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如何悵然,再如何感慨,開弓沒有回頭箭,對廣野早苗如此,對西野七瀨也是如此,就如沒兩天后的中午,他坐在千代田區丸之內2-6-2三菱一號美術館一樓Cafe1894內的一張餐桌邊,和TBS做的一場交易那樣。
“石丸次長,既然鈴木課長這么說了,還和鈴木前輩有關,我就簡單說下自己的看法。”林真秀放下手中的刀叉,看了眼坐在自己右邊的鈴木悅光,又看了眼坐在自己斜對面的鈴木亮平,最后看向坐在自己對面的TBS編成局編成部次長兼企畫統括,同時也是電視劇《天皇的御廚》制片人的石丸彰彥,平靜地道。
前些天,他在審核國際交流基金映像事業部送來的今年海外傳播重點支持項目名單時,劃掉了這部電視劇的名字。如果是普通電視劇,TBS倒也無所謂,但《天皇的御廚》是60周年特別企劃紀念劇,而且是上了名單再被否定,那就顏面攸關了,身為該劇制片人的石丸彰彥也不愿因此導致自己在即將晉升的關鍵時刻出現意外,就請托了鈴木悅光疏通,有了這次見面。
為了表示誠意,這次見面安排得頗為用心。比如,地點選在電視劇中經常出現的外景“一丁倫敦”中三菱一號館的復原作——三菱一號美術館,距離霞關很近,食物是電視劇合作限定款炸牛排和鮮蝦濃湯套餐,本在去年7月就從菜單中撤下,今天又被端了上來。
更用心的是陪客人選,除鈴木悅光外,還有電視劇中男主角的哥哥秋山周太郎的扮演者鈴木亮平。這名演員出身東外大,盡管和林真秀未曾謀面過,但同窓生關系卻是實打實的。因此,當話題從天氣、經濟和高爾夫轉入正事后,這名公務員看在兩個陪客的面子上就不再云山霧罩般說話了。
“這部電視劇存在兩個嚴重問題。其一是價值觀。主人公在成長過程中,不顧妻子、拋下家庭、背叛恩師、負義老板、偷情老板娘,可說劣跡斑斑,卻全都得到原諒,還成就一番事業。海外觀眾看了豈不是會覺得日本人的觀念是做錯事沒關系,即便一而再,再而三地做錯事,也有重來的機會,反正最后會被原諒?這既不是歷史,也有辱日本人的形象,怎么能傳播日本的魅力,促進對日理解呢?”
其實,林真秀明白如果真按照原型人物的經歷來寫劇本,劇情會非常平淡,但他很反感為了情節起伏而瞎編情節,乃至歪曲事實和歷史,就像NHK的大河劇,誰是主角誰就是白蓮花一樣。而且,他今天來本就有其他目的,就直接給這部電視劇戴上政治不正確的帽子。
“其二是歷史爭議。第一集中對日俄戰爭的描述,第二集中廚師把漏勺叫做南京,把C國人叫做支那人,都可能引起C國人的反感。最后一集正面講述戰后和GHQ在日本的情況,更是容易同時引發C國和M國的輿論質疑,不但達不到增強親日感的目的,反有可能造成誤解。”
高一參觀東北大學后,林真秀認真閱讀過《魯迅選集》,深深疑惑于這位偉大作家為什么明明在日本留學過,還在《藤野先生》中贊頌自己的日本老師,卻同樣在《“友邦驚詫”論》、《答徐懋庸并關于抗日統一戰線問題》、《“民族主義文學”的任務和運命》等文章中堅定主張抗日。等漢語學得不錯后,通過互聯網找到了C國的歷史教科書和一些近現代史著作,這才明白其中原因。而之后前往上海研修,身處C國人之間,他更是直觀感受到日本回避那段歷史給兩國和兩國人民之間帶來的巨大隱患。
因此,這名公務員比日本共產黨的黨員都敏感于最后一集中反映出的歷史觀。之前是管不到,現在既然能管到,就毫不客氣地出手了。至于把GHQ扯進來,一是為了借助日本對M國的畏懼加強自己的觀點,二是避免被人指責總是顧忌C國,拿著他的C國學院派身份說事。
當然,實際行動勝過一切語言。人既然來了,還是最給面子的一起吃飯,其他人都明白剛才的話不過是先抑后揚的手段。石丸彰彥當下給了鈴木悅光一個眼神,后者會意,遞出一個小臺階,“那就不在這兩個國家推廣怎么樣?”
林真秀當然不可能同意——先不說目的沒達到,這么容易讓TBS過關,以后誰還會把職業官僚的權力當回事?
“這不是避開在C國和M國推廣就能解決的事,尤其在今年。”他開始拉大旗作虎皮,“岡部課長前幾天指示,薩德眼看會入韓,南海仲裁案即將宣布結果,東亞局勢趨于緊張,今年對外文化交流必須謹慎,不要碰各種敏感問題,避免刺激相關國家,杜絕別有用心之人煽動輿論,把矛盾導向日本的可能。《天皇的御廚》涉及日俄戰爭和太平洋戰爭,繞不開對俄國、C國、M國的評價,就算不在這些國家推廣,通過互聯網一樣能了解到。國際交流基金的支持代表日本政府的態度,必須慎之再慎之。”
鈴木悅光不能質疑對國際交流基金有業務指導權的文化交流·海外廣報課長的話,只好微微對石丸彰彥搖頭,后者被迫自己頂上,問:“那林企畫官的意思是?”
“大改,把那些問題都改掉。”林真秀開出一個對方不可能接受的條件。
TBS的編成部次長只能訴苦,“林企畫官說的第一個問題,如果要改的話,就需要重拍。第二個問題中,最后一集和情節也是息息相關,要改同樣需要重拍。這樣就要請編輯重寫劇情,召回演員補拍,還要恢復已經拆掉的原有布景,制作局實在沒這預算,委員會也不會同意再撥款。”
說罷,他又向鈴木悅光使眼色,后者只好再次接上話,先是說“修改肯定是要修改的”,維護下職業官僚的面子,接著代TBS討價還價,“但既然有那么多實際困難,你看這樣行不行?第一集、第二集按照剛才說的修改,其他集如果有類似問題,一樣修改,但最后一集,還有全劇的故事主線就不動了?”
“岸田大臣月底就要訪華,下個月G7伊勢志摩峰會也將召開,還有8月的日中韓外長會議、9月的G20峰會,我們這些卑微的社會公器就不要給政治家添麻煩了。”林真秀用平淡的語氣說著對日本人而言堪稱指責的話。等看到兩人啞口無言后,才話里有話地道:“文化交流歸根結底是人與人的交流,只有多點善意,少點惡意,這樣才能合作愉快。”
鈴木悅光反應最快,接話道:“確實如此,TBS還是要好好考慮下怎么修改才能更好地對海外傳播日本的善意,就請石丸次長改完了再申報吧。”
石丸彰彥也會意過來,跟著道:“我回去后就安排編劇重新考慮情節。”
林真秀微微點頭,道:“TBS的職場劇向來值得期待,如果能看到精益求精后的無暇版本,那是我的榮幸。前幾天春季檔開播,TBS的日九劇首播收視率第一,恭喜石丸次長。聽說秋季檔的火十劇已經定下由新垣桑出演,那更是翹首以盼了。”
“愧不敢當。去年《天皇的御廚》結束后,我就調到編成局,不再制作電視劇了。不過,我會將林企畫官的贊譽向制作局電視劇制作部的同僚轉達,他們想必會感到萬分榮幸。”石丸彰彥謙遜道,又試探著發出邀請,“秋季檔的火十劇是改編自海野綱彌桑同名漫畫的《逃避雖可恥但有用》,下個月有企劃方面的會議,不僅制作人、監督、編劇會出席,主要演員也可能到場參與討論,林企畫官既然說翹首以盼,不知道有沒有興趣來TBS聽下企劃會議,給點意見呢?”
gakki當然很可愛,但一邀請就答應,豈不顯得沒見過世面,太猴急了嗎?有損職業官僚的形象,林真秀理所當然拒絕,“多謝石丸次長的好意,我對電視劇制作純屬門外漢,最近的文化交流企劃也是圍繞偶像女團進行,就不去打擾創作了。”
石丸彰彥順勢問:“林企畫官說的是《PRODUCE101》嗎?聽說這個日韓聯合選秀的番組在K國引起相當大轟動,在日本也頗多關注,富士臺土十一檔隔天轉播能拿到8.52%的全季平均收視率,林企畫官的眼光實在令人佩服。”
連收視率都記得,是對《PRODUCE101》有興趣嗎,是想插手綜藝制作,樹立自己的權威?他心一動,想起《PRODUCE101 Japan》。這個企劃原本優先考慮和富士臺合作,小宮隆司也多次表達過意向,但他有些不滿富士臺在向五岸傳播推銷《PRODUCE101》版權上的漫不經心,導致自己現在有可能失信于金容范,生出換一家電視臺的想法。如果能引入TBS,不管是當鯰魚,還是真合作,都不錯,當下問:“TBS也有興趣嗎?M-net還有制作日本版的意向,可能會找一個日本合作方。”
“興趣嘛……”石丸彰彥沉吟下,反問,“有傳言說是男版,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林真秀明白在顧慮什么,含蓄地道:“是有這想法,但企劃最快也要明年下半年才啟動,后年播出,屆時的變化,現在誰知道呢?”
石丸彰彥聽懂了,稍一猶豫,道:“那我回去后和制作一部的同僚商量一下,再給林企畫官一個答復。”
“商量是要商量的,但拿主意還是石丸次長來拿主意為好。”這名官僚開始赤裸裸地挑撥,“TBS的電視劇是有目共睹的強,《半澤直樹》完結篇能創下42.2%的超高收視率。但綜藝呢?《人類觀察》收視率不過百分之十幾,而且出演的痕跡越來越重。《水曜日的DOWNTOWN》快淪為非人道的犯罪行為。還有兩名MC,一個連連出軌,一個緋聞不斷,聽說還有仗勢用強的事發生,遲早會拖累TBS。這樣的制作一部,如果想怎么做就怎么做,我等從事對外文化交流的公務員可就要腹誹編成部不作為了。”
石丸彰彥認真聽著,聽完后卻是笑而不語。
林真秀見對方不搭話,轉而和鈴木亮平聊了起來。
“鈴木前輩是英語專業的吧?”
“是。”
“前輩還沒畢業就在NHK打工,畢業后進入Actors學習表演,兩個月后就成為東麗的泳衣宣傳男孩,四個月后俳優出道,這份精彩的履歷真是令人羨慕呢。不像我,C國語專業畢業后,去C國研修,回國后又進入C國蒙古課,從頭至尾都沒離開本專業,反而感到有些一成不變的遺憾。”
“林企畫官這是學以致用,倒是我荒廢了學業,愧對師長,心里一直感到遺憾。”
“學習最重要的是長見識、交同志,學到的知識能在工作中用到最好,不能用到,只要有所成就,也能說明沒有辜負學校的教育。鈴木前輩光憑借《天皇的御廚》就獲得東京電視劇大獎(東京ドラマアウォード)、電視劇學院獎,還有銀河獎的月度獎,聽說下個月的橋田獎也很有希望,池端校長知道一定會感到欣慰的吧。”
“林企畫官的名字,我即便畢業了,都從外語會中聽到過,那可是東外大五年才出的一個職業官僚,池端校長多半不會記得我的名字,但龜山校長肯定牢牢記住林企畫官的名字。”
“我只是一名公務員,卑微的社會公器,存在的意義就是為國民服務,眼下在文化交流·海外廣報課不過做些力所能及的工作,哪像鈴木前輩成為公眾人物后,為東外大揚名,實在愧對龜山校長和前輩們。想想如果當年學習英語就好了,畢竟歐美才是如今世界文化的主流,可以更好地將日本文化推廣到海外,還能讓東外大的聲譽傳播到亞洲之外,不像現在主要負責東亞,尤其是對C國的文化交流企劃,只能做些連錦上添花都談不到的小事。”
“林企畫官太謙虛了,C國市場那樣大,同樣能做出成績,很期待未來聽到林企畫官被任命為駐C國大使的消息呢。”
…………
石丸彰彥在旁聽著兩人互相吹捧,漸漸有所明悟,等聽到話題轉到藝人和能力、學歷之間的關系時,那名官僚說“這點我就不能茍同鈴木前輩的觀點了,能力固然重要,但有學歷支持的能力上限會更高,下限也有保障。像那些只有高中畢業的綜藝藝人,私德多半有虧不談,沒有學歷的支持,都不知道什么該說,什么不該說。連表演個漫才都不知分寸地胡扯,說什么‘80%日本人討厭什么,是不是蟲子?’‘不是蟲子,是C國’,平白無故給外務省添麻煩。害得我和不少同僚在組織面向C國的文化交流活動時,對方首先會問我們對日中關系怎么看,和參加者交流時,經常聽到對類似事件的抱怨,原本很圓滿的活動因此變得尷尬”云云后,心里更是有了數。
于是,他乘著兩人還在交談,不動聲色地拿出手機,偷偷給鈴木悅光發了一封郵件。等鈴木悅光發現有新郵件到來,看完后投來視線,又微微點頭,找了個時機,裝作接到重要來電,向客人說了聲抱歉,起身走到餐廳門口,裝模作樣打起電話。起身之時,還給鈴木亮平使了個眼色,后者會意,隨即以去廁所為借口,也起身離去。
等這兩人走開后,鈴木悅光就問林真秀,“你打算插手每日和產經·讀賣之間的斗爭嗎?那可不是小事。”
這名公務員立刻搖頭,“怎么會呢?不說這三家都不好惹,三井住友還在背后呢,我哪有那么大膽子。”
TBS在五大民放中是一個頗為特殊的存在,其他四家都由一家主流報紙為主要出資方出資成立并控制,如《讀賣新聞》和日本電視臺、《產經新聞》和富士電視臺、《朝日新聞》和朝日電視臺、《日本經濟新聞》和東京電視臺,唯有TBS在1951年成立時,發起方《每日新聞》資金不足,不得不聯合《讀賣新聞》、《朝日新聞》,又引入電通和《讀賣新聞》背后的三井銀行,才得以成立TBS(東京放送)的前身——東京電臺(KRT)。
由于這三家報社立場各異——《每日新聞》是左翼,《讀賣新聞》是右翼,《朝日新聞》雖然也是左翼,但和《每日新聞》有舊怨,很快為控制TBS而展開激烈內斗,直至70年代,另外兩家保留最低限度的資本后撤資,《每日新聞》才得以獨占TBS。
只是,這種穩定沒維持多久。80年代末,《每日新聞》和TBS因泡沫經濟破滅出現嚴重經營困難,有求于一直沒撤資的三井銀行,后者趁機將更偏向自己的《讀賣新聞》和《產經新聞》勢力重新引入,整合TBS內部不受重視的部門,最后形成每日系與產經·讀賣系兩大派系,造成TBS對外的“精神分裂”——新聞和電視劇受控于左翼的前者,綜藝和記錄片受控于右翼的后者,同一個電視臺因此時不時表現出截然相反的觀點。比如對C國,新聞部門經常原封不動援引新華社原稿,電視劇部門去年拍過一部直面15年侵華戰爭和戰爭中日軍暴行的電視劇——《紅十字~女人們的入伍通知單~(《レッドクロス~女たちの赤紙~》》,綜藝部門卻會為了收視率煽動仇華情緒。
當然,這些事和林真秀沒關系,他既沒有插手的能力,也沒有插手的想法,扯那么多完全是為了在石丸彰彥的眼前掛起一根胡蘿卜——日本的電視臺中,制作局負責制作節目,編成局負責編組節目。由于播出時段和時長是決定收視率的關鍵,無論怎樣編組,制作局內都會冒出不滿的聲音,編成局的負責人就必須鎮得住那些心存不滿的部門和制作人,尤其是直接制作計劃的編成部次長兼企畫統括。
然而,如今擔任這個職務的石丸彰彥1997年從中央大學畢業進入TBS后,從電視劇導演助理做起,直至2013年7月晉升制作局電視劇制作部次長,都在電視劇制作部門工作,想要鎮住電視劇制作部門毫無問題,但想鎮住綜藝制作部門就沒那么容易了。尤其是TBS制作局本月改組,負責制作音樂·綜藝節目的制作一部、制作二部合并為新的制作一部,原信息制作局信息三部劃到制作局,成為新的制作二部,產經·讀賣系勢力大增之后。
林真秀在和鈴木亮平的交談中,強調自己出身東外大,是在向石丸彰彥暗示,我的政治光譜和你接近,不斷說自己主要負責對C國的文化交流,是在提醒石丸彰彥,我這名公務員和TBS綜藝制作部門存在不可調和的矛盾。那么,對方就有可能為了引以為援他這名職業官僚,認真去推動東京國際電視劇節上增設C國聯合展臺或C國日活動這件事——東京國際電視劇節執行委員會委員八木康夫在TBS工作期間一直屬于電視劇制作部門,前任制作局電視劇制作部次長去游說比他去游說更有效。
至于石丸彰彥沒這方面想法的可能性,林真秀覺得很低——名校畢業的人智商足夠高,肯定明白來自中央省廳的幫助能帶來多大益處,除非只想混日子,但這種人怎么可能當上電視臺核心部門的次長。
所以,他在否認自己打算插手后,半真半假地發出愿意結好的信息,“如果石丸次長能教訓下綜藝制作部門,讓那些人別總是信口開河,少給我們帶麻煩,凡事就好商量。”
鈴木悅光半信半疑,不過事不關己,也懶得追問,轉而問《天皇的御廚》算不算好商量的事,怎么才能免除大改,林真秀就將自己的條件說了出來。
“那不是映像產業振興機構管的嗎?”鈴木悅光聽后,不解地問。
“但夏雯傅桑不只是上海國際電影節的組委會執行副秘書長,也是上海電視節的組委會執行副秘書長啊。”這名公務員臉不紅心不跳地說著誤導的話,讓聽的人以為是像去年東京國際電影節和上海國際電影節擴大中日新片展那樣的合作。
“石丸次長未必能見到井上會長,就算能見到,也說了這件事,答應的可能性還是不大。萬一井上會長答應了,在執委會提出動議,照樣不見得能通過。”鈴木悅光提醒。
“不求成功,但求盡力。”林真秀很看得開,反正邀請函從指名改為空白也就值這點價,可也不會真當冤大頭,“不過,空口白話說已經盡力也不行,得要讓我聽到消息說執委會里討論過,或者八木委員提出過動議。”
這個要求不算苛刻,鈴木悅光點頭道:“那好,我和他說下。”
“還有,你說的也有道理,我覺得要不先收點利息,免得虻蜂取らず(雞飛蛋打)。”他趁機將最初刁難的目的提了出來,“TBS有個綜藝番組叫《I·am·冒險少年(アイ·アム·冒険少年)》,前年是超深夜檔,去年開始是不定期的單發特番,我要一個單期唯一嘉賓的名額,必須是在黃金檔播出的那一期。”
林真秀盤算過所有可能吃苦頭的綜藝番組,參加《黃金傳說》的“一個月一萬円節約生活”會餓肚子,但偶像要控制身材,說不準權做了減肥;去《ザ!鉄腕!DASH!!》做農活很累人,但卻是日視的番組,和這家右翼電視臺扯上關系會干擾自己在他人眼里的形象,只有這個主題是逃出無人島的野外求生番組最合適。
當然,鈴木悅光不知道他的算計,提醒道:“這個番組應該是制作一部的,不是電視劇制作部的。”
“就這么點小事都辦不到,怎么相信他以后約束得了綜藝制作部門。”林真秀盡可能把自己的用意說得好像是在考驗對方的能力,繼而施加壓力,“要是他真做不到,那我做給他看。”
這還真不是夸口之詞——《I·am·冒險少年》有個聯合制作方,叫吉本興業。除了NHK外,日本其它電視臺的綜藝部門都要賣這家會社的面子。既然林企畫官手頭有可以打著國際文化交流合作旗號,占據大義名分進入男偶像領域的《PRODUCE101 Japan》企劃,與黑道關系曖昧,對使用灰色手段毫無心理障礙的吉本興業不可能不幫這點小忙。
“誰當嘉賓?”鈴木悅光問,不再關心剛才的問題——能否安排到黃金檔播出屬于石丸彰彥的權力范圍,把一個收視率在5%到7%之間的番組放在黃金檔播出還不能向制作組換來指定嘉賓,確實可以作為毫無能力的證據。
“乃木坂46的西野七瀨。”林真秀糾結地說出了軟萌少女的名字,暗嘆“不是喜歡,是超級喜歡”的傳聞估計要洗不清了,又垂死掙扎了一下,“不用照顧,環境越艱苦越好,斯瓦爾巴群島就不錯,南桑威奇群島更佳。”
是要整人?鈴木悅光聽得一愣,原本已經因聯想到去年初那兩個陪酒的乃木坂46成員而生出“林要捧他的プチ愛人”的念頭就有些不敢肯定了,但男男女女的事,忌諱旁人插手,他就不再多問,稍等下見沒有更多要求,將視線投向遠處的石丸彰彥。
林真秀才生出阻止的念頭——原本還想溝通關于日本中心的設想,拜托對方去探問日本貿易振興機構的口氣,但見石丸彰彥已經轉回頭,有放下緊貼在耳邊的手機,走了過來,只能放棄了。沒幾秒后,鈴木亮平也出現在大廳的另一頭。
午飯沒多久后就結束了,四人在三菱一號美術館這座用紅磚砌就的維多利亞風格建筑門前道別,各自離去。
回辦公室的路上,石丸彰彥接到鈴木悅光打來的電話,等聽完轉述的兩個要求后,對其中明顯是公事的要求,斟酌著道:“我過幾天看機會找八木委員匯報下,能不能成不敢說,但肯定會盡力。”對另一個百分百是私事的要求,他拍胸脯保證,“上田制作人是阿部班的人,又和阿部局長一樣出身慶大,不怎么好說話。不過,請鈴木課長和林企畫官說一聲,這件事我無論如何都會辦好,盡管放心。”
上田制作人是指《I·am·冒險少年》的制作人上田淳也,阿部局長是指剛于本月1日晉升為TBS電視臺母公司TBS控股的經營企劃局長兼TBS電視臺電視經營企劃室長的阿部龍二郎。后者1988年進入TBS后,歷任助理導演、制作人、制作局綜藝制作部次長、編成局編成部企畫統括(擔當部長)、制作局綜藝制作部長等職,帶出中缽功、大木真太郎、正木敦、古谷英一、吉橋隆雄、鈴木慎治、千野晴己、志賀大士等一批TBS目前的主力制作人,號稱阿部班,在綜藝制作部門影響力極大。
聽起來,石丸彰彥似乎在說《I·am·冒險少年》的制作人不太賣自己面子,會很費力,但稍微經歷過點職場的人都知道純屬為了表功,夸大困難而已。因此,不止鈴木悅光沒當回事,說這話的人也沒想過會出意外,等回到TBS內的辦公室后,第一時間不是查看《I·am·冒險少年》最近申報的企劃,而是找音樂番組《CDTV(COUNT DOWN TV)》的熟人打聽西野七瀨的情況,也就和小宮隆司一樣得知原來有這么一名林企畫官“不是喜歡,是超級喜歡”的女偶像。
斯瓦爾巴群島、南桑威奇群島?這都在哪里?石丸彰彥尋思著自己該不該好人做到底,向制作人打招呼,做相應企劃,但等上網查到這兩個群島的地理位置,立刻打消了念頭。
“一個在北冰洋上,一個在南極洲邊,哪來那么多制作經費可以去。”然而,想法容易取消,疑惑卻無法散去,“指定黃金檔播出,看起來像超級喜歡;推薦去如此荒涼危險的地方,又像超級討厭,這不是自相矛盾嗎?”
他琢磨了半天,一個猜測浮上心頭,“不會是林企畫官至今沒能得手,不耐煩了,胡蘿卜大棒一起上,逼人就范吧?”
想到這里,石丸彰彥打定了主意,“還是在南太平洋找一個吧,夠遠,也不算多危險,能交代得過去就行了,免得以后冒出枕頭風來,大不了再給個甜棗,就算‘超級喜歡’,也沒話說。”
盤算了下女偶像最想要什么后,他找出秋季檔火十劇企劃文案,掃了一眼,視線落在預定演員表中“真野惠里菜”這個名字上。
就差3歲,一個前偶像,一個現役偶像,都談不上有演技,換人應該沒什么問題。那么好的機會都送上門了,你還不肯枕營業一下,以后可別后悔。等林企畫官開了口,總不好再要求修改了吧?他想著,拎起電話。
“峠田,我是石丸,問你一下,《逃避雖可恥但有用》的出演邀請發出去了沒有?”
…………
就在石丸彰彥給2016年秋季檔火十劇制作人打電話的同時,對自己又一次遇到小宮隆司式忖度還茫然無知的林真秀也在辦公廳舍的緊急通道中進行著一場跨國語音通話。
“那邊和我說,新的試鏡邀請今天一早發出了,明天能到東京,我剛才關照老田,一接到通知就去領,拿到后立刻給你送來。還有,那邊說歡迎林企畫官加強中日文化交流,這件事要有了眉目,可以安排中央電視臺來對接。”
“請代我感謝薄部長,說麻煩他了。還有一件事,我今天發了一套《座頭市》系列電影的DVD給你,是送給薄部長的,你收到后也請替我交給他。再有,別讓田總那么辛苦,叫個快遞送過來就行。”
“沒事,老田也有點事要和你說。”
“也行,那我就敬候指教了。”
第二天晚上,霞關附近的一家咖啡廳內,林真秀不知該喜還是該悲地接過一個大號牛皮紙信封,同時也知道了田義和堅持親自送來的原因。
“林桑前些天說想要兩個配音角色,我問了一下幾個朋友,最近只有《喜歡上你的那個瞬間。~告白實行委員會~(好きになるその瞬間を。~告白実行委員會~)》這部動畫電影還沒完全定下CV名單,制作委員會也愿意讓偶像來配音,就是有名有姓的配角只能給一個。我爭取了下,只另外爭取到三個龍套,不知能否讓林桑滿意。”
“田桑太客氣了,有這樣的結果已經令人喜出望外了。”他微微欠身,表示感謝。
動畫電影為了票房確實會考慮讓演員、偶像等非聲優藝人來配音,但因為角色數量有限,同一類型的藝人只會邀請一個,即便是龍套,能要來也肯定花費不少力氣,這種扎扎實實的人情,他自然要領。
“不敢當,說起來還是林桑自己的功勞。”田義和松了口氣,在投過來的疑惑目光中,道,“要不是林桑推薦的佐井桑和負責電影腳本的成田良美桑有舊,請托對方代為轉圜,制作委員會也未必那么好說話。”
佐井慶英?林真秀想起這個被自己從集英社趕出去的松村沙友理的不倫對象,生出疑惑和警覺,順勢問起對方的近況。
“佐井桑工作非常認真,也很感激林桑的推薦。這次找成田桑請托,就是因為聽說和林桑有關,主動請纓的。”田義和答道。
很感激?主動請纓?是在忖度我,討好我嗎?但誰知道你是甘為五斗米折腰,還是“杜鵑不啼,則待之啼”呢?林真秀不覺冷笑。于是,當田義和之后問起得到的配音名額該怎么分配時,他給了一個無論當事人還是旁觀者都看不懂的回答。
“有名有姓的配角請給松村沙友理桑。”
你不是要忖度嗎?那就忖度下這是什么意思吧。反正去關島的事,松村桑出了不少力,前些天又受我牽累被《周刊新潮》攻擊,補償一下也不為過。今野桑要是知道唯一有名有姓的配音角色給了松村桑,想起宮城Ricey Lady也是我推薦的,大概會一顆心懸起來,注意力立刻集中到松村桑身上吧?他心想。
“前幾天說的佐佐木琴子桑、渡邊米麗愛桑,請給她們兩個龍套配音。”
佐佐木桑陪著堀上課那么多次,去年我又答應過幫助找些聲優的工作,也該是完成承諾的時候了。渡邊桑聽堀的話,在那個MV中出了力,要是什么回報都沒有,就算嘴上不說,心里也不會高興,還是得給她一個。伊藤桑居然敢亂打聽我的事,還大嘴巴告訴堀,在MV里唱過歌又怎么了?休想拿到一點好處,即便找堀抱怨,也能用已經在K國出道,收獲不小,下次再找機會來解釋。等一年后回到日本,看我怎么收拾你,他心想。
“還有一個龍套配音,請給秋元真夏桑。”
給二期生兩個,可以解釋是看在堀的面子上,再指名給秋元桑一個,還是之前用20張握手券握過手的成員,今野桑,就請你再費心思去猜測其中原因吧,別分心盯著白石了,他心想。
“沒問題,這幾天就能發邀請函過去。”
與田義和在咖啡廳門口分手后,林真秀在人行道上慢慢向著電車站走去,一邊走,一邊整理這些天做的準備工作情況。
空白的邀請函拿到了。渡邊桑應該和菊地桑打過招呼了。《non-no》的編輯不知道是否已經找過柴田桑,也不好去問那幾個知道的人,先不管了。鈴木說TBS都答應了。準備工作既然已經做得八九不離十,也別再等了,這兩天就和今野桑攤牌吧。
他停下腳步,在東京那濃如墨的蒼穹下,拿出手機,可才拿出來,又有點猶豫——撥出這個電話,就是開弓沒有回頭箭了。
從認識以來的種種往事像走馬燈一樣在林真秀的腦海中掠過,最后定格在接到堀未央奈第一次打來電話的那一幕。
無論我們的未來會變成什么樣,這個執念,我先幫你完成吧。他不再猶豫,調出手機中的通訊錄,點擊其中一個號碼,嘟嘟幾聲后,電話接通了。
“今野桑嗎?我是外務省的林。抱歉晚上還打擾了。是這樣,我有一件事想和今野桑面談一次,還比較重要,越快越好,不知道今野桑什么時候方便?”
“今野桑是說你現在東北跟著under live巡演,要到24日才能從山形回東京,晚上還要去辦公室加班嗎?沒關系,我平時也很忙,本周也就日曜日有空,如果不介意的話,就這天怎么樣?”
“那就在六番町大樓。今野桑都來過外務省好幾次,也該我來回拜了。”
“好,就這樣定了。后天,日曜日,六番町大樓,我到了后給今野桑打電話。”
電話掛斷了,他故作開朗的聲音像跳到馬路上川流不息的汽車上那樣,漸漸遠去,消散在夜空中。
他閉上眼,感受著季春晚風給臉龐帶來的涼意,心情一點點平靜下來。
當腦海中不再有雜念后,他睜開眼,看向頭頂上如墨的蒼穹,無聲地對神明禱告,企盼在這22天中下了11場雨的4月里,后天能是一個“天氣晴朗波浪高”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