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凡在前面走,紫云不遠(yuǎn)不近地跟在后面。距一處小院不遠(yuǎn)的地方,他放慢了腳步,回頭對她說:“我們不一起走,家人會擔(dān)心的。”紫云知道他說得沒錯,就快走幾步,追上了他,準(zhǔn)備和他并肩而入。
小院有一道木門,木門的右側(cè)掛著一個小木條,上書:梧桐小筑。紫云念了一遍,心道:這不是小時候家的名字嗎?超凡柔聲道:“歡迎回家,小紫云?!弊显仆崎_木門,又被院中的陳設(shè)驚呆了。這里,分明就是小時候的梧桐小筑!紫云看著院落西南角的石桌石凳,忍不住上前扶摸一遍,頭頂?shù)奈嗤?,遮住了夏日驕陽。紫云的心開始翻騰,如滾滾江流般。她看了一眼超凡,眼眶微濕。超凡遞來紙巾。紫云接過,抹去淚痕。
正屋內(nèi),傳來陣陣談笑聲。紫云又恢復(fù)常態(tài),笑著循聲而去?!俺舱媸怯行牧恕!边@是雨姨的聲音?!翱刹皇?,真是難為了這孩子,竟是跟梧桐小筑絲毫不差呢。”這是媽媽欣慰帶笑的聲音?!案y得的是,他還專門多建了一屋,屋內(nèi)陳設(shè)是清風(fēng)胡同舊宅的模樣,老岳母可是感動壞了。”這是爸爸的贊許聲。
最先看到他們的是姥姥。老人家趕緊離座,朝兩個孩子走來,“紫云寶貝,快進(jìn)來,看看你的屋子,真是好!超凡,好孩子?!闭f著,她上前一手一個,拉著他們,就像小時候一樣,朝西屋走去。大家也跟著又參觀一遍,少不了又贊賞一番,順便回憶京北的那些舊時光。
晚宴很是豐盛,融合了南北風(fēng)味。大家相聚一堂,邊吃邊聊,熱鬧得像過年。宇航和之南從外面回來時,幾乎到了聚餐的尾聲。張雨看到,笑著報怨了幾句,又熱情地拉著之南的手,問起了家長里短。直到宇航抗議,二人還餓著肚子,才算終止了母親的盤問。借著燈光,紫云發(fā)現(xiàn)了之南微紅的臉頰,以及眼睛里閃動著的青春之光。
一天的時光,終于歸于平靜。雨姨不舍之南,拉著她和兒子,去了另一處院落。超凡也要回自己常居的屋子。姥姥很是不舍,緊攥著他的手,說:“一家人就要住一起,干嘛非要走?”他笑著說:“晚上還有工作?!崩牙炎屗蕉^來,說了句悄悄話后,才放開他的手,讓他跟子軒離開。
一家人各回各屋,夜深了,紫云躺在床上,撫摸了無數(shù)遍床頭的圖案,回想起兒時的點(diǎn)滴,快樂的,痛苦的,一切恍若前世,又恍如昨日。窗還開著,山風(fēng)吹動簾帷,直撫過紫云的面龐。本就夜不能寐,瞬間更是清醒。她索性起身,走向窗臺,拉開窗簾,向茫茫夜色望去。
夜深沉,遠(yuǎn)山近景都睡了,只有那撩人清夢的風(fēng),還醒著。“唉……”窗外,傳來一聲重重的嘆息。紫云駭了一跳,聲也變了,“是誰在外面?”連問幾聲,沒人回應(yīng)。紫云大著膽子,探出半個頭去張望,外面空無一人??赡苁亲约夯寐犃税??這么晚了,怎么會有人來?她自語一番,便關(guān)好窗,拉上了窗簾。
窗外的人,等屋里沒了動靜,才輕輕地挪動腳步,朝大門口走去。這人不是別人,正是超凡。離開梧桐小筑,他確實(shí)有工作要處理。工作時,他有好幾次,是心不在焉的,故而效率極低。等一切結(jié)束,已是夜半。子軒見他如此,覺得又好笑又好氣。商場上的雷厲風(fēng)行,到了女人身上竟是如此的猶疑不決?!澳氵€不準(zhǔn)備行動嗎?再遲疑,小心佳人被人搶走!你能等,人家也能等?真是服了YOU!”他故意激他,“不妨學(xué)學(xué)我,見到可心的就追,一追到手,馬上結(jié)婚,如今兒子都會叫爸了。”超凡碰了碰耳朵,笑著說了聲“滾”。子軒嘻嘻地笑著,“若是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抱了親了再說。真不知你倆別扭個什么勁兒,明明你有情我有意……”待要再說下去,看到超凡要踢過來的大長腿,便一溜煙跑了。
超凡想起近在咫尺的紫云,心一陣陣激蕩,遏制不住想要見她的欲望。于是,伴著夜色,他又折回小筑。試著推了推木門,竟輕易推開了。這門,姥姥果然特意給他留著。他輕步而行,走到紫云窗下,想著能離她近一點(diǎn)就好。
歸云客棧,花了近兩年的時光。今年春天,才算完工。直至半月前,終于正式迎客。這家客棧,花費(fèi)了超凡不少心思,只為打造留在他記憶中的家園——梧桐小筑。為保有原有味道,他往返了多次,從江南到BJ,從BJ到江南。有些遺忘的地方,他旁敲側(cè)擊地問家人??偹愎Ψ虿回?fù)有心人,看到它真的呈現(xiàn)在眼前,一切溫暖的美好的,就不停地涌上心頭。子軒說:“這個小院,一定要收最貴的房價?!背舱f:“這是他一手打造的家,專為家人而設(shè),對外是不開放的?!笔前?,既是家,家人也該回來了。尤其是紫云,在外漂了幾年,也累了吧,也該歸來了吧。
在外漂泊的苦,他嘗了數(shù)年。如今他不再是錢景明,而是方超凡。這是父親錢懿認(rèn)可的,也是他愿意的。只有做回超凡,才算對九泉之下的爸爸媽媽有個交待,也才能做回梧桐小筑里那個快樂的自己。阿景的昨日亦如昨日,隨風(fēng)而逝。他要重新活過,按照自己的意愿,繼續(xù)履行對小紫云的承諾。此時,他的耳畔,又一次回蕩起與紫云的約定。
“好妹妹,別哭,一有空,我就會回來找你的?!?
“真的嗎?是不是像小胖一樣,可以經(jīng)?;貋碚椅??”
“當(dāng)然,就像小胖一樣?!?
“我不信,萬一你回來晚了,找不到我怎么辦?”
“不會的,我一定能夠找到你!”
“不管我變成什么樣子?”
“是的,不管變成什么樣子。我一定能夠認(rèn)出你。”
“好,那我們拉鉤!”
“好。拉鉤上吊,說好了,不許變?!?
當(dāng)然,萬事俱備,只欠她歸。子軒和宇航幫他出主意。先是與盧教授相約,再接回所有的家人。在這樣的氛圍里,即便她再不想見自己,也是不會怪他的吧。果然,當(dāng)姥姥拉著她的手,放在自己的手里時,她沒有直接拒絕。只是,接下來的行程里,她沒有主動靠近過他,更別提傾訴衷腸了。
她還是這樣拒絕他嗎?超凡退縮了,一顆熾烈的、想要擁抱的心,頓時冷了下來??墒?,他不敢埋怨她。和她一起回家,她分明是歡喜的。只是融入大家庭后,她又是淡淡的。她的心里對他還有情么,哪怕一點(diǎn)點(diǎn)?想著想著,他不由得重重地嘆了一口氣。正是這口氣,他聽到了她的聲音。他想答應(yīng)她,想要向她傾訴綿綿的思念與愛戀。可是,他又收回了邁出去一半的腿。再等等吧,他不想嚇走她,更不想,連以親人名義接近她的資格都失去了。
家人陪著紫云,享受著難得的團(tuán)圓時光。紫云那一顆漂泊的心,得到了久違的安穩(wěn)。怕耽誤孩子們工作,三天后,家人便要啟程回京。之南顯得悶悶的,直到宇航說要多留幾天,才又有了笑顏。紫云舍不得父母和姥姥,撒了無數(shù)次的嬌,才放他們離開。
登機(jī)前,姥姥拉著超凡的手說:“好孩子,姥姥走了,紫云就交給你了,你要好好照顧她?!边@話說得人心里暖暖的,又有些不是滋味。超凡鄭重地點(diǎn)頭,說:“姥姥,您放心。等忙完了,我們一起回BJ看您?!崩牙堰@才笑著隨家人離開了。
紫云回到空蕩蕩的小院,端起石桌上剩下的半盞茶,已經(jīng)涼了。可她還是灌進(jìn)了胃里,仿佛品嘗著熱鬧歡聚后的孤獨(dú)。待要再斟上一盞時,被人攔住了。
他說:“你胃不好,還是少飲的好?!?
不用回頭,紫云也知道是他,“小哥哥,我想喝。”
超凡一愣,柔聲道:“你終于肯叫我小哥哥了?!?
“你喜歡我叫你小哥哥么?”紫云低頭問他。
“喜歡。你呢?”
“我?既喜歡又不喜歡。”紫云的頭低得更低了。
超凡本想問為什么,見她無意再說,便也沉默了。其實(shí),他也很矛盾。一方面,他渴盼尋回兩小無猜的美好,另一方面,又想她把他當(dāng)成親愛的人。當(dāng)然兩小無猜,加上情意綿綿,是最理想的狀態(tài)。只是如今,還有一段長路要走。她能喚他一聲“小哥哥”,已是很難得了。想及此,超凡憐惜地摸了摸她的頭,“你想怎樣,都好,隨你。”
這突如起來的親昵,紫云反倒不自在起來。她退了退,退到一個安全距離,“那個,我要去找之南。”說完,便逃也似地往外走。
之南住在5號院。紫云提高嗓門,叫了幾聲“之南”。聽到里面有人應(yīng),便推門進(jìn)去,恰好宇航也在。見二人神態(tài)有異,紫云便猜著了幾分,笑道:“宇航也在啊,我是不是來得不是時候?”宇航一把攬過之南的肩,大大方方地向紫云道:“介紹一下,我女朋友。”紫云喜道:“好好,這回雨姨的嘴,怕是會樂歪了。宇航,你可要好好對之南。之南,宇航欺負(fù)你就告訴我,我替你揍他。”之南看了看宇航,滿目柔情,“他對我很好,不會欺負(fù)我的。”紫云又笑了,若是她,處于甜蜜中,怕也會這樣認(rèn)為吧。
三人又說笑了一會兒。宇航看她們有話要談,便識趣地借口躲開了。“走吧,去茶室?”紫云說。
茶室內(nèi),之南執(zhí)壺,泡好茶讓紫云品飲。多年浸淫在茶里,她們的眼耳鼻舌身,變得格外敏感。一杯茶下肚,紫云便猜了個大概。之南說:“這幾天,你忙,我便去了左家茶園。茶園主人便送了我半斤?!弊显普f:“這茶是純手工的吧。炒茶師傅技術(shù)已臻化境,把茶的香氣、滋味等,都恰到好處地激發(fā)出來了。真是難得的綠茶!”之南說:“我也是這樣的看法。你知道炒茶師傅姓什么?”紫云笑了,“左家茶園,難道就姓左?”之南笑了,“正是呢。更巧的是,左師傅的女兒,是我們的舊相識,左竹西?!弊显撇桓蚁嘈诺卣f:“天啊,這也太巧了吧。”
第二天,她們便去了左家茶園。左師傅見到之南,趕緊來打招呼,“小姑娘,你又來了?”之南說:“是啊,這是我朋友,紫云。昨天喝了您的茶,她就想見見您這個高人。”左師傅憨直地笑笑,帶著幾分羞赧,“什么高人,只不過手熟罷了。”紫云說:“很多手熟的人,很難達(dá)到您的心靜如水,淡泊專注?!北恍」媚镆豢?,他的一雙手都不知所措了。
正說著,竹西從外面走來??吹阶显坪椭希读艘幌?,猶豫著走了進(jìn)來。左師傅問:“你們認(rèn)識?”竹西說:“爸,這是我朋友,你先去忙吧?!?
紫云端詳著竹西,正如之南所說,憔悴了許多,但清冷依舊。“你們怎么找到這兒的?”竹西有些不友善,“之南,你已逼得我失去了工作,又要逼我家不能回嗎?”這話說得盡是辛酸。紫云和之南都有些動容。紫云說:“竹西,我們沒有惡意。想當(dāng)初,我們一起參加比賽,我視你為知己的?!敝裎骼淅涞匦χ?,仿佛在嘲笑自己,“知己?你可知道,我一直把你當(dāng)成對手。我一心想要成為冠軍,奪得那份豐厚的獎金。”紫云說:“過去的事就過去吧,知己也罷,對手也罷,早就消散在昨日的風(fēng)里了。竹西,如果你對茶還有感情,就回來吧。歸云客棧,我們租下一處院子,你來幫我們吧?”竹西看向紫云,懷疑道:“你們,是來請我的?”
回來的路上,紫云的心里很不是滋味,總覺得竹西還有未盡的話。之南見紫云不說話,也就無語相陪著。快到客棧時,紫云突然開口問:“你說,竹西會來嗎?”這話像是問之南,又像是自語。之南笑道:“我的天啊,你總算開口了。反正橄欖枝已經(jīng)拋出去了,就看她吧。一切隨緣,不可強(qiáng)求。”
回到梧桐小筑,紫云被竹西的事攪得煩亂,連日常的閱讀與品茶,也有些意興闌珊。打開的書頁,停留在某處;泡好的茶湯,也變涼了。索性不去管它,紫云想。她就懶懶地趴在桌子上,眼皮變得越來越沉,越來越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