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 詩經草木
  • 郁震宏
  • 3468字
  • 2022-05-07 16:16:08

男歡女愛

召南·野有死麇

野有死麇[1],白茅包之。

有女懷春[2],吉士誘之[3]

林有樸樕[4],野有死鹿。

白茅純束[5],有女如玉。

舒而脫脫兮[6],無感我帨兮[7]

無使尨[8]也吠。

約日本江戶時代嘉永元年(1848)·細井徇《詩經名物圖解·白茅》

白茅,亦作“白茆”,別名茅針、茅根、甜草等,為多年生草本。白茅花穗上密生白色柔毛,故名,其根莖可入藥,有涼血止血的功效。白茅之穗柔軟潔白,被看作高潔之物,又因易于山野田澤之間大量采集,故而古人用這些白色的穗子作為鋪墊,上面擺放祭祀神明的犧牲。此外,白茅還被用于“縮酒”的祭祀儀式,另男子捕獲獵物,一般以白茅包裹好,作為禮物獻給傾心愛慕的少女

包裹纏束之象,《詩經》多以比愛情婚姻,如束楚、束薪之類皆是。見兩物之纏繞包裹,聯想到男歡女愛、如膠似漆,本是人心之常,道不遠人,詩亦不遠人。此詩“野有死麇,白茅包之。有女懷春,吉士誘之”是順比,自然而然,一懷一誘,正當其時,讀來叫人喜悅,似乎正發生在自己身上一般。至于白茅包的究竟是麇肉還是麇皮,實在不必如馬瑞辰那般糾結,重在“包”字可也。《小雅·白華》“白華菅兮,白茅束兮;之子之遠,俾我獨兮”則是反比,眼見得白茅束菅,心上人卻已遠去,人不如草,是一場悲劇。

《詩經》中的“茅”分為兩種:一是茅,一是菅。陸璣《毛詩草木疏》云:“菅,似茅而滑澤,無毛。”這是細分,其實茅、菅是一類而兩種,渾言不別。所以《說文解字》說,“茅,菅也”;“菅,茅也”。《詩經》中有一個“荼”字極多見,意思卻各不相同,有時亦代指茅。《鄭風·出其東門》云:“出其阇(按:阇,音yīn dū,甕城門),有女如荼。”鄭康成注:“荼,茅秀。”茅秀即茅花,白色。苦菜亦開白花,所以也叫“荼”,《詩經·邶風·谷風》“誰謂荼苦”的“荼”便是苦菜。茅花、苦菜兩物共享一名,夠節省的。

順便說一下“茶”,開門七件事之一,要緊得很,不妨連帶而及。“茶”即“荼”的省文,顧炎武說,“荼”少一橫寫作“茶”,表示茶葉,并進一步考證,“‘荼’字自中唐始變作‘茶’”。郝懿行則說“茶”字漢朝就有了,《漢書·地理志》里“茶陵縣”的“茶”已經這樣寫了。但這畢竟是個孤證,古書在流傳過程中個別字刊刻時多一橫少一橫是常見的,說不定《漢書》本來寫作“荼陵”,亦未可知。總之,“荼”寫作“茶”,音、形、義趨于統一并大量出現,確是始于中唐時。

南方有嘉木——云南野生古茶樹

喝茶究竟起于何時,不好說。茶產于南方,中國先秦的經典多記述北方事物,《周禮》里的“六飲”——水、漿、醴、涼、醫、酏,有水,有酒,獨獨沒有茶,《孟子》也只說“冬日則飲湯,夏日則飲水”。可見兩千多年前的北方貴族還沒有將茶當作主要飲料。但說那時候全中國還沒有一個人吃茶,我不太相信,文字畢竟不能代表全部歷史。《爾雅》里有個“槚”字,這就是茶樹,說明這種樹木很早就被人們認識并加以命名了。

魏晉六朝,南北對峙,反映在飲料上便是茶與酪的地方性偏嗜。北方人拿茶開玩笑,南方人把酪當笑話。到了唐朝,陸羽寫了《茶經》,雖字數不多,卻改變了茶葉的命運,改變了中國人的生活。從此以后,茶葉“遍天下以為濟渴之用”。明清兩代,茶葉之路越走越遠,從南方海上出去的,外國人叫它Tea,從北方陸路輾轉外銷的,外國人叫它Chai,這兩個發音正反映了中國南北方言讀音的差異。據聞,十六世紀時英語Tea的發音類似于漢語拼音ta的音,這倒跟茶字的中國上古音非常接近。

言歸正傳。《說文解字》中,原同稱為“荼”的茅花與苦菜分了家,茅花專門有了一個字,叫“”。“”從“私”聲,與之古音相近的字,比如雪、霜、皙、絲、素等都有白的意思。《詩經·小雅·瓠葉》“有兔斯首”的“斯首”就是白頭之意;《左傳·宣公二年》里的“于思于思”,“思”即白發也;《易經·說卦》的“其于人也為宣發”,“宣發”即白發。因此,“”表示茅草的白花,義寓于音,不難理解。

茅花有了專門的名字,茅根也有專名,《說文解字》中稱茅根為“荺(音yǔn)”,“荺,茇(音bá)也,茅根也”。荺,也叫“茇”,既可專指茅根,亦可泛指一切草木之根。“茇”這個字吾鄉土話常用,音轉讀如“菩”。草根、菜根、樹根,我鄉下就叫“草茇頭”“菜茇頭”“樹茇頭”。茅根的別名很多,《神農本草經》稱為“蘭根”,《名醫別錄》又稱“兼杜”。“杜”有根義,《詩經·豳風·鴟鸮》“徹彼桑土,綢繆牖戶”,《毛傳》云“桑土,桑根也”,“桑土”,《韓詩》作“桑杜”,意思一樣,即桑根也。茅根味甘、性寒,有涼血、止血、清熱、利尿之功,幾十年前我鄉下凡有咳血的,看不起病便去掘了茅根煎湯吃。

在《詩經》中,茅初生的芽稱為“荑”。《衛風·碩人》“手如柔荑,膚如凝脂”,即取茅芽之潔白而嫩以比美女的雙手。荑又可以作為男女的定情信物,價廉物美亦可情深義重,真是一種《詩經》時代特有的純樸。

《詩經·邶風·靜女》:“自牧歸荑,洵美且異。”《毛傳》云:“荑,茅之始生也,本之于荑,取其有始有終。”荑是初生之茅,贈之以荑,便是將初心給了他。又《詩經·召南·草蟲》:“陟彼南山,言采其薇。未見君子,我心傷悲。亦既見止,亦既覯止,我心則夷。”夷與傷悲相對,即喜悅之意。荑、夷兩字古音同,以荑為信物即取不忘初心、始終相好的意思。

茅隨處可見,并非罕物,但用場卻極大,《周易·系辭》引孔夫子的話說“茅之為物薄,而用可重也”。《左傳·僖公四年》記述“齊桓公伐楚”。面對大兵壓境,楚成王表示強烈抗議:“君處北海,寡人處南海,唯是風馬牛不相及也。不虞君之涉吾地也,何故?”我們兩國油不惹水,你憑什么討伐我?管仲列了楚國的兩條罪狀,第一樁罪便是“爾貢包茅不入,王祭不供,無以縮酒”。楚國沒向周王進貢茅草,這竟然是第一大罪,如今看來像是笑話,但《詩經》時代,國之大事在祀與戎,茅恰恰是祭祀時縮酒儀式的必需品。縮酒是一種祭祀儀式,《周禮·天官·甸師》鄭注:“束茅,立之祭前,沃酒其上,酒滲下,若神飲之,故謂之縮酒。”“縮酒”的“縮”《說文解字》作“莤”(音sù),上面的草字頭表示茅草,下面的“酉”就是酒,把酒澆在茅草上祭神,茅草即神的附體。

從《左傳》回到《詩經》。

《豳風·七月》“晝爾于茅,宵爾索绹”,“索绹”指搓繩,可見茅還可用于制作繩索。我小時候就用稻草編過繩索,雖然與《詩經》所用不同,編法想來是相似的,所以我讀《七月》,覺得自己也在詩中。

茅制成的包裝材料是古時的“蛇皮袋”,就連分封諸侯也要派上用場。《史記集解》引張晏說:“王者以五色土為太社,封四方諸侯,各以其方色土與之,苴(音jū)以白茅,歸以立社。”王者分封諸侯,用白茅袋包了泥土授予被封者,象征授予土地和權力。去東方就包青泥,去西方就包白泥,諸侯拿了泥包,去分封地立社廟,就表示他從此是這方土地的主人。“苴以白茅”的“苴”即《說文解字》里的“蒩(音zū)”,凡用茅做的草墊子、包裝袋都可以“蒩”“苴”稱之。如《儀禮·士虞禮》“取黍稷,祭于苴三”,“苴”即蒩,也叫“藉”,“憑藉”之謂,說白了,就是個茅草墊子。祭祀的時候,供品放在茅草墊子上,茅草墊子放在筐里,小心輕放,寓有虔誠謹慎之意。所以,《易經·系辭上》大過卦初六爻辭:“藉用白茅,無咎。”孔子曰:“慎之至也。夫茅之為物薄,而用可重也。慎斯術也以往,其無所失矣。”凡事先用一個柔軟的茅草墊子打底,不去硬碰硬,報之以慎重的態度,如此便不會有什么過失了。這亦是老子“守柔日強”的意思。

蒩、苴,這兩個字引申義都有“重疊”的意思。《詩經·大雅·云漢》“饑饉薦臻”,《毛傳》云“薦,重也”。“薦”的本義是獸之所食草,原沒有“重疊”的意思,因其古音與“蒩”“苴”相近,所以有了“重疊”的含義。《尚書·舜典》里說“黎民阻饑”,“阻”或作“俎”。這句話歷來異文較多,解釋也很多。《孔傳》說“阻,難”,另亦有說“阻,所恃也”,從字面上看都不成問題,但聯系上下文總嫌曲折難通。俞曲園先生認為“黎民阻饑”的“阻”本字就是《詩經》“饑饉薦臻”的“薦”,“阻饑”的意思是頻繁地爆發饑荒。此說甚好,但“饑饉薦臻”的“薦”本就是“蒩”“苴”的借字,倒不如直接將阻字看作“蒩”“苴”的借字更來得醒豁。

這些訓詁問題都是從一株茅草延伸出來的,說得遠了,打住。

[1] 麇(jūn):獐子,似鹿,無角。

[2] 懷春:思春,春心萌動。

[3] 吉士:男子的美稱;誘:挑逗,引誘。

[4] 樸樕(sù):叢生小樹,灌木。

[5] 純束:捆扎,包裹。“純”為“稇(kǔn)”的假借。

[6] 舒:舒緩;脫(tuì)脫:這里指動作文雅舒緩。

[7] 感(hàn):通“撼”,動搖;帨(shuì):佩巾,系在女子腹前,如今日之圍裙。

[8] 尨(máng):多毛的狗。

主站蜘蛛池模板: 阿鲁科尔沁旗| 炎陵县| 宜都市| 日土县| 普定县| 平度市| 庄河市| 武宣县| 电白县| 株洲县| 泸西县| 义乌市| 车险| 应城市| 靖远县| 辉南县| 嵩明县| 辽中县| 甘孜县| 浑源县| 浪卡子县| 阜阳市| 遵义市| 武定县| 哈密市| 凤山县| 岫岩| 钟祥市| 温宿县| 藁城市| 库伦旗| 洞头县| 宁国市| 诸暨市| 抚顺县| 陵水| 天津市| 卓尼县| 峨眉山市| 安多县| 花莲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