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素盞鳴斬除高志大蛇后,便娶櫛名田姬為妻,接替了岳父足名椎的族長之位。
足名椎在出云國的須賀,為他們夫婦建造了一座八廣殿。其寬廣高聳,宛如一座隱入云霄的叢林。于是素盞鳴就這樣和和新婚妻子一起,過上了平靜的生活。風聲、海浪、星光,這些再不能吸引他去廣漠的太古天地間流浪。即將成為父親的他,在宮殿的大梁下、繪著紅白狩獵圖的房間里,終于尋得了高天原國不曾給予他的幸福的爐邊生活。夫婦一起吃飯,計劃著未來的生活。有時他們會去宮殿周圍的柏林里散步,在小小花園里,踩在滿地落花上,傾聽小鳥夢幻般的啼鳴。素盞鳴深愛他的妻子,如今的他,無論是聲音、舉止,還是眼神,都再也沒有從前野蠻的影子了。
然而,盤踞在黑暗之中的怪物、無形的手揮來的劍光,偶爾會在夢里出現,引誘他投入嗜血的殺伐之中。不過,只要他醒過來,腦子里便都是妻子和部落的事,怪物也好、刀劍也好,都會忘得一干二凈。不久,他們的孩子出生了,是個男孩。素盞鳴給兒子取名八島士奴美。八島士奴美生得更像母親櫛名田姬,是一位出挑的美男子。
歲月如河川一般奔流向前。他娶了很多妻子,養育了更多兒子。他的兒子們長大之后,都各自依照他的命令率領士兵,征戰各個部落去了。隨著膝下子孫昌盛,他的威名越發壯大,引得各國部落前來朝見。外來的貢奉隊伍,組成載滿絲綢毛皮珠寶的船隊,往來于須賀宮前,絡繹不絕。
一天,他在朝貢的隊伍中發現了三名來自高天原國的年輕人,都是和當年的自己一樣強壯的小伙子。他將他們召到宮殿里來,親自給他們斟酒。這是迄今為止任何部落族長都不曾受過的禮遇。一開始,青年們揣摩他的心思,多少帶著惶恐。然而酒過三巡,他們便按照他的要求,敲著酒甕,唱起高天原的國歌來了。
等他們告辭離宮,素盞鳴取下一把劍來:
“這是我斬殺高志大蛇時,從其尾中取出的劍。你們收好,代我獻給你們故鄉的女王。”
三人捧著寶劍,跪在素盞鳴面前,發誓一定將劍送到,不辱使命。他們乘船出發后,素盞鳴獨自站在海邊,目送那片帆在奔涌的海浪間漸行漸遠。那片帆迎著日光,破開海霧,乘著浪花幾乎要沖到半空之中,接著便一閃而逝。
二
然而,死亡并沒有放過素盞鳴夫婦。當八島士奴美出落成一位沉穩的青年時,櫛名田姬突然患病,一個月間便猝然逝世。縱使素盞鳴娶了很多妻子,最愛的也只有櫛名田姬一人。靈堂建成后,他便一直守在妻子美麗的遺體前,整整七天七夜,都在默默流淚。宮中遍是慟哭之聲,尤其是幼女須世理姬,哭得極為傷懷,哭聲傳遍宮殿內外,聞者無不潸然淚下。她是八島士奴美唯一的同母妹妹。哥哥像母親,妹妹則更像熱情剛烈的父親,是個頗有男子氣的姑娘。
櫛名田姬及其生前所用珠寶、妝鏡、衣裙,皆葬在離須賀宮不遠的小山腰上。怕她在黃泉路上孤單,素盞鳴不忘讓一直侍奉她的十一名侍女陪葬。侍女們皆妝容整齊地靜待赴死時,部落里的老人見了,都皺著眉頭,暗地里指責素盞鳴的專橫:
“只有十一人!尊上完全不顧部落的舊習,正妃薨逝,居然只用十一人陪葬!十一人!”
葬禮結束后,素盞鳴隨即決定傳位于八島士奴美,自己則帶著須世理姬,移居海的那一邊遙遠的根堅洲國去了。那是他在流浪期間最中意的一座風景優美、四面環海的無人島。他在島南邊的小山下,蓋了一座茅頂宮殿,便在此度過晚年。這時的素盞鳴,須發皆已花白。可衰老并未奪走他的力量,他的目光仍舊炯炯有神。不如說,如今他的神情要比在須賀宮時更添一份野蠻的神采。或許他自己也沒有發現,蟄伏在他心中的野性,打從移居至此時便開始蘇醒了。
他和須世理姬一同馴養野蜂和毒蛇。蜂養來采蜜,毒蛇則用來萃取涂在箭簇上的劇毒。漁獵之余,他將畢生所學的武藝和魔法都傳授給須世理姬。須世理姬也在這樣的生活中,出落成為不輸男子的女杰,而容貌卻絲毫不減櫛名田姬賦予的高貴之美。
宮殿四周的松楊林,幾度新綠,幾度枯黃。森林的死與新生,次第為素盞鳴滿是胡須的臉上增添新的皺紋。那皺紋年復一年地增多,同時,須世理姬始終含笑的瞳孔里,冷峻也在不斷積累,越發深沉下去。
三
一天,素盞鳴正坐在宮殿前的松楊下,給一只個頭很大的牡鹿剝皮。從海邊沐浴歸來的須世理姬,帶回一個陌生的青年。
“父親,我帶他來見見您。”待素盞鳴起身,須世理姬將這位青年帶到他面前介紹道。
這是一位眉目如畫、身材魁梧的青年,脖子上掛著青紅的頸珠,腰間佩帶著厚重的高麗劍。那一瞬間,素盞鳴恍若見到了少年時代的自己。他受了青年一禮,滿不在乎地問道:
“你叫什么名字?”
“在下名叫葦原丑男。”
“來這座島做什么?”
“乘船到此,想求些水和食物!”青年答得干脆,臉上沒有半分不悅的神色。
“這樣啊。這里的食物你隨便吃就好。須世理姬,你帶他去取。”
二人便進到宮殿里去,素盞鳴便繼續靠著松楊坐下,熟練地剝起皮來。只是,他的心中不知何時泛起一絲微妙的動搖。如果說迄今為止的生活就像晴空萬里下的大海,那么這一絲動搖,就像即將帶來暴風雨的陰云,他開始覺得,有什么事情要發生了。
剝完了皮,天色已經暗了下來。就在素盞鳴登上宮門前寬闊的臺階,和往常一樣伸手撥開氣派的宮門上垂著的白色帷幔時,卻發現須世理姬和葦原丑男兩個年輕人像兩只小鳥甜蜜地依偎在一起,一見他便像被搗了巢般慌忙分開,各自從竹席上起身。他一臉不快地快步走進堂內,兇狠地瞪了葦原丑男一眼,半命令式地對他說:
“今晚你就住在這里,好好歇一歇,消除疲憊吧。”
葦原丑男聽聞,高興地答應了,可也察覺到了素盞鳴話里隱藏的兇狠。
“那你盡管歇下吧,不用客氣。須世理姬——”素盞鳴呼喚女兒的腔調里帶著嘲弄,“帶他去蜂室吧。”
須世理姬一聽,臉上頓時沒了血色。
“還不快去!”素盞鳴見女兒有所猶豫,野熊一般暴躁地呵斥道。
葦原丑男恭恭敬敬地向素盞鳴再施一禮,旋即跟上須世理姬,走出了大廳。
四
出了大廳,須世理姬取下肩頭的領巾交給葦原丑男,悄聲囑咐道:
“進入蜂室之后,拿著披肩揮舞三次,毒蜂便不會蜇你。”
葦原丑男不明就里,也來不及多問,就被須世理姬帶到那間狹小的房間里。房間里十分昏暗,他想伸出手確認須世理姬的位置,卻只觸到她的發梢,接著便聽到她匆匆關門的聲音。他摩挲著那條披肩,站在原地愣了一會兒。漸漸地,他的眼睛適應了黑暗,周圍的景象也開始清晰起來。模糊的視野里,他看到屋頂掛著幾個木桶那么大的蜂巢。一群比他腰間的高麗劍還要粗的蜂正繞著蜂巢飛舞。他趕忙跑到門邊,拼命想要把門推開,可門紋絲不動。這時,已經有一只巨蜂嗡嗡作響地落到地上,朝他爬過來。葦原丑男慌張起來,趕緊在它靠近之前一腳踩過去,可那巨蜂一下子飛到空中,直直地朝他的腦袋飛過來了。這時,更多的巨蜂發現了人的氣息,就像風口上著起來的火,也成群結隊朝著他頭上飛來。
這時的須世理姬已回到大廳內,點燃了墻壁上的松明。赤紅的火光映照出臥在席上的素盞鳴。
“帶他去蜂室了嗎?”素盞鳴盯著女兒,語氣中仍有不快。
“我從不違背父親您的意思。”須世理姬避開父親的目光,自顧自地在大廳另一角躺下了。
“是么。那以后也要好好聽我的話啊!”素盞鳴的語氣里帶著諷刺,須世理姬背對著他,只管拾掇自己的項鏈,并不作聲。
“不回話是打算以后不聽我的了?”
“沒有。父親您為什么說這樣的話——”
“我得告訴你,我并不打算把你許給那個年輕人做妻子。素盞鳴的女兒,得許給素盞鳴滿意的女婿。記住了,知不知道?”
夜深了,素盞鳴的鼾聲也響了起來。須世理姬則悄然倚在大廳的窗邊,望著赤紅的月亮漸漸沉入無聲的海底。
五
第二天一早,素盞鳴和往常一樣,去礁石遍布的海邊游泳。可出乎意料的是,葦原丑男興高采烈地從宮殿的方向追了上來,微笑著跟素盞鳴打招呼:
“早上好!”
“怎么樣,昨晚睡得好嗎?”素盞鳴站在礁石一角,一臉狐疑地看著這個年輕人。事情完全脫離了自己的預想,他這么精神,昨晚竟然沒被毒蜂蜇死?
“嗯!托您的福,睡得很好。”葦原丑男撿起一片巖石,用力往海里扔去。那片巖石在赤紅朝霞之下劃出一條長長的弧線,最后落在遙遠的海浪之中。這是素盞鳴絕對扔不出的距離。
素盞鳴咬著嘴唇,一直盯著那片巖石沉入海里。
二人從海邊歸來,面對面吃早飯。素盞鳴一臉不快,嘴里嚼著鹿腿肉,對葦原丑男說道:
“你喜歡這里的話,可以多住幾天。”
一旁的須世理姬,覺得這突如其來的親切有些不善,悄悄朝葦原丑男使了個眼色。可葦原丑男忙著夾盤里的魚肉,絲毫沒有注意到,開心地應道:
“十分感謝!那我就再叨擾幾天。”
所幸到了下午,趁著素盞鳴午睡的時候,這對戀人一起離開宮殿,來到寂靜的海邊,在停泊著葦原丑男的小獨木舟的巖石之間,偷得片刻幸福的獨處。須世理姬躺在芳香的海草上,有些恍惚地仰望著葦原丑男的面容,最后輕輕掙開了他的懷抱,擔心地對他說:
“你今晚如果繼續住在這里,恐怕會有性命之憂。你最好趕緊逃走,不要管我了。”
可葦原丑男只是笑笑,孩子氣地搖搖頭:
“有你在這里,我死也不會離開的。”
“可你萬一有什么危險——”
“那你和我一起離開這座島如何?”
須世理姬猶豫了。
“我已經下定決心,如果你不走,我就一直留在這里。”葦原丑男還想一把抱住她,然而須世理姬突然擋回他的手臂,急忙起身:
“父親在叫我。”
她像小鹿一般,輕盈地躥出巖穴,向宮殿跑去。葦原丑男微笑著目送她離去,低頭發現,她躺過的地方有一條披肩,就和昨夜借給他的那條一樣。
六
這一晚,素盞鳴親自把葦原丑男帶到蜂室對面的一間屋子,里面和昨天那間一樣漆黑一片。只一點不同的是,漆黑之中,好像有無數寶石埋在地下,星星點點閃著光。葦原丑男只覺這光來得蹊蹺,待到眼睛適應了黑暗,才發現這光竟來自盤踞在他身邊、大小足以吞下馬匹的大蛇的眼睛。滿屋的大蛇,有的繞在房梁上,有的盤在屋角,有的盤在地上,散發出刺鼻的腥氣。
葦原丑男趕緊伸手抓緊腰間的劍柄,但就算他能斬殺一條,也馬上會有另一條沖上來絞殺他。這時,在地上的那條已然抬頭盯住了他,而更大的那條,已經從梁上倒掛了下來,歪著腦袋,眼看就要探到他的肩膀上。門自然是打不開了,這時,素盞鳴正一臉獰笑,把花白的腦袋抵在門的另一頭聽著動靜。葦原丑男手里還握著劍柄,眼睛亂轉,身上卻是一動也不敢動。在地上盤成一條小山的那條大蛇,身體已經漸漸展開,蛇頭抬得老高,好像馬上就要撲上來咬他的喉嚨了。
這時,他心中突然靈光一閃。昨夜就在蜂群要將自己置于死地時,是須世理姬給他的那條領巾救了他的命。今天須世理姬在海邊留給自己的那條一樣的領巾,說不定也會有奇效——于是他趕緊掏出領巾,振臂揮舞了三下……
第二天一早,素盞鳴又在滿是石頭的海邊遇見了精神百倍的葦原丑男:
“怎么樣,昨晚睡得還好嗎?”
“托您的福,睡得很好!”
素盞鳴臉上的不快越來越明顯,他盯著眼前的年輕人,沉吟片刻,語氣中又恢復了平靜,毫不在意地說道:
“嗯,那就好。來和我一起游泳吧。”
二人馬上脫光了衣服,扎進晴空下波濤洶涌的大海。素盞鳴的泳技在高天原時便無人能敵,可葦原丑男顯然更勝他一籌,就像一頭海豚在波濤里來去自如。若從海邊崖上看去,此時浮出水面的兩顆腦袋,一黑一白,就像兩只海鷗,漸漸地拉開了距離。
七
海浪不斷上涌,在二人身旁翻起雪白的泡沫。素盞鳴不時厭惡地望向在一浪高出一浪的海里悠然自得的葦原丑男,沒用多久,他就已經游在自己前頭,素盞鳴咬緊了牙,一尺也不愿落后。可不論多大的浪頭幾次三番壓過來,對方都能毫不費力地領先,不知不覺間,已經尋不見波濤里的葦原丑男了。
“本來這次想讓他永遠留在海底——”素盞鳴的殺心得不到滿足,總覺得如鯁在喉,“畜生!游得那么快,等著被鱷魚吃吧!”
可毫不知情的葦原丑男游了回來,那自在的姿態本就像一條鱷魚:
“您還想繼續游嗎?”
青年浮在海面,掛著那經久不變的微笑,遠遠地向素盞鳴招呼著。此時的的素盞鳴就算再怎么逞強,也游不動了……
當天下午,素盞鳴又帶著葦原丑男到島西邊的荒野狩獵野狐野兔。二人登上高高的巨巖,荒野延伸至視野的盡頭,身后吹來的風將遍野枯草翻卷成海。素盞鳴沉默了片刻,便搭弓上箭,回頭對葦原丑男說:
“現在是頂風,那咱們就比比誰射得遠吧。”
“好哇!”葦原丑男也拉開了弓,一臉自信地應和。
“準備好了嗎?可得同時放箭啊。”
二人并肩而立,毫無保留地發力開弓,接著雙箭齊發。箭在空中劃出一道直線,飛越翻涌的草海。可還未來得及確認哪一支飛得更遠,兩支箭便一同迎風落下,箭羽上亮光一閃,消失在了草野之中。
“分出勝負了嗎?”
“沒有——要再試一次嗎?”
素盞鳴皺眉煩躁地搖搖頭:
“再試多少次也是一樣。麻煩你去幫我把箭找回來吧,那是高天原的丹羽箭,對我來說很重要。”
葦原丑男順從地從巖上一躍而下,在狂風凜冽的荒野里尋起箭來。素盞鳴看著他的身影逐漸隱沒在高高的枯草之中,便從腰上系著的口袋里掏出火鐮和火石,點著了巖石下的干蘚。
八
無色的火焰瞬間冒出了濃濃的黑煙,干蘚和細竹燃燒爆裂的聲響也在濃煙之中嘈雜起來。
“這下可算把他收拾了。”
素盞鳴拄著長弓站在高巖之上,露出兇狠的微笑。
火勢越來越大,無數只鳥盤旋于赤黑的天空中,痛苦地啼鳴,只一會兒便被卷入濃煙,紛紛在大火中墜落,從遠處看就好像是無數果實在暴風雨中被吹得四散紛揚。
“這下可算把他收拾了。”
素盞鳴在心中又滿足地感嘆了一句,可一種不可名狀的寂寞卻悄悄爬上了他的心頭……
當日黃昏,志得意滿的素盞鳴抱著手臂站在宮門前,仍在眺望上空濃煙滾滾的荒野。須世理姬沒有像往常一樣準備晚飯,不知何時,她換上了一身純白色喪服,就像在給近親吊喪。
素盞鳴見了,突然很想踐踏一下她的哀傷:
“看那片天,葦原丑男現在恐怕是——”
“女兒知道。”須世理姬垂著眼,意外地堵住了父親的嘴。
“是嗎?那你一定很難過吧?”
“是呀,就算父親您去世了,我也不會像現在這樣難過。”
素盞鳴變了臉色,瞪著須世理姬,可更過分的懲罰,他也說不出口:
“難過的話,想哭就哭吧!”
素盞鳴背對須世理姬,不管不顧地走進宮門,一邊登著臺階,一邊不停地嘖嘖煩躁著。
“要是以往也不用跟她廢話,早就揍她了……”
素盞鳴離開后,須世理姬仍舊噙著淚眼,望著被火照亮的昏暗天空。最終,她還是低下頭,默默回到了宮中。
那晚,素盞鳴無論如何都睡不著。殺害葦原丑男這件事,還是像毒藥一般侵蝕了他的心:
“至今為止我都不知道想殺他多少次了,可唯獨今夜心里覺得怪怪的……”
他腦子里想著這些事,又在透著青草氣息的席子上來回翻了好幾次身,可睡意還是不愿輕易降臨……此時,寂靜的黎明早已從幽暗的海平線出發,為天空染上一片清寒……
九
第二天一早,清晨的日光灑滿海面。還沒睡醒的素盞鳴被晃得有些眩暈,他皺緊眉頭,慢慢走出宮門,卻被和須世理姬一起坐在臺階上談笑的葦原丑男嚇了一跳。
二人一見素盞鳴,也嚇了一跳。葦原丑男則一如往常,一派快活神態,站起身遞給素盞鳴一支丹羽箭:
“能找到真是太好了!”
素盞鳴還未從震驚之中緩過神來。可是他可以感覺得到,看到年輕人平安無事的那一瞬間心里升起的愉悅。
“沒受傷吧?”
“沒有,真是撿了一條命!我剛找到丹羽箭,火就燒過來了。我在濃煙里繞了半天圈子,后來就悶頭往火燒不到的地方拼命跑,但不論我跑得有多快,也肯定跑不過順風著起來的火……”
葦原丑男停頓了一下,看著已經聽入迷的父女倆,又微笑著繼續說道:
“本來以為這下肯定逃不過,要燒死在這里了。但跑著跑著,突然腳下的地面塌陷,我就掉進了一個大洞里。本來洞里一片漆黑,借著洞口邊緣枯草燃起的火光才漸漸亮堂起來。我朝四下一看,周圍有足足幾百只野鼠,密密麻麻都看不到地面了……”
“哎呀,幸虧是野鼠,要是蛇那可就……”須世理姬瞬間綻開笑臉,淚水剎那間涌了出來。
“唉!野鼠也不容小覷,這支丹羽箭的箭羽都被它們啃光啦。還好,火就這樣從洞上面燒了過去。”
素盞鳴聽到這里,卻又開始憎恨起這個青年的幸運起來。殺意再一次涌上心頭,除此之外,在多次未能得手之后,曾經慘遭挫折、已模糊稀微的對自身意志的自豪感,開始饑餓地叫囂。
“是嘛,運氣真好哇。不過,運氣這種東西,也不知何時會變了風向……沒什么,你總算平安無事。那就過來幫我抓一抓頭上的虱子吧。”
葦原丑男和須世理姬只得跟他走進灑滿日光、垂著白帷帳的大殿。素盞鳴坐在大殿正中,大大咧咧地盤起腿,解開盤成三股的發辮,色如枯葦的頭發隨意散在地上,宛如小河一般。
“我這虱子可不一般哪。”
葦原丑男一聽,伸手便要分開素盞鳴的白發找虱子捻死。然而,生在發根的并不是小小的虱子,而是呈古銅色劇毒無比的大蜈蚣。
十
葦原丑男猶豫了,身邊的須世理姬不知何時偷偷拿來一把樸樹果實和紅土塞到他手里,于是他把果實咬碎,再含進一口紅土,吐在地上,裝作蜈蚣的尸體。
這時,素盞鳴昨夜的困乏也都找了過來,不知不覺地睡著了……
被逐出高天原的素盞鳴,正用指甲已盡數剝落的雙腳蹬著巖石,艱難地攀登險峻著的山路。巖縫間的羊齒草、烏鴉的叫聲、冰冷的夜空,他目之所及,無一不在訴說蒼涼。
“我犯了什么罪?我比他們任何人都要強大!可強大并不是罪過。是他們,他們妒忌、陰險、不配做男子漢……罪在他們!”
他悲憤不已,痛苦地繼續前進。片刻之后,一塊狀如龜背的巨巖擋住了他的去路,那塊巖石上掛著一面飾有六枚鈴鐺的白銅鏡。他停下腳步去看,清明透亮的白銅鏡里,清晰地映著一副年輕的面孔,然而那并不是他的臉,那是他幾次想除掉的、葦原丑男的臉……
素盞鳴一下子驚醒了。他睜大雙眼環顧殿內,朝日初升,一片光明的大殿內,卻不見葦原丑男和須世理姬的身影。素盞鳴這才回過神來,然而發現自己的頭發被分成三股,分別系在屋頂的椽木上。
“他們騙我!”
素盞鳴終于理解了一切,體內的神威狂暴起來,他用力晃起腦袋,于是宮殿的屋頂瞬間發出比遭遇地震時還要凄慘的悲鳴。纏著他三股頭發的三根椽木同時飛了出來。素盞鳴并不為所動,馬上伸出右手去取沉重的天鹿弓,左手則抓起裝著羽箭的箭袋。最后他深吸一口氣,雙腿發力,頭發拖著三根椽木,以地動山搖之勢傲然走出宮外。他的腳步聲回蕩在宮殿周圍的樸樹里,幾乎要將樹上的一窩又一窩的松鼠全都震下來。
他好像一陣暴風雨,席卷過樸樹林。樹林的盡頭便是海邊的懸崖峭壁,他抬手遮在眉頭,眺望廣闊的大海。高高涌起的海浪伸向的彼端——日輪邊緣也似乎染上了淡淡的青色。層層巨浪之中,有一艘熟悉的獨木舟正不斷奮力前行。
素盞鳴拄著弓,注視著那艘獨木舟。小舟就好像在嘲笑他一般,小小的船帆迎著日光閃閃發亮,輕巧地穿過洶涌的波濤。視野中坐在船兩頭的葦原丑男和須世理姬,清楚地仿佛可以伸手碰到一般。素盞鳴搭好箭,箭頭瞄準了遠處那艘小船。
眼見弓弦越繃越緊,箭已經拉成筆直的一條線,可素盞鳴仍未放手射出。他的眼中不知不覺間涌出笑意——微笑與眼淚的界限在這個瞬間變得不再那么分明。他聳動肩膀,一下子將弓矢拋得老遠。
接著,就像再也忍耐不住一般,素盞鳴發出宛如瀑布轟鳴一般的大笑:
“我祝福你們!”
素盞鳴站在高高的峭壁上,遠遠地向二人揮手:
“你們要比我更強大,比我更智慧!你們要比我……”
素盞鳴停頓了一下,又繼續中氣十足地喊道:
“你們要比我更幸福!”
他的話語乘著風,回蕩在海原之上。這時的素盞鳴,比和大日靈貴爭吵時、被逐出高天原時、斬殺高志大蛇時,更加充滿近乎天神的浩然雄威。
大正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