如此!我知道是什么不對了。”

突如其來的靈感,使得楚玖妹方才梳理開這幾日的調查。如果真的如她所想,那還真的是有必要速歸宗門一趟了。

“那個...玖妹你怎么...?”張大安被楚玖妹這種變化弄得有些摸不清頭腦。

楚玖妹這時卻沒有時間去管別的。她趕忙把匣子拿了出來,迫不及待的打開。

“小妹一直覺得這毒蠅蕈,不太對勁。”她邊打開匣子邊斟酌的說道,以便不讓思路受到打斷。

“這個毒蘑菇?你不是說這東西是朝廷讓你們門派找的嗎?額,對了...朝廷要這玩意干嘛?那個...再說,這不是一直好好裝在匣子里的嘛,有何不妥?”張大安問。

“的確是一直裝在匣子里的,但當我拆開匣子外面的繩子時,我發現上面有一道細微的裂紋...你看,正是這里...這裂紋應該不是最初拿到手時便有的,否則上官師兄護送此物時,不可能沒發現。必是在與那群高麗參客的打斗之中,匣子才裂開的,所以上官師兄當時才沒有意識到。只是...”

“額,只是什么?”

“只是我那天看到的上官師兄,雙目充血,脊背佝僂,一副病懨懨的身形。交談時,也明顯神志不清。這很像是...吸食了毒蠅蕈才有的癥狀。”楚玖妹回想著。

“額...”張大安不懂這些表明著什么。

“毒蠅蕈這種毒物吸食后,能給人帶來兩種后果。第一便是致幻。吸食到一定程度后,可至人瘋狂。這也是最明顯的特征。上官師兄目前神志癲狂,行為危險,很可能便是主因于此。”楚玖妹開始整理著思路。

“可是...不對啊?中毒的人怎么還這么厲害?”張大安感到很糊涂。

“這便是吸食這種毒物帶來的第二種后果,可使人在短時間內,麻痹神經,增強體能。讓人感覺不到痛楚,也體會不到疲勞。上官師兄現在正是如此,那日在雪地中,我親眼看見上官師兄離開時的速度之快,非同尋常。加上老將軍之前也描述過,說上官師兄現在的力氣非常大,一劍可碎鐵甲。而我在宗門時與上官師兄曾切磋過,他當時的武藝雖遠勝于小妹,但奔行發力,卻和正常人無異,遠沒有此等驚人。所以這種武功極不正常的大漲,絕對是藥物帶來的效果。”楚玖妹繼續分析。

“額,玖妹,乍聽起來,俺咋覺得這第二種后果像是好事啊?”張大安撓了撓頭。

“此等表象...才正是毒蠅蕈真正害人之處。或許身體在短時間內能夠因刺激變強,但患者的筋骨五臟卻無時無刻不在遭受傷害。只不過這種對自身的殘害,卻被毒物造成的致幻感隱藏掉了。本門在唐朝時深入過奴爾干這片松漠之地仗劍布道。那時曾有前輩記載過此地薩滿在祭祀時,多服用此菇而制的粉末。這些薩滿吸入粉末最初,感覺身生神力,以為是通靈所賜,于是終日服食。可時日一長,卻再也戒斷不得。而且身體慢慢骨瘦如柴,渾身無力,最終無一例外都虛弱得猶如一灘骨泥,至死哀嚎不停。而我那天看到的上官師兄的樣子,與這份記載的病癥很像...雙目充血,脊背佝僂,病懨懨的...這定然是長期服用這種毒物,肌體六腑已然受損卻不自知的緣故。”楚玖妹解釋道。

“長期服用?毒蘑菇不是在你這嗎?”

“這也是小妹我一直沒有想通的地方...按道理說,中毒者必須是或吸或服此物才可以出現此等癥狀。但一來匣子從未有人打開,之內的毒蠅蕈完好不似有人碰過。二來,就算匣子有了一道裂紋,不可能讓毒蠅蕈有直接接觸上官師兄的機會。三來你我二人在這里也算搜索了許多時日,可卻從未看到過這一帶有毒蠅蕈生長。不過現在上官師兄明顯是吸食了很長時間毒菇的樣子,可除了匣子里這顆,他又是從哪里尋來的毒蠅蕈呢?”

“對啊...這毒蘑菇看著也不像被人動過的樣子。”

“所以,我總覺得自己應該是漏掉了什么重要的線索...”

“...那該怎么辦?”張大安不由得接口問道。

“所以小妹才想到,還是先回宗門稟報這件事。若上官師兄真的是中了菇毒,我便必須讓宗門知道吸食過菇毒的人會起這樣危險的變化,讓他們盡快調集人手盡快來奴爾干處理,把上官師兄帶回宗門,看看還有沒有被救治的希望。”

說完,楚玖妹呼了一口氣,機緣之下,她很慶幸自己終于把案件又圓回到陪張大安回遼東的事情上。

“可上官劍星造下如此殺孽,大叔那里可是要斬殺他以正律法的啊...”

可張大安卻并不知道楚玖妹此刻的心情,他還在為對方考慮和擔心起別的事。

“我知上官師兄罪無可赦,理應為他自己身上的血債付出代價。可他此刻神志不明,就算對他施以極刑,我總覺得應在他恢復之后,明白自己做下了何等暴行再說。”楚玖妹說出了自己的想法。

“可大叔應該不會同意的...”張大安還是感覺這事不太可能。

安靜了半晌,不知為何,張大安忽然又問了個和前面談話根本無關的問題。而且樣子,非常小心。

“那...也就是說,俺們還可以一起同回遼東的,對吧?”

楚玖妹抬起頭來。過了一會,終究點頭應了聲。

“...嗯。”

“那...然后呢?便要分別了嗎?”再次好似思考了半天的張大安他又問。就像是排隊站在水邊高處輪到自己,卻怕高不愿跳水的孩童,希望自己能站在高處多磨蹭一刻,再跳下去一般。

楚玖妹只得下狠心。

“對。”

這很干脆的一個字,多少還是震動了張大安。楚玖妹看到張大安此刻終于開始顯得心神不寧。

“哦...”最后張大安失魂落魄的轉身離開。

楚玖妹知道,剛剛在水邊那里,是她,推了張大安最后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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