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忒彌斯
- 魯般
- 5388字
- 2022-04-12 17:41:24
1
“老樣子。”
“1.12MB(1)。”
“昨天還是950KB。”阿丹正準備接過紙杯的手在空中停住了,他抬起頭看了看咖啡亭正上方,閃亮的招牌上霓虹燈管勾繪出店內主打。不出所料,幾乎所有的飲品都上調了價格,速制長島冰茶(2)2.6MB,榛果粉配康寶藍(3)1.52MB,然后是他每次必點的紅茶拿鐵,價格那一欄依舊閃著熟悉的湛藍光澤,只不過數字被替換成了眼前的1.12MB。阿丹低下頭,一臉詫異地看著在咖啡機旁擦拭濾嘴的服務生,“兩周前不是才剛剛——”
“是啊,又漲價了,這一切就是發生了。”服務生沒有等阿丹說完就打斷了他的申訴,順便還附贈一對上翻的眼白。
平時,這個叫作ViVi的服務生并不會這樣對待顧客,眼下不耐煩只是因為今天當值的八小時里,她已經回答類似的問題好幾百遍了,如果對象不是阿丹這樣的老主顧,可能她都懶得開口解釋。ViVi端起那杯擱在待取餐格里的紅茶拿鐵,拿起操作臺上的肉桂粉罐嫻熟地倒了幾下,重新遞給阿丹,“你就喝吧,存著這幾百KB你也做不了什么。”
“誰說做不了,存著總是有用的。”阿丹嘆了一口氣,接過滾燙的咖啡。
這已經是今年的第四次調價了,前幾次還能聽到些抗議的聲音,現在已經連新聞里都鮮有報道。大多數人都是像阿丹這樣突然得知,然后也只能皺皺眉頭,照舊買單走人。這些漲幅像是被心理學家精心設計過,總是剛剛好讓你有些脾氣,但又不至于真的動怒。
阿丹也一樣,抱怨完的下一秒他便嗅著濃郁的肉桂香氣,滿足地飲下期待已久的拿鐵。可那股熱流還沒到喉嚨,就被他全部嗆了出來,他弓著腰,劇烈地咳嗽起來。
ViVi看著有些狼狽的阿丹,像是早就料到了。這個老顧客對于口感總是有異于常人的執著。
重新直起身子的阿丹將手里的紙杯轉了個方向,定睛看了看那上面的配料表,然后直接把那張已經被濺出的咖啡漬弄臟的表單對準ViVi,問:“連多巴胺(4)配比也變成了0.4%?”
“可能是他們嫉妒你喝著0.6%配比的飲料太快活了。”
“他們有什么權利這么做!這可是我們唯一的糧食。”阿丹有些憤懣地喘著氣,看向了自己所處的中央廣場四周。高聳入云的摩天大樓遮天蔽日,樓宇之間的縫隙狹窄到近乎貼合,讓它們像是一片片豎直堆疊的鱗片。如果能站得更高一些,就可以看見這其中最宏偉的六座建筑,規整地環繞在這座城市的最外圍。每座都是鉛灰色的圓柱體,正對著城市中央的那一面,全都印著一個清晰可見的“C4”。
C4是這座城市的名字,準確地說,是這一層的名字。從A到Z,是域;從1到10,是區。所以,這里是C域4區。而那六根看不到頭尾的圓柱,則是貫穿A1到Z10的基塔。如果沒有頭頂的那些擬態云遮擋視線,就可以看見C3的底座,大概距離地表十公里,那是一個和C4同等大小的圓盤。從六根基塔衍生出的環道和導管規整地交叉環繞其間,如同一張細致又精密的蛛網,數以萬計不停閃爍的信號燈,則是不幸被它網獲的螢火蟲。人們習慣把這些五顏六色的閃光叫作星星,至少這樣聽起來,會比較有感覺。
盡管如此,這里的人還是不常往上看。因為這里并沒有真正的天空,準確地說,這里什么都沒有。這里是忒彌斯(5),阿丹生活的地方。
在阿丹最早上過的常識課里,歷史是從24世紀開始的。那時候,地球上有二百七十億人。過度飽和的人口、極度匱乏的資源以及為了搶奪這些資源而爆發的戰爭,讓地球千瘡百孔、不堪重負。幸運的是,這一場人口危機在24世紀中期因為意識分離技術的出現而完美地解決了。
它被稱為“忒彌斯”。
這項技術的設計初衷,是通過把意識導入機器來延長絕癥患者壽命、提升殘障人士生活質量。但在一場牽連四大洲的戰爭結束后,得意揚揚的戰勝國們買下了這項技術,并在蘇丹境內的沙漠腹地制造了一臺占地一百六十萬平方米的地下數據基站,并以武力強迫戰敗國的難民把自己的意識體提取出來,上傳到這臺名為忒彌斯的數據中心,然后永遠活在里面。盡管此舉招致了無數申討和抵抗,卻得到了國際社會的默許,因為如果不選擇放棄肉身,另外的結局一定是一場比盧旺達種族滅絕(6)還要殘忍百倍的屠殺。削減人口,已經成了那時候所有戰爭最直接的目的。不久后,為了修飾這場極端的暴力,在一群社會學家的推波助瀾下衍生出了一個全新的名詞,與人權并行的“現實權”。那是活在現實世界的人才有的權利,在忒彌斯里的人則沒有,他們不享有肉體,不消耗現實資源,只是作為一個個意識體在那臺機器構建的虛擬城市里生活。
忒彌斯在誕生后的五年時間里,就收容了近七千萬人類意識體,從戰敗國難民到囚犯,到不堪忍受苦難而自愿放棄現實權的窮人。最開始他們感覺不到區別,作為擬態城市的忒彌斯甚至比他們現實的居住環境更加寬松舒適,不過由于缺乏物質承載,長期脫離現實載體的意識會變得非常不穩定,忒彌斯需要通過注射神經電流來模擬人類感官神經,讓這些意識體產生穩定的情緒,以此保證意識體不會過載和崩潰,多巴胺基素(7)是最常用的一種。
在這個虛擬世界的人口數量達到三億之后,一些足夠“聰明”的政客發現這些失去肉體的人類依舊可以在熒幕的那一頭參與勞動,他們可以當客服、精密生產線的工人、色情片演員和電子游戲里的互動玩家……圍繞著這群人的商業化進程在25世紀初如巨浪般涌現,只要準備幾千副機械手臂并且連接忒彌斯的數據中心,幾個月后一棟巍峨的大樓就蓋好了,這是多么實惠的“魔法”。這之后不到三十年,忒彌斯就變成了一座包羅萬象的工人營地。而這也徹底解放了全世界現實人類的雙手,直線下降的人口和陡然攀升的社會紅利讓當時的現實人類宛如活在應有盡有的天堂,他們唯一要做的,便是緊緊拽住忒彌斯這個永生的生產資料。能者多勞,勞者多得,依賴這條亙古不變的法則,他們盡情奴役著忒彌斯里源源不斷的勞動力,而要付出的成本低廉到難以想象——一杯含有0.4%多巴胺基素的紅茶拿鐵,對于現實世界來說只不過是一束夾帶指定參數的電流,在匯入勞工的意識體后,卻能為他們帶去長達十五分鐘的舒適與夢幻。
如果說這一切還能再夢幻一些,那便是25世紀中期,在無數次意識分離中,忒彌斯已經對人類意識結構了如指掌了,它可以通過拼接組合意識樣本的方式生產出獨立的意識體,而不需要剝奪任何人的現實權,這對于現實人類來說無異于轟隆奏響的天國凱歌。阿丹就誕生于這個時期,那一批次一共誕生了七千兩百萬個意識體。他們一出生便擁有二十四歲的身體,兩年的免費容量和400MB的財產,然后便是緊鑼密鼓的學習與勞作。
沒有肉體,并不意味著沒有煩惱。雖然這些居住在忒彌斯里的意識體客觀上是永生的,不必承擔病痛與饑餓,但隨著意識體容量的暴增,一再擴容后的忒彌斯儲存器依舊無法滿足意識體們與日俱增的“記憶”與“思緒”,所有人都必須為自己每秒鐘都在產生的數據買單,為自己爭奪更多的儲量,相當于人類口中的“壽命”。生死對于忒彌斯里的人非常具體,比如在C域,所有人每小時都要支付3.27MB來獲取存在的權利。缺乏“價值”的意識體會因為買不起多巴胺基素而出現癲狂、意識紊亂等癥狀,直到消解;而沒錢支付儲量費的人,身體會瞬間過載導致僵化,只能被市政車帶走,如果在十二個小時內仍沒有人為他支付儲量費,就只能被無情地消解。
如今,這個虛擬的空間已經運算出了數百個城市位面,從A到Z,一共二百一十億人。由于這些不享有現實權的人被一視同仁地賦予了人權,忒彌斯同樣會做到精密的個體差異化,從樣貌到聲音皆是如此。不過因為這里并不是物質世界,所以樣貌本身也是商品,只要不影響勞動,你可以是任何模樣。不過除了三年前花費70MB在自己的臉上文了一個君士坦丁十字(8)以外,阿丹這一身基本屬于出廠設置,典型的亞洲人面孔,眼睛有些小,沒什么表情的話很容易看起來沒精神。阿丹曾經去一家溯源實驗室提取了一份看起來非常專業的報告,里面說他是由兩個日本人、兩個海地人和一個土耳其人的意識拼湊出來的。
此時此刻,他倒是很想讓自己臉上這份憤怒的表情因為那道十字文身而顯得夸張些,至少得有所針對。但環顧四周,他找不到任何一個足夠合適的目標來發泄對漲價的不滿。唯一一張看起來稍微適合用來撒氣的面孔,是阿丹正對面那棟大廈頂層的懸浮熒幕上正在進行實況廣播的那個男人。
他叫杜魯,忒彌斯的首席執政官,享有這套系統的最高授權,住在頂層區域A1。關于他的流言在他長到離譜的連任生涯里從未斷過,有人說他是忒彌斯精心設計出來的傀儡,根本沒有自我意識;也有人說他在現實世界就是高官,是自愿放棄肉身來管理這里的。不過,阿丹不太相信后一種說法,畢竟誰都知道這種意識分離技術是不可逆的,他就算在這里混得再好,也沒辦法回到現實世界去邀功。
“我們第三季度的財報顯示,H6以上的公民收入普遍有所提升,在D7的漲幅更是達到了6.4%。就像我常說的,這不僅僅是數據,這也是我們價值的體現,說明我們的存在在現實世界得到了更大的認可。如今,我們包攬了地球92.7%的工業生產和79.3%的服務業,而我們的消耗幾乎可以忽略不計,只有這樣的良性作用不斷循環,人類文明才得以在這顆星球上保全。
“脫離現實,并不是失去意義;物質也只是我們文明的一小部分。”杜魯的聲音有種令人捉摸不透的沙啞,但咬字卻格外頓挫,“忒彌斯的公民們,請記住,這不僅僅是數據,更是屬于我們的文明。”
高亢的弦樂搭配著絢麗的星云背景,把他的臉襯托得格外榮耀而神圣。
“他怎么做到完全回避了最關鍵的物價問題?咖啡的價格跟著收入一起漲,那這些漲幅還有什么意義?”阿丹把目光重新放回咖啡亭,正要慷慨激昂地罵幾句,卻發現ViVi的柜臺旁邊,已經多了一個穿著米白色西裝的女人。
她毫不客氣地將阿丹手里的咖啡奪過來喝了一口,過了幾秒才反應過來,一臉疑惑地問ViVi:“怎么淡了?”
“大作家剛剛已經批判過了,不僅變更了配比,而且還漲價了。”ViVi看見她,指了指一旁的阿丹,擠眉弄眼地笑了笑,“二位,這件事都已經發生十二個小時了,連你這個在銀行工作的人都不知道嗎?”
“茉莉滿腦子想的都是怎么給她現實世界里的客戶倒騰土豆期貨。”阿丹一把將這個叫茉莉的女人摟在懷里,用鼻梁在她后頸用力地蹭了幾下,像是一只把頭埋進蜂巢里的饑腸轆轆的棕熊。
“最看不慣你們這些C域人,張口閉口就是什么期權期貨、美元黃金的。我寧愿去給E域的那些龍套演員和編劇們賣咖啡,至少人家講的笑話是真的好笑,而你們啊,還土豆……”已經對這對情侶的膩歪見怪不怪的ViVi靠在嗡嗡作響的咖啡機旁,看著茉莉把頭從阿丹的臂彎探出來,既嫌棄又羨慕,“說得好像你們真的看見過那些東西似的。”
“那些也是商品,不過只在現實世界里才會起作用而已。現在地球上也沒幾塊好地可以種出土豆了,換算一下的話,一顆土豆就比你一杯咖啡貴那么一點。”快速掙脫出阿丹魔掌的茉莉仰起頭,整理了一下凌亂的發鬢。這里是C4,必須時刻保持那種她常掛在嘴邊的“C域狀態”,嚴謹而精細,一絲不茍,甚至連微笑都有她對著鏡子練習過上萬遍的標準角度和配套動作。雖然官方從沒宣稱A到Z的區域排序有任何實際意義,但誰都知道在越往上的區域就能活得更好;而想活得更好,則需要與之匹配的價值來支撐。礦業和探勘工人密布的K3區擠下了接近兩千萬人,卻連個像樣的咖啡亭都沒有;而杜魯和政要所在的A1則為常住的兩萬人口開辟出了一座等比例復刻的珀斯國王公園(9),四平方公里的綠蔭和灌木讓整個A1蕩漾著永恒的春意,是全忒彌斯最令人神往的地方。同屬上層的C域是忒彌斯的商業中心,云集了各類企業和投資銀行,數不勝數的證券行和交易中心塞滿了那些鱗次櫛比的高樓。無數像茉莉這樣的精算師、基金管家和財務顧問,就在這些神圣的建筑里隔著熒幕,夜以繼日地為那些在拉迪格島(10)度假的客戶們打點信托和貸款。
每當下班,阿丹都會在這個他和茉莉初次相遇的咖啡亭等她。如果不是因為這段戀情,茉莉實在想不出阿丹還會有什么理由來到C域。他那樣的作家、編劇和頭銜比基金名目還要長的藝術家們都喜歡在忒彌斯的文化圣地F2扎堆。對于茉莉來說,那里就是一個顏料和石膏混合的地獄,就連莊嚴的六根基塔也沒有逃過被改造的命運。早在八年前,最后一小塊距離地面七千三百米的基塔表面也被噴繪上了安迪·沃霍爾(11)的巨幅肖像。忒彌斯曾經想要清除這些浪費流量的藝術品,不過這個世界上最龐大的涂鴉藝術集不僅贏得了現實世界的青睞,甚至還作為一個“不存在”的藝術品位列人類奇跡名錄,某些年份的統計結果顯示,它的影響力排名甚至一度超過中國的萬里長城。
但在忒彌斯,藝術家在多數情況下都不過是“乞丐”的另一種稱呼。意識體雖然可以被具象化,但由于脫離了物質載體,所有的情緒和感觀都不過是一串流動的數據。雖然忒彌斯能夠模擬人類的七情六欲,但過于細致的運算會加重它的負擔。為了維持穩定,系統會限制和刪掉其中不必要的細節,最廣為人知的例子就是在忒彌斯里沒人可以真正地品嘗紅酒,因為意識體并沒有真實的舌下神經傳導味覺,所以沒法感受從舌尖到喉嚨的甜澀差異。不管你點了什么,那個“固定”的味道會直接以特定的編碼加載進你的意識體,甘苦在一瞬間就嘗盡了。換句話說,所有飲食其實都是為了維持人的慣性,如果不是需要根據多巴胺基素的濃度支付高額的累進稅(12),誰都愿意直接給自己來一針。也是因為缺乏這些能萌芽出藝術的細膩和真實,這兒的藝術家普遍難以得到現實人類的認可。
阿丹算是個特例。自從六年前發表的《在忒彌斯老去》大獲成功之后,他就一次性獲得了600GB的稿酬。他和茉莉的初次見面就發生在他爆紅之后,那時他不得不從L2來到C域處理這筆從天而降的財富。初來乍到的阿丹站在中央廣場,漫無目的地環顧著摩天大樓和五花八門的銀行標志,每塊熒幕上都閃爍著不斷變化的數字堆疊出的圖表,而他壓根兒不知道該怎么辦。于是,他鼓足勇氣,對一位在咖啡亭邊拿著咖啡杯的女士說出了命中注定般的第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