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

林微回家，一進(jìn)大街門就開始拉著長調(diào)喊人。

“干啥？”

屋里干活兒的母親拿著剪刀出來，沖著屋外的林微喊到。

“你看！”

林微把書包里層的報紙拿出來，沖老媽抖了抖。

“看啥？我又不識字兒。”

雖然是這么說，老媽還是一把接過報紙，翻來覆去的看。

“這兒，你看，我上報紙了！”

林微指著報紙背面的小方塊兒，那上面還有自己一個小小的照片。

母親斜眼盯了林微一眼。

“你還能上報紙？人家上報紙的都是那些大人物，你干啥了上報紙？”

林微沒有了在學(xué)校面對夸獎的淡定，有些洋洋得意的擺擺手。

“嗨，就是上次我去參加的那個作文比賽，我得了一等獎。不但學(xué)校給我開了表彰大會，報紙還專門來采訪我了。”

林微的頭都快仰上天了。等待母親的夸獎。

“就一個作文比賽，還值當(dāng)?shù)纳蟼€報紙？行了行了，別仰頭了，再把頭扭掉了。中午沒吃飯吧，廚房里有菜，趕緊去廚房拿碗吃飯。中午蒸的米飯，這會兒還沒涼，趁熱乎趕緊吃！”

母親把林微的大書包拿回屋，讓她去廚房盛飯。

林微去盛一碗米飯，澆上中午吃剩的炒土豆，端著碗坐到母親跟前，邊吃邊跟母親炫耀。

“媽，你不知道，這次去了滬市，回學(xué)校就沒有消停的時候，學(xué)校的各個年級學(xué)生都過來問我，大城市什么樣啊？好不好啊？我也就在酒店呆幾天，哪知道好不好，就跟她們說挺好的，其實好在哪兒我也沒感覺出來。”

母親邊跪在布料上裁剪，邊聽林微說起學(xué)校的事兒。

說來也是奇怪，學(xué)校有好多人那會兒追著她問比賽和滬市的事兒，她真的覺得沒啥說的，回到家倒是說個不停。

“等以后我掙了錢了，帶你還有咱一家人一起去大城市玩兒幾天。沒錢出門就跟在家沒區(qū)別，還不如家里自在，等我掙了錢了，咱出去，也跟向紅媽似的，下館子吃好吃的，買那里的漂亮衣服，還可以去各種買票才能玩兒的地方，多照幾張相。”

“別在那兒想好事兒了，趕緊吃，一會兒飯涼了。”

母親頭也沒抬，一邊兒干活兒，一邊吩咐林微一會兒要做的活兒。

“一會兒吃了飯把屋里地拖拖。蓋個二層小樓，屋但是多了，衛(wèi)生全靠我一個。我這一天天裁布料送貨，忙的不行，地板磚又不耐臟，兩個小的成天跑的不見人影，好像這家就是我一個人的？快去吃飯，吃了把這幾個屋地都拖一下。”

“哎，人家都羨慕我得獎，你也不說獎勵獎勵，回來就叫我干活兒。”

“獎勵啥？得獎有啥用？頂吃還是頂喝？快把碗里那點兒吃了，一頓飯都吃涼了還沒吃完。”

林微趕緊把有些涼的米飯扒拉嘴里。

“你不懂，不跟你說了。”

對母親來說，榮譽什么的沒有說她發(fā)的筆記本和筆讓她更覺得實用。

林微把碗放到廚房，認(rèn)命的打開院子里的水龍頭，開始涮拖布。

拖地這件事是僅次于洗碗之后，林微最不喜歡的家務(wù)活兒，農(nóng)村灰大，屋子也大，一個屋子拖下來，林微覺得自己腰都要斷了。

一樓的幾個屋子和樓上自己的屋全部拖碗，林微也沒力氣嘚瑟了。

屋里這會兒地面都是濕的，林微自己拖的地當(dāng)然舍不得踩，只能坐在院子里跟母親聊天。

“媽，你一直用剪刀裁布料也不是事兒，你在家弄個桌子吧，站著干活兒，就是那種比較大的工作臺，這樣就不用趴地上裁布料了。”

林微把自己上輩子見過的那種比較專業(yè)的裁剪臺跟母親說一下。

“咱們這兒也沒有賣的，自己做估計不太好做。”

“咱們可以用木頭做，跟對門兒的興大爺說好尺寸，然后上邊放個不銹鋼的臺面，這樣也可以。”

家里的門窗都是對門兒興大爺給做的，雖然林微覺得他手藝不行，做的門沒用多久就擦地面，板凳也磨屁股，但是父母非要找他做，說是都是鄰居，跳過人家找別人不好看。

“等你爸回來我跟他說說。你興大爺最近不一定有空。”

“咋了？”

“還不是他閨女的事兒。”

“她閨女咋了？人家不是從來不回來嗎？”

“你不知道。她閨女不是今年高考嗎？你興大爺想讓她考個師范，到時候回來當(dāng)個老師什么的也行，但是人家閨女心大，不聽你大爺?shù)脑挕＿@不這幾天，你興大爺一直去市里找他閨女。前兩天找的回來在家里還罵了一陣兒，說這個閨女算是白養(yǎng)了。你說這個林婷也真是的，這么多年也不說回家看看，就在她大姨家。可不是白養(yǎng)了嗎？”

林微聽母親說起林婷這件事，才想起來。

林婷應(yīng)該是林微知道的，村里第一個考上大學(xué)的女孩兒。

在比林微從小的生活環(huán)境還要重男輕女的時間點，她能掙脫家里的束縛，毅然決然的出去上學(xué)，除了她有一個支持她的市里的大姨，她自己也是很心智堅定的女孩兒。

有多少女孩兒在父母從小的洗腦下，能擺脫父母影響？林微上輩子跟母親一起伺候老爸將近二十年，她三十多年一直跟父母一直生活，所以她知道自己就被父母影響頗深。

還有她的一些同學(xué)，家里有錢的林靜林慧，父母是老師和工人的米雪，還有被母親安排相親的林歡，人生軌跡都是被父母影響頗深。

“人家想考哪兒，就考哪兒唄，當(dāng)初她上高中，興大爺不是說一分錢不出，以后只當(dāng)沒這個女兒嗎？這么多年過去，怎么又忽然要干涉人家了？”

林微有些替沒見過面的林婷鳴不平。

農(nóng)村女孩兒想要過自己的人生，真的挺難得。

“你興大爺就是嘴上較真兒，他能不管嗎？林婷在她大姨家上學(xué)這么多年，你興大爺一袋一袋的糧食送到市里，她一個女孩兒能吃多少，還不是想讓她大姨多照顧孩子嗎？這會兒該考大學(xué)了，你興大爺只有她一個閨女，想讓她考師范回來教書怎么了，總不能白養(yǎng)她一場吧。”

農(nóng)村人的想法就是這么務(wù)實。雖然說養(yǎng)兒防老，但是他們知道，老了也只能靠閨女伺候，難道能靠兒子兒媳？但是他們明明知道還是閨女靠得住，又總是壓榨閨女補貼兒子。

這種想法根深蒂固，短時間林微看不到改變的苗頭。

可能只有受了義務(wù)教育的這一代人成為了父母，才能改變千百年流傳下來的傳統(tǒng)想法。

“就像你前幾天去滬市，不是說大城市也沒什么好的嗎？咱們農(nóng)村人沒錢，能呆的了大城市？”

好吧，林微這才明白，這哪里是說興大爺，這是說起她來了。

可能是林微獨自一人去滬市的事兒，讓母親提前擔(dān)憂起來，所以跟興大爺有些感同身受。

“不管去哪兒，有沒有錢，都得人家閨女自己說了才算。說不定人家婷姐想去師范，讓興大爺這么一鬧，還真就硬頂著就不去師范了。”

林微就是這種硬脾氣。

“林婷快高考了，興大爺這會兒去鬧，說不定婷姐會記恨他，以后都不回來了。”

上輩子林婷就從高考開始，一次都沒有再回來過生養(yǎng)她的小村子。

對于她來說，可能興大爺是只顧自己不顧她前途的自私的父母。但是在興大爺眼中，他只是想讓閨女離自己近一點，以后方便照顧而已。

雙方都有各自的立場，也都沒有站在對方的立場上理解對方，所以才會鬧到老死不相往來的地步。

村里人天然向著興大爺，所以才會傳出這個閨女白養(yǎng)的說法。

在林微看來，無論怎么選擇，都是人家自己的事，她們這些外人，沒有資格評價。

“就知道這閨女不能讀那么多年書，心都讀野了。”

母親聽到林微的回答，恨恨的說到。

林微也不慣著。

“都像你一樣，5分錢學(xué)費就不讓讀書就好了？我姥姥是個重男輕女的老封建，你可別好的不學(xué)學(xué)壞的。我姥姥這么對你，讓你4歲就干活兒，你心里就不怨她？”

“有什么怨的，個人有個人的命。”

林微不想再跟母親說這些，辯論不出來的。

“這個點兒李園兒應(yīng)該放學(xué)了，我去找她。”

林微起身想去看看李園兒。

“她估計不在家了。”

“啥不在家？”

“今年過了年有人來咱們村兒招工，就招這些小姑娘去廠子上班兒，聽說工資挺好的，一個月能有兩千。咱們村兒好多人都去了，上次我看見李園兒媽，她說姐妹倆商量著一起去，有個照應(yīng)。”

這下林微再也待不住了，跑出去找李園兒。

“別在人家家多待，一會兒該吃飯了！”

“知道了！”

林微新家跟李園兒家隔了有一條街，等林微進(jìn)李園兒家，跑的都有些喘不上來氣兒。

“老李，你放學(xué)了嗎？我過來找你玩兒。老李？”

“林微來了。”

李園兒媽又高又胖的身影掀開簾子，從屋里出來。

“我正炸糖糕，你在家等會兒，一會兒嘗嘗好不好吃。”

“我來找李園兒。”

林微見李園兒沒有出來，心里已經(jīng)有了預(yù)感。

“李園兒跟她姐一起出去打工了。去了東山省那里。”

果然，林微的預(yù)感成真。

上輩子李園兒也是差不多的時間，出去打工，悄無聲息就走了，然后就很多年沒有回來，在當(dāng)?shù)亟Y(jié)婚生子。

“怎么突然就去了，過年的時候都沒聽她說過。”

今年過年的時候，她們還一起吐槽林歡訂婚早，說要好好上學(xué)。

“過完年不是有人來村里招工嗎？她大爺也是招工的負(fù)責(zé)人，說那里挺好的，掙得多，李園兒的成績以后夠嗆考上高中，還不如早點兒出去打工，多掙兩年錢。”

“你家缺錢嗎？”

質(zhì)問的話到了嘴邊，林微沒有問出口。

她以后還想過來找李園兒，跟人家這么說話太過了。

“有聯(lián)系的地址電話嗎？”

林微問道。

“有，我拿給你。電話沒有，只有個地址。”

一個寫著“東山省沂臨市東山開發(fā)區(qū)某某鞋廠”的紙條。

“我能拿走嗎？”

林微問道。

“沒事兒，你拿走吧。她大爺那兒有地址，這個在咱家也沒用。你不是給李園兒寫過信嗎？可以試試往這兒寫信給她。”

“那我先走了。”

林微拿著紙條往回走。

“等會兒吧，我得糖糕快炸好了。”

“不用了，我剛吃了飯。”

林微拿著紙條回到自己家。

“李園兒去打工了？”

“嗯。”

“早點兒掙錢挺好的，咱村兒好多人都去了。她們姐妹倆一塊兒，出去也不會讓人欺負(fù)了。”

林微回到自己屋里。

一個虛歲十五的小女孩兒懂什么？就這么讓她出去打工了？

林微不知道該埋怨誰。村里就是這么從眾。人家都去了，大家都去了，所以我也要去。

李園兒應(yīng)該也是被這種氣氛煽動，所以才沖動之下就離開了學(xué)校。

關(guān)鍵是她父母，村里的知情人，都覺得這是件好事。估計除了定親的林歡，很多在鄉(xiāng)中學(xué)上學(xué)的女孩兒都走上出去打工的道路了。

林微重生以來，第一次感覺到無力。

有多少女孩兒能像興大爺?shù)呐畠耗菢营毩ⅲ瑘远ㄗ约旱南敕ǎ?

沒有，很少。

林微不覺得讀書是農(nóng)村女孩兒的唯一出路，但是最起碼等到她有獨立的思想的時候，再讓她走向社會，這樣以后她的任何選擇，最起碼是可以對自己負(fù)責(zé)的。而不是稀里糊涂的被裹挾著走上一條她也不知道會通向何方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