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霜
中文碩士、科幻作家、編劇、譯者。曾獲全球華語科幻星云獎科幻電影創意金獎、中篇小說銀獎。2019年作品入圍百花文學獎,2020年提名世界科幻文學獎項軌跡獎。先后在Clarkes world、Galaxy's Edge、《科幻世界》等雜志發表中英文科幻小說、翻譯作品四十余萬字。目前已出版個人科幻小說集《雙生》《不眠之夜》《龍骨星船》;翻譯作品集《思維的形狀》。作品編入科幻選集《碎星星》,在英、美、日、德、西班牙出版。此外,作品還編入日文、英文、中文科幻選集二十余本。
在遙遠的宇宙盡頭,有一個餐館,名字就叫“宇宙盡頭的餐館”。遠遠望去,像一個海螺在虛空中默默地旋轉著。
餐館有時大,有時小,屋里的裝飾和窗外環境也常常變化。這里有一個時刻裝滿各種新鮮食材的冰箱、一個煎烤烹炸無所不能的料理柜、一個能控制小范圍時間流逝的鐘表、一個憂郁的機器人服務員馬文。餐館正中央,始終掛著一盞紅燈籠。
經營餐館的是一對父女,來自一個叫“地球”的行星上一個叫“中國”的地方。對照《銀河系漫游指南》,爸爸屬于標準中青年男性地球人長相(甚至還有幾分英俊),黑頭發,身形瘦削,左手手腕有一道傷疤。他話不多,擅長地球料理,只要客人點得出,基本都能做。女兒小魔大概十一二歲的樣子,也是黑頭發,眼睛又圓又大。
距離餐館最近的時空中轉站是個小型貨運站——一個主要連接地球的奇點貨運站。當然,既然是奇點,就只有文明程度達到3A級以上、擁有把肉體上傳到網絡能力的文明生物才能到達這里。
客人不多,大多來自地球。此外,還有半人馬座阿爾法星火柴盒那么大的三體人、為了適應土星氣態長成大氣泡樣子的泰坦人,甚至還有來自地球五萬光年之外、在銀河系的中心居住的銀光閃閃的索亞人……所以,在這個模糊了時間和空間概念的餐館,可以看到形形色色的智慧生物,揮舞著觸角,吐著粘液,噼里啪啦地閃爍著能量場……
在這里吃飯,有一個規矩。你可以和老板聊一個故事——只要足夠有趣,便能免單,老板還會親自做一道特別的料理送你——遇到特別有趣的故事,偶爾也接外賣生意。
在這里,你可以一邊吃飯,一邊想象每時每刻,餐館外的每一個角落,都有無數文明盛極而衰,循環往復,如同萬千星辰旋生旋滅。
武陵
崇禎五年十二月,我和少爺住在西湖。大雪整整下了三日。
前兩日,少爺一如既往,擁一件灰裘,在窗前讀書。火盆里燃著銀炭,銅爐中燃著香。少爺白日讀書的時候是沉香,能靜心,晚間吹笛、練字的時候則換成檀香。
昨晚,廚娘依吩咐,備好了白花米飯、西湖醋魚、四色青蔬、太極芋泥、牛肉羹和一小壺燙好的桂花黃酒。
“武陵,你愛這個,多吃。”少爺用筷子把盛著滾燙芋泥的碟子往我這邊推了推。
我也不再推脫,將一半的芋泥都掃下了肚。芋泥表面澆了一層滾燙的豬油,看著沒熱氣,似乎是涼菜,其實燙得很,最適合冬天吃。看到我的吃相,廚娘坐在桌子對面,含著筷子“吃吃”地笑。少爺灑脫,每次都讓下人們上桌同吃,我跟隨少爺多年,也就這樣愈發沒了規矩。
用罷飯,風雪小了一點。
少爺打開窗子,用軟綢細細擦了翠笛。笛子上的銀絲墜子是秦淮河采薇閣的葳蕤姑娘親手結的,在風里一飛一飛,好看得很。
笛聲散入窗外,在寒風中傳得很遠很遠。
清晨,天剛蒙蒙亮,我坐起身,準備去打水伺候少爺梳洗,卻發現少爺坐在窗前。
大雪已停,晨光熹微,少爺的身影如剪紙一般。
“少爺?”
少爺回過頭來,靜靜地看著我,眼中有一絲欣喜,神色有些奇怪,仿佛許久沒見我了。
“少爺……”我很是不安。
“武陵。”
“是,少爺。”
“備好東西,今天我們去湖心亭看雪。”
我愣了一下,也并不吃驚。少爺最愛這些風雅。
“是……少爺,今日吃什么?我這就讓廚娘去準備。”
“隨意吧,帶幾個芋頭到湖心亭烤一烤。”
“其……其他呢?酒菜?熏香帶哪一種?”
“不用了,不重要。”
我呆住了。張岱少爺什么時候開始吃“烤芋”這種粗物了?“不重要”?少爺的衣食住行一向最講究啊。
不過,少爺的心思哪是我這樣的笨人能猜透的。我趕緊收拾了最厚的裘皮,讓廚娘洗凈芋頭,備好銀炭小爐,轉念想想,還是備了些蘭雪茶,接著又去聯系船夫。
早飯時候,少爺也是漫不經心的樣子,只吃了幾口白花米粥,配的煙筍熏魚咸肉醬瓜等各色小菜幾乎沒怎么動。
正午時分,我和少爺乘一只小舟,劃入西湖。
雪雖然停了,天氣卻愈發冷起來,風陣陣掃過湖面。船夫年逾古稀,須發皆白,只是撐船的動作還算麻利。沒法子,這樣的天氣,若非他這樣無兒無女,無米下鍋,誰會接這樣的生意。活著都難的百姓,哪里有吟風弄月的心情,來賞雪呢。
“武陵。”
“少爺。”我垂手而立。
“雞鳴枕上,夜氣方回,因想余生平,繁華靡麗,過眼皆空,五十年來,總成一夢。[1]”
五十年?少爺吟的這是誰的文啊……
少爺披著純黑的裘皮披風,一路上,沒有再開口。他一直立在船頭,似一點也不怕冷的樣子,不知在想些什么。
過了約莫半個時辰,總算到了湖心亭。我和船夫將火爐等東西一一搬下船,少爺賞了一枚碎銀,打發船夫回去,約定黃昏時刻來接我們。
“也沒有多久,少爺何苦還折騰他回去。”我一邊煮水烹茶,一邊說。
“有客人,他在不便。”少爺抬目遠眺。
“啊?”我順著少爺的目光看去,白雪映著日光,日光映著湖面。
遠處,一只黑色的小舟正在一片雪白中,緩緩駛來。
小魔
“爸!累死了……咦,你在干嘛?!”
午夜,餐館打烊,小魔轉到后廚,剛想給老爹撒個嬌,突然看到機器人服務員馬文圓滾滾的頭被拆了下來,擺在料理臺上,周圍還散著一堆零件。爸爸正拎著馬文的一只機械手臂慢條斯理地擦著。
“保養一下。”爸爸平淡地說。
“我已經是個廢人了。”馬文的頭顱突然開口,不死不活地抱怨著。
“嗚嗚,有趣啊!”小魔將臉湊近馬文的頭,幾乎要貼上去了。馬文嫌棄地進入休眠狀態,眼睛的藍光暗了下去。
看著小魔惡作劇,想把馬文的頭往水槽里塞,爸爸不得不制止:“今天有個外賣的活兒,去不去?”
“什么外賣?啥時候?”小魔一下來了精神。整天憋在餐館里,能到不同星球、不同時代去看看,巴不得呢——只是爸爸對于外賣的活兒,非有趣不接,所以機會并不多。
爸爸順手接過馬文的大頭,放到一邊,在料理臺上鋪開了一幅畫。
小魔湊過來。
這是一幅畫得不錯的中國水墨,小魔在資料庫里見過許多類似的。
應該是雪景,遠山繞白水,水面一孤島,一小亭,有兩個人,隱隱有炊煙升起。遠處,一只小舟徐徐駛來,舟上似有一個豆大的人。
畫的右上角,還題了一篇字。
“崇……禎五年十二月,余,余住……”因為是中國古文,又是手寫,小魔念得磕磕巴巴。
“去這里送。外賣是太極芋泥。做得好,就讓你去。”不由小魔多看幾眼,爸爸就麻利地卷起了畫。
“什么‘這里’啊……又吊我胃口。”小魔只好戀戀不舍地咂咂嘴,轉身去備菜。
太極芋泥以前是沒做過的,但也難不住小魔。在食譜里查了一下,小魔麻利地備好材料,將芋頭洗凈去皮切碎,加水蒸上;另起一個蒸鍋,將紅棗去核,和白糖拌勻,稍微蒸一會兒,取出搗成棗泥,拌進糖冬瓜顆粒。這時候,芋頭蒸得差不多了,取出來壓成茸狀,揀去粗筋,拌入一點點花生泥——這是菜譜上沒有的,小魔覺得加上會更香一些。最后,將芋泥和棗泥在盤中擺成太極八卦陰陽魚的形狀,點綴上紅櫻桃和一顆綠色糖冬瓜圓球。最后,燒熱炒鍋,放豬油,熬得晶瑩剔透,香氣四溢,澆在芋泥上。
這時,爸爸已經將馬文清潔完畢,重新組裝起來。他擦擦手走過來,嘗了嘗芋泥,點點頭。
小魔拿出量子食盒,調好溫度和力場的參數,將這盤芋泥放了進去。芋泥盤子在盒中微微顫動了幾下,就被力場牢牢鎖住,怎么晃蕩也不會灑出,更不會接觸盒壁。
爸爸拿出剛才那幅畫。
“怎么去呢?誰來接我嗎?”小魔右手提著食盒,開始向店門口張望。
爸爸詭異地一笑,趁其不備,拿起小魔的左手,突然按在了畫上的那只小舟上。
“把畫還給神秘事物司的李甲。”爸爸說。
等等,什么李甲?
白光從小舟上涌出,小魔吃驚地瞪大了眼睛,還沒來得及叫出聲,就被白光刺痛雙眼,只好重新閉上。
她想吼,又硬生生忍住,以爹的德性,自己反抗只會被整得更慘。小魔只好在心里咆哮了一番。有股不知名的力量在她的肩膀,用力按了下去。
白光散去,料理臺的畫已經不在;小魔也不見了蹤影。
爸爸坐下,支使馬文泡了一杯茶,慢慢喝了起來:“李甲送來的龍井不錯。”
張岱
一片雪白之中,萬籟俱寂。時間似乎也慢了下來。
武陵在身后小心地看著爐火,準備烹茶,神色專注,臉頰上的圓肉都繃得緊緊的。
聞香氣,烹的是蘭雪茶。
這茶是我自創的,烹煮過程十分復雜。以前我常常告訴武陵,所謂茶道,要泉水雪水,要溫度適宜,要茶質上好,要節氣合宜;要烹煮得當,要器具精美,最好還要絲竹為伴,美人相陪。可憐武陵笨手笨腳,練了許久,還經常被我挑剔。昨天的我,只有三十五歲,也許還是要挑剔他的。但今天的我,卻不會了。
今年是崇禎五年。十六年前,我也同樣帶著武陵,游過西湖。
那一年,陽春三月,西子湖淡妝濃抹,無一處不美。
那一年,我十九歲,在西湖,第一次遇到李甲。
十九歲的我,風流得荒唐。好精舍,好美婢,好孌童,好鮮衣,好美食,好駿馬,好華燈,好煙火,好梨園,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鳥。[2]在西子湖畔,我與詩社友人在高照的艷陽下,在船娘的懷抱里,正無邊無際地享樂。
浮華的詩篇,在脂粉叢中,如珠玉散落一地。
李甲就在某個清晨出現在花船上,用一錠銀子,請走了裙釵不整的船娘。武陵被我打發去五里外的孫楊正店買太極芋泥、桂花藕粉和松仁酒釀餅,船艙內,就只剩我們兩人。
這個男人十分俊美,且帶著一股出塵的氣質,我以為是自己的傾慕者,也就半散衣襟,由著他在船里坐下,鋪開了一幅畫。
那是一幅水墨——西湖雪景。技法純熟,寫意留白,恰到好處,還暫且不表,難得的是畫作氣質曠遠豁達,有種“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般的孤獨感。
但,真正讓我驚訝的,是畫作上題的一篇小記:
湖心亭看雪[3]
崇禎五年十二月,余住西湖。大雪三日,湖中人鳥聲俱絕。是日更定矣,余拏一小舟,擁毳衣爐火,獨往湖心亭看雪。霧凇沆碭,天與云與山與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長堤一痕、湖心亭一點、與余舟一芥、舟中人兩三粒而已。
到亭上,有兩人鋪氈對坐,一童子燒酒爐正沸。見余,大喜曰:“湖中焉得更有此人!”拉余同飲。余強飲三大白而別。問其姓氏,是金陵人,客此。及下船,舟子喃喃曰:“莫說相公癡,更有癡似相公者!”
“好!”我以手擊桌,驚嘆不已。
此文妙絕,才氣逼人卻又圓融內斂,頗有遺世獨立的孤高氣質,真是甚合我意。
等等,文章的署名,竟是“張岱”?!
當時的我,認為這個男人接下來的很多話,都是瘋話。
例如,男子稱自己的名字并不重要,讓我隨意稱他為“李甲”。
例如,他剛剛從金陵那邊游玩過來,但其實,他并不屬于這個時代,而是來自天穹之外一個叫“神秘事物司”的地方。
例如,他有時空穿梭的能力。
例如,這幅畫,包括這篇《湖心亭看雪》確實出自我張岱之手——是八十七歲的我畫出來寫出來的。
例如,明朝將會在短短二十八年后滅亡。
例如,我會晚景凄涼,在八十八歲的時候死去。
“萬法歸宗,萬物守恒。你年少輕狂,很快用盡了一生的福氣,別說這樣精致的太極芋泥,晚年的你,連炭火芋頭都吃不上了。”李甲敲了敲桌上的碟子,里面是冷掉的芋泥。
“既然仙人如此神通,何必把我這樣平凡如草芥的人放在心上?莫非你對我心存思慕之情?”我甚覺荒謬,忍不住出言孟浪。
李甲開心地笑了,“我喜歡你的《湖心亭看雪》,也喜歡玩。見你,只為了好玩,沒別的。今日所言,十九歲的你當然不會相信,那么,等你快要過完一生,我再帶你回到三十五歲的時候,也就是崇禎五年的西湖。在沒有我李甲出現的那個平行宇宙里,你就是在三十五歲的時候,寫出了《湖心亭看雪》。”
“瘋子,瘋子……”
西湖晨間的水汽帶著涼意,陡然蔓延開來,看著這樣一個俊美的男人,在離我如此近的地方,一本正經地說著這樣的瘋話,我突然感到深深的恐懼。
也許是看出了我的懼意,李甲笑了一笑,便帶著畫走了。
十九歲的我,愣在了陽春三月的西湖花船上。
十九歲的我,并不知道,很快,千里之外的北方蠻族,就要撞擊明朝的長城,那是一支沉默、饑餓、仇恨的大軍。
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后庭花。
天柱欲折,四維將裂。
武陵
小船漸行漸近,船舷輕輕碰上小島,水面漾起波紋。
遠遠看去,船上走下兩人,一個個子很高,應該是個男子,一個身量矮一些。兩人順著島上的小路漸漸向這邊走來。少爺不再看他們,而是轉身坐下,囑咐我將芋頭埋在爐子里烘著。
拿起茶水的時候,少爺的手微微有些抖。
“張兄,別來無恙。”不多時,男子已走到亭中,笑道。
男子年齡約二十五六,身長約七尺,眉目清朗,披著一件說不出質地的銀色披風,一雙眼睛灼如炭火。身邊跟著的是個少女,約豆蔻之年,應該是他的侍女。一身紅衣,一手拿著一個狹長的木匣,一手是一個黑乎乎的盒子。她面孔粉若雪團,神色活潑,正上上下下打量著我和少爺。
不知怎的,這男子看起來有幾分熟悉。我仔細想了想,卻又記不得什么時候見過。
一陣朔風揚起枯樹上的雪塵,兩人立在亭中,宛若仙人。
男子示意少女遞過木匣,我趕忙接過來,交給少爺。可是,少女為什么不太愿意被支使的樣子,還嫌棄地看了男子一眼?看來這男子比少爺更豁達,把下人慣成這個樣子……
少爺沉默著打開木匣,取出一幅畫,我擦凈石桌,將畫鋪上。
畫的是雪景,似乎正是西湖。
“武陵,我們見過的,十六年前。”男子突然對我開口,笑得十分和氣的樣子。
一道閃電般的麻意在我腦中穿過。我想起來了。
十六年前的那天清晨,我帶著孫楊正店的點心匆匆趕回花船,準備給少爺烹茶,一個高挑的男人正從少爺的船艙出來。
少爺的喜好我當然是知道的……我急匆匆低下頭。與男子擦身而過的時候,男子回頭看了我一眼。
那男子面貌出奇的清俊,只是目光灼灼,如炭火一般,十分令人難忘。
“小人記得。”我微微躬身。原來少爺這般大費周章,是為了重溫……
“不要瞎想。”少爺突然在一旁冷冷開口。
那少女“噗”地笑出聲來,略忍了一下,沒忍住,索性不加克制,笑了個痛快。
拋開禮數規矩不算,那聲音真如銀子一樣,亮亮地落在這天地之間。
小魔
白光散盡,我已躺在一只小船上,右手邊是量子食盒,左手握著一個狹長的木匣。我沒好氣地掂了掂木匣的分量,里面肯定就是那幅畫。
不用問,眼前這個笑瞇瞇的男人就是李甲了。
神秘事物司,可是在無數平行宇宙中都大名鼎鼎的機構。據說能夠滿足你的任何愿望,但要你用某種東西來交換。具體交出什么,每個人的情況不盡相同。
我還記得上次那個叫“阿塵”的作家,為了獲得大師級別的寫作能力,交出了自己“愛人”的能力,余生都在痛苦中度過。
萬法歸宗,萬物守恒——如同宇宙間很多公理那樣,神秘事物司的宗旨平靜而冷漠。
眼前這個李甲,既然是神秘事物司的人,那么今天,是誰要交換什么嗎?
“小魔好。今天不交換,只是見個朋友。”李甲好像有讀心術,突然開了口。他向遠處的小島抬頭示意,“就在那邊。”
李甲向我簡單說明了事情的原委。
……原來如此,爸爸接的活兒,果然十分有趣。
很快到了島上,我們下船,走到亭中。張岱和武陵果然已經等在那里。
張岱披著一件黑色的毛皮披風,有點清瘦的書生氣,目光沉靜而倦怠。按地球人的年齡,武陵大概二十七八歲,圓滾壯實的,也許是跟著張岱久了,也有幾分斯文的樣子。
按李甲的說法,張岱今年是三十五歲,但他的意識,已經八十七歲。李甲昨天給換過來的,只能持續今天一天。
風帶來一股香氣,我抽抽鼻子。亭中有個火爐,燒著水。爐中烘著的,應該是芋頭。
鋪開那幅《湖心亭看雪》圖,武陵給我們送上兩杯熱茶。我喝了一口,瞪大了眼睛。
好香。
“這是我們家少爺獨創的蘭雪茶。取龍山北麓的日鑄茶,用制松蘿茶的方法炒焙,烹茶時放入茉莉,茶色青碧,香如蘭,清如雪,清潤雅致。”武陵看出了我的好奇,緩緩解釋道。
張岱仍舊一言不發。他盯著李甲看了很久,臉上的表情十分怪異。
我將食盒放在桌上,打開,從力場中取出芋泥,放在桌上。
芋泥表面被豬油蒙住,看似冰涼,實則滾燙。
武陵忙著烹茶,只有張岱看到量子食盒的異樣,卻好似沒有看到,臉上并無半點詫異——這倒是讓我有點詫異。
不過,想到他連李甲的時空穿梭都見識過,似乎也很正常。
“你也是從那邊來的嗎?”張岱的目光從茶杯上抬起來,看著我,又看看天上。
“你猜。”我露齒而笑。
“頑皮……若不是李甲在這里,我可要罰你。”張岱的神色終于輕松起來,流露出一點挑逗的意味。
“八十七了都……”我平靜地笑著看著他。
張岱噎了一下,李甲放聲大笑起來。
張岱
自十九歲見過李甲,我幾乎很快忘了這件事——也許是因為,這件事隱隱透出一種詭異的真實感,讓我刻意回避。
而且,這世上好玩的事情還有太多。山水園林、絲竹管弦、古玩玉器、小說戲曲。我耽于山水之間,游遍名山大川。無數夜晚,在馮夢龍的小說中度過,在柳敬亭的說書聲中睡去。
我一生未入仕途——也被家里逼著考過,只是八股制藝,實在不是我所愛所長,終于屢試不中——現在想想,也許倒是好事。
世道變幻。朝堂之上,宦官擅權,佞臣當道,特務橫行,黨爭酷烈。賢能忠直,或被貶逐,或遭刑戮。內憂外患,愈演愈烈。
如李甲所言,明朝的氣數,果然漸漸盡了。
我三十五歲那年,機緣巧合,帶著武陵來到西湖。十二月,大雪三日。我突然想起了李甲。因為高燒,我昏睡了三天,并沒有去湖心亭看雪的經歷,當然也沒有寫出什么《湖心亭看雪》。
其實,從看到那篇文章的那一瞬,它就不再屬于我了,不是嗎?如果李甲所言屬實,他打亂時空的舉動,根本就是剝奪了我自己寫出那樣妙文的權利——實在有幾分可恨!
現在想想,那幾日的高燒,實際上,也許是因為身體拗不過心底的恐懼——李甲的預言,會成真嗎?
我四十四歲那年,李自成終于攻入順天府,崇禎帝于煤山自縊。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李甲的魔咒如孫悟空的緊箍,越來越緊。
妻離子散,武陵病逝。我流落山野。
薄草茅屋,唯破床一具,破桌一張,殘書幾本,禿筆數支。布衣蔬食,常至斷炊。我不得不在垂暮之年,強忍病痛,親自舂米擔糞。
夜半醒來,恍若一夢。回想年少荒唐,我只有對著明月,一一懺悔。
我七十九歲的一個冬日清晨,家里最后一點炭火用盡,最后的幾個芋頭冷如卵石。我風寒病重,奄奄一息,恍惚中,眼前出現了李甲模糊的影子。
我以為是夢。
“想不想吃太極芋泥?”李甲一笑。他的面孔依舊光潔,絲毫沒有變老。
我的雙肩似乎被一股力量按住,床鋪變得柔軟,漸漸下沉,陷入無盡深淵。
白光籠罩了一切。
再睜開眼睛的時候,也是清晨。武陵正在酣睡,窗外,西湖一片雪白。
身體的病痛消失無蹤,變得靈活輕盈。
轉瞬之間,我回到了三十五歲。
三十五歲的張岱,貪婪地、久久地看著雪后的西湖。
我按照約定,前往湖心亭,直到李甲出現在我面前,鋪開了那幅《湖心亭看雪》,我才開始相信,這一切并不是夢。
也許,人生本就是一場大夢。張岱是夢,李甲是夢,大明是夢,那天穹之上的一切,皆為夢境。層層相套,永無止境。
而此刻,李甲就坐在對面,慢慢飲著蘭雪茶。
這天地,一片雪白。
天穹之下,枯枝成行,霜雪凝結,霧凇沆碭。
萬籟俱寂。大雪掩蓋了一切脂粉和鮮血,也掩蓋了一切浮華和罪惡。
“這凡人的一生,在你看來,是否很癡愚?年輕的我,在你眼中,是否很可笑?近日我國破家亡,于你而言,是否很有趣?”我冷冷看著李甲。
正在烹茶的武陵直起身子,一臉迷惑。
“張兄,莫怒莫怒。”李甲好脾氣地笑著,指指天上,“在上面整理古籍的時候,我無意中看到了你的《湖心亭看雪》,也看到了你的生平,覺得有趣。自古精妙之作,多出自前半生的繁華與后半生凋零的共同積累,你死去百余年后,還有一位姓曹的先生,寫出一部更好的千古妙文[4]……這個先不提。總之,來看你,只是我一時興起,若有唐突,還請張兄見諒。”
李甲鄭重起身,向我行了一個禮。但我總覺得,他的臉上那種戲謔的笑意,來自另一個世界——有著我永遠無法理解的規則和智慧。
大風起,大雪后的西湖,一片肅殺。
寄蜉蝣于天地,渺滄海之一粟。我等凡人,形同草芥一般……
大明,沒了;張岱的親人,也沒了。國破家亡,蒼穹之下,煢煢孑立。
我終于無聲痛哭。
這哭,和滿洲的鐵騎無關,和李自成的義旗無關,和歷史無關,甚至和我張岱無關——只因為今時今日,這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
無限的美、無限的繁華、無限的精致復雜,都擋不住緩緩降臨的浩大宿命。
武陵慌了。他急忙給我拿絹帕過來,又轉臉憤而面對李甲:“你到底是何人,為何欺侮我家公子?!”
“你我在亭中,亭在孤島上,孤島在湖心,西湖在大明。大明之外,還有西洋;大明之上,還有天穹。萬法歸宗,萬物守恒,莫失莫忘,再入輪回。張兄,哭哭罷了,莫放心上。來,吃菜。”李甲依舊笑著。
蘭雪茶依然清香,太極芋泥精致細滑。
那日的最后,以茶代酒,我敬了李甲一杯——我也說不清是為什么。
很快,幾只黑乎乎的烤芋也被大家分食而盡。李甲突然放下了茶盞。
“回去以后,在《陶庵夢憶》里,加上《湖心亭看雪》。這是你的作品。”李甲一改戲謔的神色,鄭重地說。
“《湖心亭看雪》很美,莫辜負。”他身后的少女婉約一笑。
李甲望向遠處的湖面。
一只黑色的小舟正在一片雪白中,緩緩駛來。
一片白光閃過。等我睜開眼,映入眼簾的,又是那茅屋的破窗。
只是,屋子正中,多了一些柴火和粟米,米袋上,還有一包銀錢。
桌上,還憑空多出了一盤冷掉的太極芋泥——帶著西湖的雪意。
這幾日收工后,小魔一直拿著那幅《湖心亭看雪》靜靜地看。據說,是用量子食盒和李甲換的。
一天,爸爸過去在她頭上狠狠敲了一個栗子:“你知道那食盒多貴!你被蒙了懂不懂!李、甲!哼!”
小魔揉了揉頭上的包,出乎意料地沒有還手,也沒有反抗。
“爸,你說張岱可憐嗎?”
見小魔認真了,爸爸無語,只好正正經經地在她旁邊坐下來。
“對于那個時代的普通人來說,人生之美好,就在于你能迷上什么——張岱一生大起大落,卻始終癡迷文學。能癡迷于某件事物的,是癡人——癡人都是幸運的。”
“莫道相公癡,更有癡似相公者——其實,我有點羨慕他。”
“你也愛做飯呀。”爸爸摸了摸小魔的頭。
“嗯,爸,以后有外賣的活兒,多接點兒啊。”
“沒了,量子食盒就那一個。”
“爸!!”
注釋
[1]出自張岱《陶庵夢憶》。
[2]出自張岱《自為墓志銘》。
[3]出自張岱《陶庵夢憶》。
[4]指曹雪芹《紅樓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