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禮拜五:太平洋上的靈薄獄
- (法)米歇爾·圖尼埃
- 4954字
- 2022-03-31 11:06:29
禮拜五:太平洋上的靈薄獄
弗吉尼亞號正在翻騰得越來越劇烈的涌浪中顛簸不已,艙室天花板上垂繃的一根鉛絲末端上懸掛的舷燈來回搖擺,衡量出船只的側傾角度。彼得·范·戴塞爾船長腆著肚子,俯身把塔羅牌[1]擺到魯濱孫面前。
“先洗牌,然后翻開第一張。”他說。
說完,他便縮進扶手椅中,叼著他的瓷煙斗,抽了一大口煙。
“這是創世神,”他解釋道,“三大阿卡納主牌之一[2]。他化形為一個魔術師,站在一張擺滿了稀奇古怪物件的臺子跟前。這意味著您身上具有組織者的才能。他正同一個亂哄哄的宇宙作斗爭,并竭力用命運賦予的手段去控制它。他好像快達到目的了,但我們別忘了,這位創世神本人也是個魔術師:他的作品是幻象,他的秩序是虛幻。不幸的是,他本人并不知曉這一點。懷疑主義并非他的特長。”
一記沉悶的撞擊使航船猛然晃了一下,舷燈一擺,畫出了一個與天花板成四十五度的角。船體突如其來地猛一轉向,帶著弗吉尼亞號幾乎轉到了風側,一層涌浪剛才結結實實地摔在了甲板上,發出一陣炮擊般的轟鳴。魯濱孫翻開了第二張牌。油污斑斑的牌上,是一個頭戴王冠、手持權杖的人物,站立在一輛由兩匹駿馬拉著的戰車上。
“馬爾斯[3],”船長道,“從表面看,這個小創世神戰勝了大自然。他以力量取勝,按照自己的形象強行安排了他周圍一切的秩序。”
范·戴塞爾盤坐在他的座椅上,活像一尊菩薩,他那狡黠的目光把魯濱孫裹得緊緊的。
“按您的形象安排的秩序,”他重復了一遍,一臉若有所思的樣子,“這只是想象一個人擁有一種絕對的能力,靠著它,他便可以毫無障礙地隨心所欲,這么想絲毫沒有看破一個人心靈的意思。君王魯濱孫……您已經二十二歲了。您把一個年輕的妻子和兩個孩子拋棄在了……嗯……遠遠地留在了約克城[4],您學著許多同時代人的樣子,自己跑到新大陸來冒險撞大運。而再晚些時候,您的家人將與您團聚在一起。總之,若上帝保佑的話……您的頭發剃得光光的,您棕紅色的胡子修得有棱有角,您的目光炯炯而又銳利,盡管它還帶著我說不上來的凝滯和狹窄,您的穿戴于嚴肅中透出一絲做作,所有這一切,使您歸屬于那類對什么從來都不懷疑的有福的人。您虔誠、吝嗇而又純潔。那個您將成為君王的王國,似乎跟我們的家用大櫥柜十分相像,就是那種櫥子,女人們在里頭擱放一疊疊洗得雪白雪白、用薰衣草熏得噴香噴香的床單和桌布。您別不高興。您也別臉紅。我對您說的這些話不帶絲毫侮辱性,除非您比現在還大二十歲。實際上,您還真應該什么都好好地學一學才是呢。別再臉紅了,另外再選一張牌吧……瞧瞧,讓我說什么好呢?您給我翻了一張‘隱士’。這戰士意識到了他的孤獨。他隱居在一個洞穴的深處,以便尋找自己由來的根源。但是,一旦如此深入到大地的內心,如此履行這一自身的心路歷程,他便成了另一個人。假若有朝一日從這離群索居的狀態中出來,他將會發現,他堅如磐石的心靈已經有了裂紋。好,請您再翻一張牌。”
魯濱孫猶豫不決。這個胖嘟嘟的荷蘭人,這個西勒諾斯[5],蜷縮在他所追求享樂的物質主義之中,說出某些話來著實具有令人不安的分量。自從在利馬登上弗吉尼亞號以來,魯濱孫一直避免與這個魔鬼般的人物單獨相處,因為一見面,他就覺得這人咄咄逼人,就被他驚世駭俗的智力和恬不知恥的伊壁鳩魯主義驚得目瞪口呆。要不是遇上這場暴風雨,他才不會被關在他的艙室里,像俘虜一樣地被囚禁著呢。不過,話又說回來,在這種場合下,這艙房倒是船上唯一還能提供舒適安逸的地方。那荷蘭人似乎決意充分利用這一天賜良機,好好嘲弄一番他那個天真的乘客。由于魯濱孫拒絕喝酒,于是塔羅牌就從桌子抽屜中拿了出來,范·戴塞爾也就任由他算命的興致自由馳騁了。此時,風暴海濤的喧囂回響在魯濱孫的耳畔,仿佛女巫們的惡魔夜會將伴隨著不祥的占卜游戲,令他身不由己地卷入其中。
“瞧瞧是誰將使隱士走出他的洞穴!啊,維納斯,她本人從大海中躍出,在您的花壇中邁出了第一步。請再翻一張牌,謝謝。卡牌六:‘弓箭手’。變成了有翼天使的維納斯朝太陽射出一支支箭。再翻一張牌。對,就這一張。不幸!您剛剛翻的是第二十一張卡牌,混沌之牌!大地之獸與一個滿身火焰的魔怪展開搏斗。您看到的那人被相對立的兩種力量夾在中間,從他的嗜好一眼便能辨識出,他是一個瘋子。換了別人恐怕也會變為瘋子的。再給我翻一張牌。很好。早就該預料到了,這是薩圖恩[6],卡牌十二,顯現出一個吊死鬼的模樣。但是,您看到了沒有,在這人物身上最有意義的是,他兩腳朝天地被吊著。而您,我可憐的克魯索,您也將腦袋沖下地懸著!趕快給我翻下一張牌吧。好,有了。卡牌十五:‘雙子’。我得好好問一問自己,我們那個已經變形為弓箭手的維納斯,又將改換成什么樣的新面貌。她變成了您的孿生兄弟。雙子星的脖子緊緊貼在了雌雄同體的天使腳下。把這個記住了!”
魯濱孫心不在焉。此時,巨浪拍擊之下船體發出的嗚咽聲并沒有讓他過分擔心。他看到位于船長頭頂上方的舷窗外,有寥寥幾顆星在一方天空中閃跳,當然,它們的運動也沒有令他感到擔憂。弗吉尼亞號——這艘在晴朗天氣中如此不起眼的帆船——在突如其來的狂風暴雨之中,倒顯出是一條經得起嚴峻考驗的航船,撞擊之后仍安然無恙。雖說它的桅桿又低又矮,毫無氣派,但它那又短又凸的肚腹倒也包容得下250噸的貨物,它的形體更像是鐵鍋和木桶,而不像是一艘大海船,因為它那出了名的慢速,它在所有停靠過的世界各地的港口落下了笑柄。但是,即使在海天一片昏暗的最糟的風暴天氣里,只要不是靠海岸過近航行——容易引來危險——它的水手仍可以安心地蒙頭酣睡。另外,船長的性情也隨和,他不是一個冒險者,到時候,他寧可偏一偏航線,換一換方向,也不愿意頂風冒雨,與波浪爭斗。
一七五九年九月二十九日將近傍晚時分,弗吉尼亞號當時正位于南緯三十二度的海面上,氣壓表上的指針直線下降,圣愛爾摩火[7]在桅桿和橫桁頂端閃亮,形成光燦燦的刷狀電光,預告著一場罕見的大風暴的來臨。荷蘭圓頭帆船慢騰騰地駛向南方,前方的地平線在陰云籠罩之下一片烏蒙蒙的,當最初的一陣雨點打在甲板上時,魯濱孫大吃一驚,雨點竟是沒有顏色的。充滿硫黃氣味的夜幕把航船裹了個嚴嚴實實,一陣劇烈的西北風呼啦啦地卷揚起來,忽高忽低,動蕩不定,把羅盤上的羅經方位搖偏了五六格[8]。平和的弗吉尼亞號使盡自己微薄的全部能力,勇敢地與又長又高的浪濤搏斗,盡管涌浪的每一次拍擊都把船艏埋進浪尖里,但它依然頑固地滑行在自己的航道上,看到這船兒的忠實行動,范·戴塞爾不由得柔情滿懷,熱淚從慣于冷嘲熱諷的眼睛中涌出。然而,兩個小時后,一陣撕裂聲傳來,他便一個箭步沖上甲板,看到前桅帆像一個氣球那樣爆裂了,迎著風暴飄動的僅僅只是一幅襤褸不堪的流蘇般的大布,他心中分析道,事到如今,他的名譽也算是已經保全了,若是再頑固抵抗下去,則未免有些不太聰明了。他決定扯下船帆低速行進,并命令舵手撒舵不管,任船漂流。打這以后,人們似乎可以說,風暴也在感謝弗吉尼亞號的俯首帖耳,乖乖聽從自己的擺布。航船在一片驚濤駭浪的大海中不帶磕碰地滑行,仿佛大海突然之間對它平息了憤怒。范·戴塞爾讓人小心翼翼地把所有的艙口關嚴實,把全船的人都叫到中艙——除了一個人和泰恩,泰恩是船上的狗,只有他們倆在外值班。然后,他把自己也關禁在艙室中,四周是荷蘭的哲學書、刺柏子酒的長頸大肚瓶、枯茗干酪、黑麥餅、鋪路石一般重的茶壺、煙草和煙斗等種種可以給人慰藉的東西。十天前,左舷地平線上的一條綠線就已經告知了船上的水手,穿越了南回歸線之后,他們就在繞過德斯溫特德群島。航船轉向南行駛后,似乎從第二天起就進入了胡安·費爾南德斯群島的海域[9],但是風暴把船朝東刮去,把它推向智利海岸的方向,好在眼下航船離海岸只有一百七十海里,而且從地圖上來看,這個水域沒有一個小島,也沒有一片暗礁。所以,沒有什么可擔心的。
一時間,風浪的喧囂聲又鋪天蓋地而來,船長的說話聲重又響起:
“在這第十九張卡牌‘獅子座’身上,我們又看到了雙子。兩個小孩子手拉著手,待在一堵墻前,墻象征著太陽之城。太陽神就位于這片奉獻給他的海浪的最尖頂上。在太陽之城——它懸在時間與永恒之間,在生命與死亡之間——中,居民們具有孩童一般的天真,因為他們達到了太陽性征的程度,這性征更甚于雌雄同體,它是圓環形的。一條咬住自己尾巴的蛇,便是這一封閉于自身的色情的形象,毫無缺損,毫無瑕疵。這是人性完美的頂點,要想達到這一狀態是無限困難的,而要想保持這一境界則更是難上加難。您似乎被召喚著要一直上升到那一頂點。至少,埃及塔羅牌是這樣說的。我向您致敬,年輕人!”說著,船長從他的靠墊上欠起身來,在魯濱孫面前鞠了一躬,動作似帶著嚴肅,卻不無嘲諷的意味,“我請您再翻一張牌。謝謝。啊!‘摩羯座’[10]!這是靈魂逃出之門,也就是說,它是死亡。這一架骷髏刈除著撒滿了手掌、腳掌、頭顱的草場,它相當清楚地點明了與這片奔騰的海浪聯系在一起的不祥意義。您從太陽之城的高處急匆匆地趕下來,面臨著極大的死亡威脅。我心急如焚,憂心忡忡,不知道您現在會撞上一張什么樣的牌,如果是一個糟糕的星座,您就完了……”
魯濱孫豎起了耳朵。他有沒有聽到,跟脫韁野馬般的海嘯風吼的強勁交響曲混雜在一起的,還有一個人的聲音?一條狗的吠叫?這很難確定,或許他正專心致志地想著那個海員的處境吧,在這種非人的地獄狀態中,那海員正高高棲身在上,在一個實在不太穩當的天篷[11]的庇護下。這個人被桅桁上絞盤的繩索纏住,脫不開身來報警。但是,真的有人聽到他的呼叫了嗎?興許他剛才根本就沒有叫喊過?
“朱庇特!”船長驚呼道,“魯濱孫,您得救了!不過,真見鬼,您實在可說是死里逃生!您直沉水底,而上天之神卻伸出了神妙的援助之手,前來救您,您運氣真好。他顯身為一個金童兒,從大地的母腹中走出——就像是從礦藏中分離出來一塊天然的黃金,他把太陽之城城門的鑰匙交給了您。”
朱庇特?這不正是穿透暴風雨的狂嘯傳來的那個詞嗎?朱庇特?不對,不是這個詞,是陸地[12]!
哨位上的人剛才真的是在叫喊:陸地!確實,對于這艘沒有了主人操縱的航船,除了發現一個無名的海岸,靠近了它的沙灘或者礁石,他還可能有什么更為緊要的情報要向船上的人報告呢?
“所有這一切,在您看來,可能只不過是不可理解的一派胡言,”范·戴塞爾解釋道,“但是,塔羅牌的智慧恰恰就是如此,它從來不用明晰的語言為我們揭示我們的未來。您想象過沒有,對未來的清醒預見將會導致什么樣的混亂?不,它無法明確預見未來,它至多讓我們對未來有一些預感而已。我對您作的那小小的一番論談,在某種程度上像是待破的密碼,而那鏤空的紙板就是您的未來本身[13]。您未來生命的每一個事件,將一個接一個地向您揭示我預言的真相。這種預示一開始可能顯得十分玄奧虛幻,其實并不一定如此。”
接著,船長陷入沉默,一言不發地吮吸著他那柄阿爾薩斯長煙斗的彎嘴。煙斗已經熄滅了。他從口袋中掏出一把小刀,抖動鑿子一般的刀尖,掏著陶瓷煙鍋,把煙灰一點點摳出來,倒在桌子上的一個貝殼里。在風雨野性十足的喧囂聲中,魯濱孫再也沒有聽到任何異常的聲音。船長拉著圓木頭塞子的皮舌頭,使勁一拽,打開了他的煙草筒。然后,他小心翼翼地把那柄生脆易碎的大煙斗伸進圓筒,在滿滿當當的煙草堆中探出一條通道。
“這樣,”他解釋道,“它可以避免磕碰,而且還能浸透我那阿姆斯特丹煙草甜蜜的味道。”
接著,他突然靜止不動,神色嚴峻地打量著魯濱孫。
“克魯索,”他說道,“您聽我說:好好保持心地純潔。這可是潔凈靈魂的清潔劑。”
話音剛落,舷燈在鉛絲的末端猛然畫出了一道九十度的圓弧,一下子撞在艙室的天花板上,摔了個粉碎;船長一頭躥過,第一個把頭鉆到了桌下。在漆黑一團中,嘁里咔嚓的破裂聲響成一片,魯濱孫摸索著,想尋找艙門的把手。他什么都沒找到,只有一陣猛烈的風流穿過,他明白,這里沒有門了,他已經來到了艙室間的縱向通道上了。他先是感覺到船的深底傳來一陣震動,隨后,他的腳下是可怖的靜止不動,他頓時覺得大禍臨頭,不禁毛骨悚然。在被一輪滿月悲愁慘白的光芒照得朦朦朧朧的甲板上,他依稀辨識出,一群水手正在吊架上忙著降放一只救生小艇。他正要朝他們走去,不料腳下的甲板轟然塌陷。這情景,猶如千百頭公羊旋風似的沖撞到這艘圓艏帆船的左舷上。接著一下子,一堵城墻般高的黑浪拍在了甲板上,從甲板的一頭,嘩地一下掃到另一頭,把一切掃蕩一空,連人帶物沖了個干干凈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