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3章 風動

高速上有一段路堵車,到達澤水時已經是傍晚。這個依山傍水的鎮子前兩年剛修了柏油路,從鎮上到祖屋還有十分鐘的路程,車子過不去,只能步行。

所幸行李不多,林深跟司機道別后就下車了。記憶中的鎮子如今已經模樣大變,馬路兩邊起了不少三層小樓,外墻貼著白色瓷磚,在夕陽下熠熠生輝。

父母過世后,她差不多有十年沒回來過了。街邊上端著碗吃晚飯的街坊們都好奇地打量著這張陌生面孔,有些眼尖的認出來,低頭跟一旁的人竊竊私語,隨即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林深拖著行李箱走過澤水河上那條虹橋,碎石路盡頭有一個三岔路口,祖屋就坐落在路口左邊。斜對面就是大伯林振國的房子,記憶中的瓦房如今已是兩層小樓,樓下是兩扇卷簾門,豎了機車修理的牌子。

在周邊樓房間,青瓦泥墻的祖屋格外顯眼。門前開闊的壩子以前鋪了水泥,是用來曬稻谷打苞谷用的,多年不住人,水泥地已經開裂塌陷,縫隙間長出繁雜野草,團團簇簇擠滿了院壩。

紅木門上的紅漆片片剝落,房檐上結滿蛛網,林深正掏出鑰匙開門,身后傳來驚呼:“林深?是林深嗎?”

回頭,林振國將摩托車停在路口,正跨步朝她走來。

她穩了穩心神,擠出一個笑:“大伯?!?

“真的是你啊,深深,哎喲好多年不見了,成大閨女啦?!彼@得很高興,走到她身邊抬手重重拍了拍她的肩膀。

林深顫了一下,借開門的姿勢拉開距離。房門打開,一股潮濕和霉味迎面撲來,灰塵嗆得她一陣咳嗽。

林振國伸手在空中揮了揮:“這些年你沒回來也沒人進去過,電閘也關了。”他側身進去看了一圈,“這屋子哪還能住人,深深,晚上去我們那兒歇著吧,我讓你大伯母把臘肉煮上。”

“不用了?!彼s緊拒絕,“收拾一下就可以了。”

林振國一張褶子臉上全是笑:“也行也行,一會兒啊我讓你大伯母給你拿幾床新被子來。對了,你去一趟村委會,讓他們把這個電給你通一下,就在虹橋頭,知道位置吧?”

“知道?!?

“行行,你先收拾,一會兒過來吃夜飯啊。”

林深點點頭,目送他離開才拖著行李進屋。房間每一處擺放、每一個角落都有她和父母的回憶,柜子上的瓷瓶還裝著當年她在后山采來的蠟梅,枝干已經腐爛,輕輕一碰花葉就碎成了灰。

林深在原地發了會兒呆,趁著天還沒黑,出門去找村委會解決用電的事。

澤水山清水秀又遠離都市,去年剛考上公務員的小劉就被分配到這里,平日里清閑慣了,趴在辦公桌上玩手機,突見門口進來個清麗秀致的長發姑娘,還有些愣。

林深說明來意,本來以為快到下班時間不太好處理,沒想到小劉倒是很熱情,找出文件后親自帶她去了供電所,忙前忙后辦下來,天已經暗了。

“林小姐,鄉下路不好走,你看著點啊?!?

小劉舉著手機電筒走在前面,執意要送她回家,走到路口時林振國正站在卷簾門外,看見她過來出聲招呼:“深深你可算回來了,大家都在等你吃飯。”轉眼瞧見小劉,笑容更盛,“小劉也來了,一起吧?”

估計是平日熟悉慣了,小劉也沒推托,應了一聲就進去了。里面傳來中年婦女的笑聲:“是小劉啊,哎,深深回來了嗎?”

兩個五六歲大的孩子跑出來,手里拿著水槍互相打鬧。經過林深身邊時撞了她一下,好奇地抬頭看她。

是因為夜晚的鄉下太冷了嗎?她竟然有些發抖,聽著里面的歡聲笑語,挪不動腳。

林振國站在門外抽煙:“這是你兩個侄子,你堂哥在上海打工,孩子交給我們帶。”他拉住兩個小孩,指著林深,“叫姑姑?!?

兩個小孩打量她一會兒,靦腆喊了聲:“姑姑好。”

林深有些無措。父母去世那會兒,林家堂哥還沒結婚,也沒人教過她該怎么應對這種情況。

林振國似乎發現她的拘謹,拍了拍孩子頭讓他們繼續去玩了,笑吟吟招呼林深:“走,進去吃飯?!?

穿過卷簾門后一條小通道,后面就是客廳,布置很簡單,中間一張大圓桌,擺滿了大魚大肉。周圍已經坐了七八個人,說說笑笑的,看見林深進來,有一瞬間的靜寂,隨后紛紛起身熱情招呼。

一眼望過去,都挺面熟的,但林深想不起來都是哪家的親戚,擠出一個笑點點頭算作問好。大伯母姜桂芝走過來一把拉住她的手:“哎喲,深深,真的長成大姑娘了,瞧這模樣,多好看啊?!?

那雙手長滿了常年干農活留下的厚繭,粗糙刺疼,林深掙扎了兩下沒掙脫,竭力忍住異樣,被她拉到小劉身邊坐下。

姜桂芝一一介紹:“這是你二伯,這是你姑父,這是你堂哥……”

林深有點走神,她突然想起小時候,爺爺還在世。爸媽會在大年三十的那天早上出門趕回澤水,一家人其樂融融地過年。

后來爺爺過世,將祖屋留給了林父,這導致林家兄弟間生了隔閡。過年他們也就不怎么回去了,只是暑假時林父會帶她回去小住,體驗上山下河的愉快童年。

后來便是父母過世,在那個下著小雨的葬禮上……

她閉了閉眼,阻止自己想下去。姜桂芝不知說了什么,大家都在笑,她伸手夾面前的鹵蛋,夾了兩下沒夾上,索性放棄。

小劉把鹵蛋夾到她碗里,見林深看過來,靦腆地笑了一下。

這一幕被姜桂芝看見,立即笑道:“小劉對我們深深真貼心,哎,深深,交男朋友了嗎?”

林深頓時如坐針氈。

小劉有點不好意思:“姜嬸你說什么呢!”

“這有啥,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你看深深今兒一回來就遇到你,這可不是緣分?”

一桌人紛紛接話,看上去像是恨不得立即就把林深嫁出去。

林深覺得自己要是再不說話,估計終身大事就要在這飯桌上拍板了:“我有男朋友了?!敝車o了一下,她捧著杯子,重復一次,“我已經有男朋友了,謝謝大伯母關心!”

姜桂芝笑得跟自己女兒終于有人要了一樣:“也是也是,深深這么漂亮,哪能沒人追啊。對方是哪兒的人,做什么的?。俊?

林深硬著頭皮往下編:“槐安人,是做……”

口袋里手機振起來,她拿出來一看,是個陌生號碼。周圍人都定定看著她等她接下來的話,林深有點抱歉:“我接個電話。喂?”

“今天過得怎么樣?”

林深愣了一下:“你……”

那頭笑起來:“我看了宋瀟寒召開的記者招待會,但好像沒多大作用啊。明天有時間嗎?我想讓你見個人?!?

“我回老家了。”她看了看四周,幾雙眼睛都落在她身上,她深吸一口氣,“你在做什么?”

“我?在家,看新聞。”

“好看嗎?”

“你說新聞?沒什么大事,播的最多的是你和宋瀟寒的新聞?!?

“哦,我還要過幾天才回去,你……”她咬咬牙,“照顧好自己?!?

電話那頭有幾秒鐘沒說話,反應過來后撲哧笑開:“林深,你是不是說話不方便?”

“嗯……”

“在老家?不會是被七大姑八大姨逼婚了吧?”

他挺懂?看來以前經歷得不少:“嗯。”

顧傾淮笑得更歡:“我要是沒打這個電話過來,你打算怎么辦?”不等林深回答,嘆了聲氣,“我就好人幫到底了,你開免提?!?

林深警惕:“干什么?”

“相信我,不想接下來幾天都被煩就按我說的話做。”

林深默默拿下手機,點開了免提。聽筒傳出顧傾淮含笑的聲音。

“各位叔叔嬸嬸,我由于工作原因這次沒能陪深深一起回去給各位問好,下次一定當面賠罪。我家深深有些內向,希望叔叔嬸嬸們這幾天能代替我照顧好她,有機會來槐安,我請大家吃飯。”

飯桌上的人面面相覷,還是姜桂芝最先反應過來,尖著嗓門笑道:“哎喲,這小伙子真會說話,瞧你說的,一家人什么照顧不照顧的,有機會來澤水玩兒啊?!?

顧傾淮笑得很是討長輩歡心:“一定,一定?!闭f完話,放輕了嗓音,溫柔的跟什么似的,“那深深你先和大家玩,不過別太晚,前幾天感冒剛好,早點回去休息。”

掛了電話,身旁小劉笑得有些失落。不過萬幸他們總算不討論她的終身大事了。姜桂芝把顧傾淮夸得跟花兒一樣,囑咐林深下次一定要帶回來讓大家瞧瞧。

她松了口氣,回想剛才的舉動,有點想笑??沙祟檭A淮,還真找不出第二個人能這么配合她,還主動給自己加戲。

吃完飯林深抱著姜桂芝找出來的兩床棉被回了祖屋,屋子已經通上電,只是燈泡的光線有些弱。她打水清理了沙發,鋪好棉被躺上去。

所幸是夏夜,這樣睡不至于感冒。她關了燈,四周暗下來,遠遠還能聽見姜桂芝呵斥兩個孫子的聲音。祖屋后面是一塊稻田,這個季節水稻剛栽上,田蛙跳躍時,水聲和蛙鳴都聽得真切。

她睜大眼睛看著如墨化開的黑暗,良久,摸起一旁的手機,點開通訊錄看了看,回撥電話。那頭很快接起,悠悠含笑的聲音:“擺脫七大姑八大姨了?”

“嗯……剛才謝謝你!”頓了頓,“你怎么有我電話?”

顧傾淮停了幾秒鐘:“那天幫你找回手機時存的?!?

林深有些奇怪:“我手機不是有密碼嗎?”

“……可能摔了之后暫時失靈了吧。你回老家做什么,避風頭?”

林深被他帶轉了話題:“嗯,有這個原因?!表槺銓⒗霞艺鞯氐氖潞唵握f了一遍。黑夜里,電話那頭傳來的聲音格外清晰。

“所以你要賣掉祖屋?補償款應該不少,你一個人能應付那群親戚嗎?”

“我不會賣的?!彼]上眼睛,手指劃過無形的黑暗,“爺爺當初把房子留給我爸,就是因為我爸答應過永遠不會賣掉這塊地。而且,這里有我和家人的回憶?!?

他沉思片刻:“那些想分一杯羹的親戚可就不好交代了。”

“也不是第一次了?!彼偷托α艘幌?,收起情緒,“你剛才打電話有什么事嗎?”

“小事,等你回來再說也行?!本鸵獟祀娫?,想起什么,“鄉下蟲蚊多,買蚊香了嗎?”

“忘了?!?

他嘆氣:“這么晚商店估計也關門了,明天記得去買?!?

“嗯?!?

他笑起來:“晚安,林深!”

她沒回答,掛了電話。

那頭,顧傾淮看著暗下來的屏幕出了會兒神,半晌,拿著手機走到電腦旁。文件夾里有一個命名《我希望》的文檔,點開之后,朗讀著詩歌的聲音響在耳邊。

聽完一遍,他又點開手機里剛才的通話錄音。

起先還不確定教堂那個聲音到底是不是她,畢竟為時已久,他擔心記憶出現偏差??纱藭r以電子設備記錄下來的兩份錄音,擺在一起播放時,聲線語調都一模一樣。

顧傾淮看向窗外濃濃的夜色?;蛟S,他該親自去確認一趟了。

鄉下的天色似乎亮得比城里要早,但卻比城里安靜很多,九點多的時候有人來拍門,門外傳來稚嫩的聲音:“小姑姑,小姑姑。”

林深爬起來開門,她那兩個小侄兒站在門口:“小姑姑,奶奶叫你過去吃早飯?!?

說話的是年齡大點兒的林子揚,那個小一點兒的林子楓正探著腦袋好奇地往屋里瞅。林深已經很久沒跟小孩接觸過,遲疑地問:“要不要進來玩?”

兩個小子頓時高興起來,一溜煙兒跑進屋。

祖屋很大,分上下兩層,在小孩眼中正是追逐游戲的好場所,林深由著他們去玩,自己打水洗漱,收拾的時候在行李箱里翻出一盒巧克力,是昨天走之前孟時雨在樓下超市買的。

她對小侄子招招手,蹲下來將巧克力遞過去:“給你們吃。”

“謝謝小姑姑!”林子揚高興地抱住她的臉親了一口。

林深反應過來的時候,兩個小孩已經呼啦跑出去了。她抬手摸了摸臉,還有一絲口水的印記。

早飯做了小米粥和炸饅頭,姜桂芝端上她自己腌的咸菜,下飯很爽口。林振國吃飯很快,吃完后坐在一旁點燃一根煙,咂摸了兩口,轉頭看林深。

“深深啊,這次喊你回來,你也知道是因為祖屋拆遷的事兒。工廠的負責人已經找我談了好幾次,補償條件還是很不錯的,吃完飯你跟我去鎮上的招待所,見見負責人?”

她放下筷子,抽了張紙巾擦擦嘴,語氣平緩:“我不同意祖屋拆遷?!?

姜桂芝和林振國同時變了臉色,林振國拔高語調:“深深,那可是幾十萬啊。房子早就不住人了,放在那兒也是擺設?!?

“爸爸答應過爺爺不會賣掉祖屋,我也不會?!?

林振國連連點頭,語氣又緩和下來:“是是是,當初你爸是答應過老爺子,但這么多年過去了,現在就剩下你一個人。我給你打這電話之前,你得有十年沒回來過了吧?這房子再過幾年就成危房了。”他兩手一攤,“說不定哪天再地震一下,倒了,你說,這不白白浪費嘛?!?

“倒了,我就再把它修起來。哪怕讓它空著,也不能賣?!?

姜桂芝聽她話語里絲毫沒有商量的余地,頓時苦下一張臉,長吁短嘆地抱怨:“深深啊,你不知道,這兩年你堂哥堂嫂在外面打工,錢也沒賺多少,家里這兩個小子讓我們養著,上學吃穿哪樣不花錢?日子不好過啊?!闭f著話還紅了眼眶,抬頭抹淚,“深深,你這么多年沒回來過,祖屋都是我們照看著,也一句怨言都沒有啊。當初你爸媽過世,我們大老遠的來幫忙,葬禮都是我們幫著操辦的……”

提到葬禮,林深腦子頓時嗡嗡一陣響。她猛地起身,撞倒了身后的凳子,姜桂芝嚇了一跳,沒再繼續說下去。

她深吸一口氣,手指緊緊抓著桌沿:“不管怎么樣,我都不會同意賣掉祖屋?!?

林振國趕緊過來安撫她:“深深,有話好好說嘛,你看你發什么火……”

她躲開就要落在她肩上的手,后退兩步:“我先回去了,工廠負責人想談,讓他來找我?!?

話音落,林深匆匆轉身走了。

屋內安靜下來,只剩下兩個小孩繞著圈追逐,半晌,林振國猛地拽住林子揚大吼:“不準在這里玩!給我出去!”

姜桂芝一拍桌子,尖著嗓子罵:“你現在對著孫子兇什么兇?剛才怎么不敢對著那丫頭喊啊?”

林振國氣得臉上的肉都在抖,哆哆嗦嗦摸出一根煙點上:“這丫頭從小就古怪,跟她說話就像被迷了心神兒似的,被她牽著走,一肚子火都發不出來。”

“哼,這沒良心的丫頭,我看就是想獨占拆遷費!”

林振國長嘆幾口氣,好半天,猛地站起來:“不行,我得把老三、虎子他們叫過來一起商量商量這事兒該怎么弄。林深那丫頭油鹽不進的,打小跟我們就不親近,得好好想個辦法?!?

他嗍了口煙屁股,匆匆出門了。

擔心林振國會追上來,林深沒有回祖屋,而是沿著石子路往下去了虹河。說是河,其實就是條一米多寬的小溪。小時候還能看見魚,林父帶她下河抓過魚,也有人戶在溪邊的青石板上洗衣服??涩F在溪水已經變得渾濁了。

林深找了個偏僻安靜的角落坐下,戴著耳機聽歌發呆??斓轿顼垥r間時接到林振國打來的電話,她遲疑一下還是接起。

“深深,一會兒到鎮上的合家歡酒樓來吃飯啊。那個,你不是要跟負責人談嗎,我通知他了?!?

“好。”

她起身撣撣衣角的灰,朝鎮子方向走去。

合家歡是澤水鎮最大的酒樓,有小三層高,鎮上若是有人家結婚、過壽都在這里舉辦。所以門口的牌匾上一直掛著喜慶的紅綢,但久經風吹日曬有些褪色。

林深上到二樓時,大堂內的飯桌上已經坐了五六個人。放眼看去,有昨晚一起吃飯的,也有兩個眼生的,林振國正抽著煙和身邊的人說什么,看見她上來,收了話頭。

有那么一瞬間,她想掉頭就走。不用想也知道今天這頓飯她將要面對什么,而那恰恰是她最害怕面對的。

可她沒有。

她已經逃避了很多年了,她的人生,不能總一直逃避。

林振國先起身招呼她:“深深來了啊,快過來坐?!?

大概是聽林振國說了早上的事,在場的其余人看她的眼神都有些奇怪。她在靠窗的位置坐下,垂眸看桌布碎花,不說話。

不多時工廠負責人也來了,西裝革履,公事公辦的模樣。林振國作為中間人互相介紹了一番,菜還沒上,負責人將擬的合同遞給林深。

“林小姐可以先看看我們開出的條件,公司絕對不會占你們的便宜,拆遷費以及后續補償合同里都寫得很清楚??梢哉f,最近幾年的拆遷補償,沒有比我們更高的了?!?

她沒有遲疑,伸手將合同推回去,頂著四周仿佛要吃人的目光:“不管貴公司開出什么條件,我都不會同意?!?

負責人詫異她態度的堅決,笑了一下,溫聲勸道:“林小姐,事無絕對。我也聽林先生說過,你定居槐安,老家的房子已空置多年,如今有兩全其美的辦法,何必執拗呢?”

她搖了搖頭:“我爸承諾過爺爺,我不能這樣做?!?

林振國都快哭出來了:“深深啊,你說你,干嗎這么固執???老爺子和你爸早就過世了,難道不應該先考慮活著的人嗎?”

“是啊是啊,林深,你這么多年都沒回來,祖屋早就沒法兒住了,你何必死守著什么承諾為難我們呢?”

林振國起頭,其他人紛紛開口,七嘴八舌,好像就等著這拆遷費買米下鍋一樣。林深坐得筆直,等他們都說完了,才一字一句道:“合同我不會簽,祖屋我也不會賣?!?

她看向負責人:“很抱歉!麻煩你們重新選址吧?!?

負責人無奈地笑笑:“既然林小姐態度這么堅決,那我也不強求。”

一桌人頓時急得不行,林振國趕緊道:“陳先生,這事兒我們再商量商量……”

“先吃飯吧。”林深出聲打斷他,語氣里沒什么情緒,“菜端上來了。”

這頭,服務員正上菜。林振國愣了一下,點頭說:“對對對,先吃飯,吃飯?!?

吃到一半,林深借口上廁所,下樓后沒有再上去。她的態度工廠負責人已經很明白,估計不會再來打擾她,這事兒算是解決了。至于林振國他們……隨他們折騰了,反正她明天就走。

下午她給孟時雨打電話說了一下這邊的進展,順便詢問新聞熱度有沒有降下去。

“比前兩天要好點,但是還在熱門話題上。而且宋瀟寒根本就沒出席記者招待會,他那秘書解釋了一大通,跟念新聞稿似的,媒體不買賬啊?!?

林深嘆了聲氣:“我明天就要回來了?!?

“不多待幾天?”

“不想待了?!?

“行吧,明天我叫人來接你,回來了還是暫時住我家吧?!?

掛了電話,林深沿著小路上山,去了爸爸曾經常帶她去的山頭。那片山頭長滿了竹子,山壁上有帶刺的藤蔓,藤蔓結了紅色的小果子,當地話叫“遮目兒”,酸酸甜甜很好吃,后來偶然在書中看到,才知道那種果子學名叫刺莓。

林深走遍整座山頭,也沒能再找到這種果子。無論是當年給她摘果子的人,還是摘的果子,都已經不在了。

回去的時候天已經黑了,經過林振國家時,兩扇卷簾門都拉下來,只有二樓的窗戶還亮著一絲光。林深開門時,那縷光也熄了。

屋內的霉味散了很多,她將從山上采下來的野薔薇插到瓷瓶里。鮮艷的花簇襯著老舊的壁柜,有種物是人非的衰敗感。

夜色已沉,遠處狗吠蛙鳴,聲聲催人眠。

一絲火苗躥起來時,林深正在做夢。夢里面,她孤零零地站在長滿竹子的山頭,遍地紅彤彤的刺莓,無處下腳。

下一刻,刺莓突然躥起大火,呼嘯著將她包圍,彌漫的煙霧模糊了視線,她什么也看不見,捂著嘴拼命咳嗽起來。

林深驟然清醒,從沙發上滾下來。

滿屋濃煙,火勢沖天,熊熊大火已經燃到沙發腳。睡夢中她呼吸了太多煙霧,此時腦袋暈沉沉的,掙扎著爬起來往屋外沖。

剛走兩步,頭頂的橫梁驟然斷裂砸下來擋住去路。這屋子年久失修,所有東西都不禁燒,不過瞬息之間,噼里啪啦全部開始坍塌。

有一截斷木砸在她頭上,當即將她砸倒在地,透過倒下的角度,她的視線剛剛落在壁柜里,瓷瓶里那束薔薇裹了火,花瓣似在燃燒盛放。

意識逐漸模糊,她緩緩閉上眼,前方突然砰的一聲巨響,房門被撞開。渾渾噩噩間,聽見有人喊她的名字。那聲音是熟悉的,但又不那么熟悉。因為她熟悉的那個聲音總是從容不迫,此時卻驚慌失措。

緊接著,臉上被蒙上來一塊濕布,窒息的鼻腔終于有所緩和,她吃力地抬頭,待看清眼前那張面孔時,眼淚幾乎瞬間流出來:“顧傾淮……”

他薄唇抿成一條線,下頜線條都堅硬,聽見她喊他的名字,唇角卻牽起一個安慰的笑。下一刻,身子騰空,他雙臂摟她很緊,用一件外套將她罩住,猛地朝出口沖過去。

今夜月色很好。

打上點滴,戴上呼吸器,林深的情況總算穩定了。她在睡夢中吸入了太多濃煙,咳嗽不斷,醫生給她用了安定,呼吸才終于平緩。

顧傾淮就站在床頭,線條冷硬的臉上覆了一層冰霜。陳秀哆哆嗦嗦地站在一邊:“顧總……”

“報警了嗎?”

“報了報了,消防隊已經在滅火了?!?

“起火原因?”

“估計是電路老化引發的起火,畢竟那房子已經十多年不住人了……”

顧傾淮轉身看著他:“你說今天中午在飯桌上,林深走了之后,他們怎么說的?”

“他們說……他們讓我不要終止征地計劃,一定會想辦法讓合同生效?!?

顧傾淮目光移向床上的林深,冷笑了一聲:“這就是他們想的辦法?”陳秀被這聲笑嚇得一抖,冷汗都出來了。

“你去現場守著,跟處理的公安說,不排除人為縱火的可能性,讓他們調查清楚?!?

“好的好的,顧總,那我就先去了。”

他揮了揮手,房門被輕掩上,夜里的醫院,里里外外都顯得安靜。他扯了張椅子在病床邊上坐下,默不作聲地看著病床上的女孩。

一夜無夢。林深醒得很早,睜眼時看見床邊翻舊報紙的顧傾淮,以為在做夢。閉了閉眼,感官開始回歸,聞見醫院特有的消毒水味道,才想起昨晚發生的一切。

林深抬手取下呼吸器,動作驚動了他,他抬頭看過來時,一夜未眠的眼睛泛著紅血絲,眼角卻挑著笑意。

“醒了?還有哪里不舒服嗎?”

她搖搖頭,撐著手肘坐起來,動了動嘴想道謝,又覺得救命之恩這種恩情嘴上一句謝謝未免太輕浮。

顧傾淮抄手打量她半天:“看你這糾結的樣子,不會是在打算怎么報答救命之恩吧?”

“你怎么知道?”她脫口而出,說完有些懊惱,生硬地轉了話題,“你怎么會來這里?”

“出差?!彼鹕砩炝藗€懶腰,問她,“有點餓了,早飯想吃什么?”

林深有點尷尬:“都可以。”

他若有所思地點頭,走到門口時回身喊她:“林深?!彼H换仡^,對上他調笑的眼睛,“不會讓你以身相許的,別有壓力?!?

沒多會兒護士過來換藥,她被斷木砸到頭,有輕微腦震蕩,暫時不能出院。她詢問護士:“虹橋那邊的火災控制住了嗎?”

“昨晚消防隊就滅火了,只是聽說房子太老不禁燒,已經成廢墟了?!?

她沉默片刻:“起火原因呢?”

“好像是電路老化,我一早就來上班,也是早上聽我媽說了點,不是很清楚。”護士換好藥,目光關切,“林小姐,你能從那場大火里逃生,實在太幸運了。我看了他們拍的視頻,燒得可厲害了。”

還想說什么,見林深有些疲憊地閉上眼,護士抿著唇退出去了。

早上的醫院人來人往,樓梯間突然涌上來一群人。為首的中年男人目光急切地問護士:“昨晚被人從大火里救出來的那個林深在哪間病房???我是她大伯。”

“408?!?

“謝謝!”林振國掉頭要走,又想到什么,“她沒什么事吧?”

護士寬慰:“放心吧,沒什么大礙。”

林振國看樣子松了口氣,快到病房門口時,將跟在身邊的四五個人叫到面前,低聲道:“別讓這丫頭說話,她一張嘴跟放迷魂藥似的,保不準被她牽著走。”

“知道知道?!?

“都機靈點,成不成就看今天了?!?

林振國敲了門,不等里面回應,推門就進去了。

林深正在翻顧傾淮之前看的那份報紙,抬眼看見林振國,神色僵了僵。

“深深,你沒事吧?收到消息可把我們嚇壞了?!?

林深還沒反應過來,一群人已經呼啦一下圍上來,你一句我一句,吵得她腦袋疼。她正要說話,林振國眼疾手快:“你人沒事就好,房子燒了就燒了吧,剛好工廠重建都不用拆房了。”

林深一下就明白了林振國的意圖。

姜桂芝提著飯盒坐過來:“深深,這是大伯母給你熬的雞湯,燉了好幾個小時呢,你趁熱喝啊?!?

她伸手接過,正要道謝,林振國又說:“深深,工廠征地這事兒已經有大半個月了,之前你不愿意拆掉祖屋也情有可原,但是你看現在,這房子都燒沒了,再守著那塊焦地,也沒必要了啊?!?

——是啊深深,你是沒看見現在那里都成什么樣了。就今早,村委會的人還過來說影響鎮容鎮貌,讓趕快把垃圾清理了。

——以后你回來想住哪里都行,深深你放心,有我們一間房,就有你的。

——聽說你在槐安還住在你爸媽以前的老房子里?槐安這幾年發展可快了,到處都是高樓大廈,拿了補償款,你剛好換個電梯房嘛。

陽光穿透百葉窗,覆了塵埃的光線盈盈落在枕邊。耳邊吵吵嚷嚷,林深瞇了瞇眼,突然就有點想笑。

她向來是不愿意回憶起父母過世那一年的。

那一年,也是如今年這般熾熱的夏季,不過五月份的光景,媽媽就在冰箱里鎮了綠豆湯以備消暑用。

六月初,薔薇花開的季節,林深正在院子里給新買的盆栽薔薇澆水,接到了父母車禍過世的消息。那幾天過得渾渾噩噩的,已不能記起更多。唯一的印象是在那個下著小雨的葬禮上,那群親戚為她的監護權而爭辯不休。

起初,她以為他們是在爭奪她的撫養監護權,還為之感動。可待細聽,才發現他們的目的不過是自己家那套可能會拆遷的房子。

——我家囡囡馬上就考初中了,剛好可以考到槐安來跟深深住一起,我帶兩個小孩也方便。

——你囡囡那成績哪考得上槐中,我看還是把深深轉學回澤水去,城里的房子就賣了。

——現在賣太不劃算了,我聽市委的朋友說,那地段將來要開發拆遷的。

……

那天的雨,可真冷啊?,F在想起來,還冷得瑟瑟發抖。

后來林家大伯拿到了監護權,如意算盤卻因為自己的堅決態度落了空。他們拿她沒辦法,數次勸說都在她“邪門”的聲音里鎩羽而歸,于是他們將她一個人留在了槐安,留在了那座他們得不到的房子里。

頭兩年,逢年過節還會打個電話詢問幾句,再后來,便徹底從她的生活里消失。

“那深深,這事兒就這么定了。我一會兒就讓陳先生把合同拿過來,你放心,我們多一分都不會占你的?!?

林深回過神,林振國一張褶子臉上堆滿了笑。環顧四周,每個人都笑得心滿意足,印象中,他們從來沒對她笑得這么和藹過。

她覺得好笑,就真的笑了一下。

林振國似乎在她這笑里得到肯定,差點手舞足蹈,門口突然傳來一道冷淡的聲音:“什么事兒定了?你們放火殺人的事?”

回頭,顧傾淮就站在門口,手上還提著塑料袋裝的早飯。

林振國臉色大變,沖著這個突然闖入的陌生人吼叫:“什么放火殺人!誰在那里胡說八道?”

他輕描淡寫:“是不是我胡言亂語,等警察找到證據不就知道了!”

周圍人面面相覷,林深的堂哥虎子是其中長得最五大三粗的,往前一站,嘴里罵罵咧咧伸手就去推顧傾淮的肩膀,想將他推出病房。

手還沒碰到人,胳膊就被扭成了麻花,膝蓋一重頓時脫力,慘叫著被仰面放倒。

顧傾淮松了松袖口,冷笑:“一起上?”

林振國咬牙切齒:“哪里來的臭小子在這兒放屁!什么殺人放火,拿不出證據,我可以告你的!”

病房里的氣氛一點即燃,門口又匆匆走進來一個人。林振國愣了一下,微微收了態度:“陳老板,你怎么來了?”

陳秀都顧不上回答他,氣喘吁吁看著顧傾淮:“顧總,警察找你去做個筆錄?!?

林振國有一瞬間沒聽清:“顧什么?你叫他什么?”

陳秀跺跺腳,聲調提高好幾倍:“顧總!我們老總!”

一時沒人說話,顧傾淮透過人群看向病床上的林深,揚了揚手中的早飯:“深深,米粉喜歡吃嗎?”

陽光折射進眼睛,她笑起來,眼里光芒萬丈:“喜歡?!?

昨夜的那場大火火勢兇猛,將房前房后幾棵柚子樹都熏得焦枯。廢墟之上灰塵彌漫,一夜之間少了棟房子,這片區域看上去空蕩蕩的。

做筆錄的警察就在現場,是個有些虛胖的中年警察,大概是從警以來沒有辦過這么大的案子,神情繃得有些嚴肅。

“你是凌晨一點十分看見這里起火了對嗎?那個時間點你怎么會還在外面呢?”

顧傾淮靠著水泥筑的洗衣臺點了根煙:“睡不著出來走走。”

“當時在周圍沒有看見其他人對嗎?”

“對?!?

年輕警察合上筆錄的本子:“那你為什么懷疑是人為縱火呢?”顧傾淮目光看向斜對面林振國的家,警察意會,繼續道:“我聽你的秘書說了拆遷補償的事,我們也已經盤問過牽連此事的人,都暫無嫌疑。技術科的同志偵查過現場,沒有發現人為縱火的跡象。火勢對現場破壞太大,基本上可以判定是電路老化導致的起火。”

他拍了拍顧傾淮的肩,語重心長道:“老林一家我認識,都是老實人。那個叫林深的,是老林的侄女吧?這都是一家人,怎么可能對自己親侄女下毒手?這位同志,持有懷疑態度是好事,但有時候也不要太危言聳聽了?!?

顧傾淮吐了個煙圈,瞇眼看著遠處朝這里張望的林家夫妻,淡淡笑了一聲。

筆錄做完,調查也差不多畫上句號,警察收拾收拾回所里了。陳秀得了顧傾淮的吩咐,一直在這里守著,不讓外人破壞現場。

沒多會兒,林振國扭扭捏捏走過來,腆著臉問:“陳老板,那個人,真是你們老總?。俊?

陳秀氣不打一處來:“還能有假?就我這級別,能見到他這種地位的BOSS,還真是托你的福啊?!?

最后幾個音咬得特別重,林振國聽出他話里的譏諷,尷尬地笑了兩聲,摸出一包中華煙遞上去:“陳老板,你看這一開始也不知道這層關系,你能不能幫個忙,替我跟你們老總說兩句……”

陳秀打斷他:“就我這級別,我上哪兒去跟他說兩句?”他一想起在醫院顧傾淮那個皮笑肉不笑的笑頭皮都麻了,“我的直屬上司只是個分公司的總經理,那顧總可是總公司的老總,公司就是他一手創辦起來的。我不被他開除就阿彌陀佛了,還跟他說兩句?”

林振國聽得臉一陣陣白,咬牙切齒道:“林深這丫頭,找了這么大個靠山不說一聲就算了,還占著這地不肯賣,就是見不得我們好!”

陳秀知道他一直以來打的什么心思,此刻也有些煩,摸出手機裝模作樣打電話不再聽他抱怨。林振國說了幾句覺得沒趣,悻悻地走了。

大概是輸液的藥水中注有安定的藥物,林深又睡了一覺,醒來的時候已經快到中午了。意識和精神都恢復不少,這才想起昨天跟孟時雨約好今天派車來接她回去。

手機掉在火災現場,她舉著液體瓶起身,打算去護士站借用座機給孟時雨回電話。剛走到門口,房門從外面打開,提著一籃子水果的小劉就站在門外。

兩人都有些無措,還是小劉先開口:“林小姐,聽說你昨晚出事了,不要緊吧?”

林深露出一個笑,搖搖頭:“沒事。”

小劉趕緊把果籃放下,接過她高舉的液體瓶:“林小姐你去哪兒,我陪你去吧?”

林深有點尷尬,后退兩步拉開距離,遲疑一下問:“能借一下你的手機嗎?我想打個電話。”

“行,行?!毙㈦S著她走回床邊,把液體掛好,掏出手機解了鎖遞過去。

林深記得孟時雨的電話,接通之后,聽筒里女聲顯得有些清冷。

“你好?!?

“孟孟,是我。”

“深深?”那頭聲音柔和下來,“你電話一直打不通,這是誰的號碼?”

“一個朋友的,我手機沒電了。”她頓了頓,“我這邊還有點事,今天先不回去了,跟你說一聲?!?

“行,”她像是在忙,也沒有多問,林深就要掛電話,孟時雨叫住她,“對了,你認識周商嗎?”

林深想了想:“你說那個國畫大師?”

“對,資歷特高那個,美協的前任主席?!?

“聽說過,但不認識,怎么了?”

“今天早上他發表了一篇文章,解析你的作品風格,對你大為欣賞。他上一篇博文還是三年前,辭去美協主席一職時發的離職聲明。這位大師一出聲,媒體的風向立馬就變了?!泵蠒r雨笑著感嘆一聲,“深深,這下你是真火了?!?

周商老先生怎么會幫她說話?他們都不算一個圈子,周老先生是國畫界的大師,她充其量算個印象派。在這風口浪尖,他居然還專程寫文章支持她?

“我這邊還有事,先不跟你說了。風向已經變了,你安心在老家休息幾天。”

“知道了?!?

掛了電話,林深有些沉默,一是疑惑周商這種身份的人為何會無緣無故出聲幫她,二是擔心這樣一來會不會又引起新一輪的網絡風波。經歷過上一次,她現在是對這網絡媒體有些風聲鶴唳了。

直到小劉出聲:“林小姐,你沒事吧?”

林深反應過來:“沒事?!?

小劉撓撓頭發,轉身從果籃里拿了個蘋果出來削,低著頭道:“林小姐,聽說你那房子起火是因為電路老化。都怪我,當時只顧著通上電,忘了幫你檢查電路有沒有問題?!?

“不關你的事?!彼s緊安慰,“是我自己沒注意,跟你沒關系。”

小劉自責的神情緩和一些,抬頭沖她一笑,將削好的蘋果遞過去。林深正遲疑要不要接,房門突然被推開,門口暗影傾投,顧傾淮提著飯盒走進來,看見屋內的兩人眉梢挑了一下:“朋友?”

林深“嗯”了一聲,小劉尷尬地收回手,將蘋果放回籃子里。

顧傾淮朝他頷首算作招呼,轉眼看林深:“餓了嗎?”走到床邊擰開飯盒,菜香伴著熱氣飄出來,“聽說合家歡的廚子不錯,找他們做的,你嘗嘗看?!?

林深沉默著接過飯盒,小劉雙手在膝蓋上擦擦,站起來:“那我就先走了,林小姐,你好好養病?!?

“好,謝謝!”

小劉擠出一個笑,走之前又看了顧傾淮一眼,笑里掩不住的落寞。直到房門被掩上,顧傾淮在床邊坐下:“追求者?”

林深差點被飯粒嗆到:“……不是?!?

他笑起來,伸手拿過床頭柜的舊報紙翻看,林深瞟了他兩眼:“你吃過了嗎?”

他抬頭看看她手里的碗,無奈嘆氣:“我拿的就是兩個人的量,誰知道你胃口這么好,把我的那份也吃了?!?

林深頓時驚呆,話都忘了說,本來就大的眼睛瞪得圓圓的,一臉的不知所措。

顧傾淮撲哧笑出聲:“逗你的,我吃過了?!?

林深反應過來,又好氣又好笑,但因性子素來就冷,一向不善于表達情緒,一時竟然不知道做出什么表情才好。愣了半天,最后低頭狠狠刨了兩口飯。

顧傾淮將這一幕盡收眼底,憋住笑翻了報紙的下一頁。

下午林深又去做了腦部CT檢查和肺部排查,確認沒有什么大問題,再留院觀察兩天就可以出院。做這些的時候,顧傾淮一直陪著。

他模樣生得好,一米八往上的個子,往那一站就是這小鎮醫院的一道風景線,走到哪兒都有小護士暗送秋波。林深恨不得戴個口罩把自己藏起來,末了主治醫生還打趣她:你男朋友對你可真好,寸步不離的。

“他不是我男朋友。”

醫生笑:“那也快了。”

林深住的是單人病房,快到傍晚,護士抬了架鋼絲床進來搭在旁邊,鋪好床后沖門口的顧傾淮說:“陪床一晚60元哦。”

他笑笑:“行,一會兒去交錢?!?

林深騰地坐起來:“你做什么?”

他理所當然:“陪床。晚上你需要人守著。”

“我不用你守。”她忍無可忍,“顧傾淮,你不是來出差的嗎?”

“對啊?!彼呐匿伜玫拇?,試探著坐上去,神色幾分滿意,“我的公司要在這里建信號基地,但是征地遇到阻撓,所以我親自過來找屋主商談。”

他笑得問心無愧:“你不就是屋主嗎,我不守著你,跟誰談?”

林深被他噎得沒說話,組織了好半天語言,悶聲道:“反正不管你開出什么條件,我都不會賣掉那塊地?!?

看她有點小賭氣的模樣,顧傾淮一時興起,逗她:“一千萬?!?

林深震驚地盯著他,總是沒什么情緒的小臉此刻漲得有點紅,像三月初四月末,枝頭將開將謝的桃花顏色。

盯了他好半天,林深遲疑著問:“征地其實只是你們的借口吧?祖屋下面,是不是有什么東西?。俊?

他反問:“你覺得呢?”

她鎖了鎖眉,真的認真思索起來:“金礦?煤礦?還是底下有座古墓?”

顧傾淮低頭看了她一會兒,笑著喊她的名字:“深深?!蹦切ψ源脚涎又裂劢牵澳悴粦摦敭嫾遥胂罅@么豐富,應該當作家的。”

氣氛寂靜,半晌,她意識到他的捉弄,眼里浮上薄薄的一層羞惱,瞪著他道:“顧傾淮,你不準跟我說話了!”

他笑起來,手指作勢在嘴邊一拉,以手枕頭朝床上靠過去。

鋼絲床發出吱呀一聲響,又轉瞬歸于寂靜。頭頂的白熾燈微微閃爍,燈罩外撲滿飛蟲。林深盯著看了會兒,眼睛開始酸脹,她將被子扯到下頜處,閉上眼平躺下去。

身旁翻報紙的聲音一頓:“要睡覺了嗎?”他坐起來,“我去關燈?!?

啪的一聲,病房暗下來,眼睛適應黑暗后,漸漸能看清周圍的一切。她微微偏頭,看見顧傾淮側躺在床上,朝著她的方向。

誰都沒說話。

房間靜得她連呼吸都放輕了,良久,黑暗里突然傳來低低一句話:“深深,你的聲音,是不是有什么不一樣?”

呼吸一滯,林深全身緊繃,牙齒都咬緊。他等了很久沒有等到她的回答,輕輕嘆了聲氣:“無心冒犯,睡覺吧?!?

又是吱呀一聲響,是他翻身面朝了墻壁。

林深仍瞪著眼,望著迷蒙的夜色,半晌,突然開口問了一句:“顧傾淮,你覺得我是怪物嗎?”

“怪物?”他好笑似的將手枕在腦后,“你要是怪物,那怪物應該是個褒義詞。”

林深被他的話逗得無聲笑了一下,笑過之后,唇角卻微微朝下抿住,好半天才低低說了一句:“小時候,他們都說我是怪物,應該被關起來?!?

小時候,她并不覺得自己的聲音和別人有什么不同,甚至大家都喜歡聽她的聲音,喜歡和她說話。

直到那一天,她的好朋友婷婷哭著來找她。婷婷的爸媽前段時間離婚了,六七歲的孩子不懂什么叫離婚,只知道從那之后就再也沒見過爸爸。

婷婷為了這件事,連最喜歡的水果糖都不吃了。

媽媽總是說,等她長大了就可以見到爸爸了,可長大還要好久好久啊。于是婷婷哭著去找林深,林深總是很聰明,大家都喜歡聽她說話,她一定知道該怎么辦。

林深咬著水果糖,遲疑著建議:“每次我想爸爸了,媽媽都會帶我去他上班的地方找他。你也可以讓你媽媽帶你去你爸爸上班的地方找他呀?!?

媽媽不會帶她去找爸爸的,但她自己可以去啊。于是那一天,婷婷瞞著媽媽獨自去了隔壁城市,半路被人販子拐賣,一周之后才被警察救回來。

鄰居們扶著哭到暈厥的婷婷媽媽去派出所接婷婷時,林深一家也去了。

婷婷媽媽又哭又罵:“你這個死丫頭,這死丫頭,你看我回去了怎么收拾你!你要是出了什么事我也活不下去了啊。”

婷婷爸爸和爺爺奶奶也收到消息趕過來,責備她媽媽沒有照看好孩子。一群人吵吵鬧鬧,勸架的勸架,指責的指責,幾乎打起來。

婷婷似乎被這陣仗嚇到,看到人群中的林深,突然說了一句:“是林深讓我去的?!北娙艘汇?,她哭起來,“是林深讓我去的,是她讓我去找爸爸。我不知道怎么就去了,不是我想去的,都怪她?!?

有片刻沉默,眾人面面相覷,婷婷爸爸更加暴跳如雷:“你看你把女兒教成什么樣了!小小年紀就學會撒謊、推卸責任,婷婷絕對不能再跟著你!”

“法院判給我就是我的!你還有臉想要婷婷?你跟那個狐貍精有了孩子之后連婷婷生日都忘了……”

爭吵愈烈,婷婷看著互相斥罵的父母,嚇得邊哭邊喊:“我沒說謊,就是林深讓我去的!我乖的,我沒說謊。林深每次說什么我都聽她的,是她讓我去找爸爸的?!?

吵鬧的人群漸漸安靜,不知是誰說了一句:“林深的聲音是挺奇怪的。”

哪里奇怪了?

好像每次有什么煩心事,和她說上幾句話,就會心平氣和下來。

好像所有暴躁憤怒的情緒,在她面前都會瞬間煙消云散。

起初,他們都覺得是這姑娘性子溫和,聲音好聽,總是不自覺地想跟她多說說話??扇缃衤犳面眠@么一說,眾人目光相對,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震驚和一絲畏懼。

矛頭瞬間就對準了躲在父母身后那個怯怯的小姑娘。

他們讓林深開口說話。

林母一把抱起林深想離開這個是非之地,可所有人都圍過來,七嘴八舌,好像恨不得把她的舌頭從嘴里揪出來。

林深埋在媽媽肩頭,顫抖著說了句:“媽媽,我想回家。”

林父滿身怒意將人群隔開,帶著妻兒離開了這個地方。

那之后,林深的聲音能迷惑人的傳言開始四下流傳。她成了眾人口中的怪物,大家遠離她、討厭她,更多的是怕她。

那天之后,她開始懼怕人群,甚少開口,逐漸變得沉默,甚至自閉。

“其實,搬家那天,婷婷來跟我道歉了,還送了我一朵花。白色的,花瓣上還有露水?!辈》坷锪稚畹穆曇艨帐幨幍模牭萌诵奶郏翱晌野鸦ㄈ恿恕n檭A淮,我不原諒她。我到現在都沒原諒她,我從未讓她獨自去找過爸爸,但她卻讓我成為了別人口中的怪物?!?

旁邊鋼絲床響了一聲,是顧傾淮起身走近,在她身邊坐下。她閉著眼,將被子往上拉一些,蓋住眼角的淚。

“深深,你不是怪物?!彼焓衷谒劢强丝?,“不對的是他們。”

她眼瞼微動,強忍著不哭出來:“搬家之后,爸爸媽媽帶我去了好多醫院看病。他們也覺得我生病了,我的聲音生病了?!?

直到后來遇到一位聲音學教授,才知道這不是什么病。她只是這世界上唯一的聲音頻率為63Hz的人。正常人的聲音頻率是82~1200Hz,她的聲音頻率卻遠遠低于最低數值。就像世界上最孤獨的那頭鯨魚,在深海里游啊游啊,卻永遠得不到同伴的回應。

她只能帶著這與生俱來的“聲音”,在這人世孤獨地活下去。

黑夜里,他背影挺得筆直,手掌卻在她的頭頂輕輕摸了摸:“那頭最孤單的鯨魚已經找到同伴了,深深,你也會的?!?

半晌,她低沉的聲音傳出來:“睡覺吧?!?

他笑笑:“好,睡覺?!彼匦绿苫卮采希坪鯙榱司徑馑瘋那榫w,提起另一個話題:“那天在美術系樓下看到的那幅畫,是你在桃泉寫生時畫的那幅吧?”

林深有點驚訝:“你怎么知道?”

“當時幫你搬畫架時瞟了兩眼,記憶深刻。”他換了個舒服的姿勢,“我記得那時候桃花已經謝了,但是你的畫上,桃花開得正好。”

紅的花,藍的江,綠的葉,上方卻烏云密布,雷電滾滾,色彩斑駁得刺眼,組合在一起卻意外和諧,實在是令人難忘的一幅畫。

提到畫,她的情緒果然緩解,輕聲解釋:“那段時間很熱,但是陀江邊上很涼快,就像三月桃花開的天氣。陀江到了雨季水勢兇猛,如果那個時候桃花開了,花瓣落在水面就不會是人們常見的落花隨流水,渾濁的江水會瞬間吞噬嬌嫩的花瓣……”

她想,顧傾淮應該是喜歡那幅畫的。那天在美術系樓下遇到時,他正拿著手機在拍照,她很開心有人喜歡她的畫,所以忍不住跟他解釋這幅畫的靈感和思路。

“所以我畫了下方洶涌的江水,上方猙獰的雷電,而中間就是那片與世無爭的桃林。”

落了話音,房間重歸寂靜,旁邊的人沒有回應,她轉頭看他。夜色里,他睡姿安靜,胸膛隨呼吸緩緩起伏,氣息綿長。

林深輕輕翻身,閉上了眼。

半夜下了小雨,早晨空氣格外清新,林深在睡夢中感覺有人在朝她臉上吹氣,睜眼時,看見林子楓和林子揚一左一右趴在她枕頭邊上。

見她醒來,他們高興地喊了聲:“小姑姑?!?

她揉揉眼坐起來,林子揚用他胖乎乎的小短手輕輕碰了碰她手背上的留置針:“小姑姑,疼嗎?”

她笑著搖頭:“不疼。”

林子楓有些皮,瞧見旁邊床上還睡了個人,轉頭就撲上去。顧傾淮被驚醒,緩緩睜眼。林深跟他介紹:“他們是我侄子。”

顧傾淮保持平躺的姿勢,半天都沒反應過來,只是那雙總是深邃的眼睛定定地望著天花板,幾分出神。林深皺眉,下床走過去,搖搖他的手臂:“你怎么了?”

他眉眼蹙了一下,終于回過神來,視線落在她臉上,片刻,笑了笑:“沒什么,只是……很久沒有睡得這么好了?!?

話音落,將撲在被子上的林子楓拎起來:“小家伙還挺皮。”

來了兩個活潑好動的小孩,病房里頓時熱鬧起來。林子揚背了個裝果凍的書包,書包里裝了水彩筆和圖畫本,倒出來認認真真放到林深懷里:“小姑姑,奶奶說你是畫家,你能教我畫畫嗎?”

她笑起來,眼睛彎彎的:“好呀。”

圖書本上畫著小朋友胡亂圖畫的筆跡,她挑了橘色的水彩筆,一筆一畫地教他們畫向日葵。

她穿著寬松的病號服,長發未綰,清清瘦瘦的模樣,笑容卻清澈,眼眸干凈得像泉水,盈滿林間晨起的霧氣,笑起來時,如孩子般天真。

顧傾淮回想前幾次見到她時,那個眼神戒備猶如全身裹刺的林深。原來這才是她真實的樣子,她只是將她真實的一面,都留給了她親密的人。

紙上的向日葵飽滿鮮艷,林子揚小臉上滿滿的驚嘆:“小姑姑,你畫得真好看?!彼嶂∧X袋想了會兒,“小姑姑,你可不可以畫幅畫送給我啊?”

林深點點頭:“可以呀?!?

顧傾淮在一旁插嘴:“可不可以也畫幅畫送給我???”

她握著筆瞪了他一眼。

紙面漸有色彩呈現,紅橘色勾出熾熱火焰將壁柜包裹,火焰中有一朵暗色薔薇,火苗舔舐花瓣,猶如涅槃之勢。水彩筆有些失真,但大火吞噬之感撲面而來,連倒塌在壁柜旁的焦木都顯得真實。

顧傾淮盯著看了一會兒,有些驚訝地看她:“這是……火災那晚?”

林深手上沒停,點了下頭。

他皺眉盯著她,半晌,低聲問:“去回憶當時的情景不會怕嗎?那場大火,差點要了你的命?!?

筆尖一頓,她低著頭沒動靜,隔了一會兒才說:“總要面對的。”

越逃避越恐懼,就像當年那樣,成為她心底最深的結,至今仍未解開……

顧傾淮沒說話,只是一眨不眨地盯著畫上栩栩如生的火焰。倏而,火苗似從紙上躥起,在空中蔓延開來。

眼前開始出現焦土、炮火,還有耳邊乍響的陣陣槍鳴。硝煙四起的戰場上,他就伏在黃沙溝壑間,鮮血從路面漫過來,順著枯葉往下,一滴滴打在他臉上。

突然聽見一個輕柔又急切的聲音在呼喊他的名字:“顧傾淮,你怎么了?”

發顫的手指被人握住,他緩緩抬頭,林深不知道什么時候走到他面前,正皺眉看著他。他齒間緩緩溢出一口氣,扯了扯唇角:“我沒事?!?

“你出了好多汗,要不要幫你叫醫生?”

“不用。”他抬手擦了一下,晦澀的目光落在她清瘦的臉上,良久,他低低說了一句,“深深,你很勇敢?!?

畫作完成,末尾還簽了她的名字和日期,寫著“贈林子楊”,小家伙高興壞了,捧著圖畫本親了好幾口。

沒多會兒,房里來了個不速之客——姜桂芝??匆婎檭A淮時,臉上的笑分明帶著討好的意味,將手里的兩個大飯盒放在床頭柜上:“醫院的飯菜怕你們吃不慣,我給深深做了點補身子的?!彪p手有些緊張地在褲縫擦了擦,轉身把趴在林深旁邊的林子揚拎下來,“別打擾小姑姑養??!”

林深向來不擅長客套話,說了句“沒關系”就沒下文了。好在有顧傾淮,大大方方沖姜桂芝一笑:“伯母坐吧?!?

他倒了杯熱水遞過去,擰開飯盒的蓋子看了看,笑道:“今天有口福了?!?

“都是農家菜,你們不要嫌棄才好?!币婎檭A淮很好說話的樣子,緊繃的神情終于松了松,“你就是那天電話里那個小伙子吧?哎喲,長得真帥?!彼D頭看林深,“聽你大伯說,小顧就是這次征地公司的老總呀?你瞧,這要早知道,都是一家人的事,關起門來談就好了嘛,也不至于出那么多亂子?!?

林深低著頭沒說話。

顧傾淮將盒子里的飯菜分揀出來裝在小碗里,笑吟吟地說:“手下人辦事不利落,早知道那塊地是深深常跟我提起的祖屋,公司是不會征用的?!?

姜桂芝一愣:“這話……是怎么說來的?”

他抬頭笑笑:“深深以前跟我提起祖屋時我就很感興趣,打算今后退休了,把祖屋重裝一遍,帶著她來這兒養老。鄉下風景好、空氣好,比槐安舒服多了?!?

姜桂芝終于明白他話里的意思,臉色頓時有些難看,但又不敢發作,擠出一個生硬的笑:“這里養老……是挺好的。你們都考慮到那么久遠的事了,看來是打算結婚了吧?”

顧傾淮把分好的飯菜放到病床的小飯桌上,語氣坦然:“是啊?!?

林深抬頭看了他一眼,默不作聲地端著碗開始吃飯。

“那真是要恭喜你們了?!苯鹬ズ攘丝跓崴?,慢騰騰地站起來,“到時候可一定要通知我們呀。那深深,你們先吃飯,我下午地里還有點活,就先走了。對了,晚飯你們別出去買了,到時候我送過來?!?

林深趕緊開口:“不用麻煩了,大伯母……”

“沒事沒事,反正也要做飯,就多兩雙筷子?!彼焓肿プ蓚€小孩,“走了走了,別打擾姑姑養病?!?

林子揚噘著嘴不情不愿地背起小書包,林深將圖畫本遞過去。林子揚瞬間高興,如寶貝一樣放進了書包里。

顧傾淮隨著起身:“伯母,我送你吧。”

住院部樓下停了輛救護車,四周冷冷清清的。

“小顧,晚上沒什么事來我們家坐坐吧,你大伯那兒藏的有兩三年前釀的高粱酒,可地道了?!?

顧傾淮抱起腿短的林子楓下臺階:“你們家就在祖屋對面吧?”

“對對對,兩扇卷簾門那個,很好找的?!?

他點點頭:“是該去拜訪你們。”像是想到什么,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兩家挨得這么近,那晚起火你們有察覺到什么不對勁嗎?”

姜桂芝神色一僵:“這話從哪兒說起?”

顧傾淮輕描淡寫地笑笑:“沒什么,就是覺得電路起火的話,這火未免也燃得太快了。不過人為縱火也實在是危言聳聽,您說是吧?”

“是……是啊。”

他俯身把林子楓放下來:“好在無人死亡,就算是人為縱火,自首的話也判不了多久?!彼σ饕鞯乜粗澳f是嗎?”

“這……”姜桂芝被他笑得心驚肉跳,嘴里敷衍兩聲,拉著兩個孫子匆匆走了。

午后蟬鳴,風卷起幾片翠綠的樹葉,打著旋兒從頭頂飄落。他站在樹蔭下點燃一根煙,拿手機撥了個電話。

講電話時不經意抬頭,看見三樓窗邊,林深就靠在那里,攏在胸前的長發被風吹得微微蕩起。

“就這樣,天黑之前過來,掛了?!彼藷燁^,回身上樓。

病房里林深正在翻林子揚留在這兒的連環畫,看見他進來,遲疑著問:“你剛才跟大伯母說什么了?我看她好像走得很急。”

“給她科普了一下《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也不管她聽懂沒,端起剩下的飯菜就吃,“你大伯母廚藝不錯?!?

她果然沒有再問:“那你多吃點?!?

吃完飯顧傾淮陪林深下樓散步。昨晚下過雨的緣故,天氣不錯。鎮醫院已經有些年頭,聽說抗戰時期這里就是紅十字會接納傷員的地方,樓下的樹木都長得蔥郁高大,撐起了一片林蔭道。

林深偏頭看了他幾眼,突然開口:“顧傾淮,這兩天謝謝你!”

謝謝他的救命之恩,謝謝他替她擋住她無法應付的親戚,也謝謝他恰到好處的照顧。

他腳步一頓,笑了笑:“接下來是不是要趕我走了?”

林深沉默著,意思已經很明顯。

“林深,有沒有人跟你說過……”他低下頭來,“和你待在一起時,會讓人感覺特別寧靜,就好像無論死亡或痛苦,都永遠不會到來。”

她搖了下頭。

他伸手接住飄落的樹葉,打量幾眼,笑了一下:“我很渴望這種寧靜。所以這幾天不要趕我走,就當作是你對我的報答?!?

她緩緩抬頭看他。那雙總是玩世不恭的眼睛,突然似海深沉,滿滿都是她看不懂的情緒。半晌,她點了下頭:“行?!?

他笑起來,將手指搭在眉骨上,輕松地伸了個懶腰。

因為還要往醫院送飯,姜桂芝只挖了兩壟水田就回家了。林振國說了,那個叫顧傾淮的大有來頭,就算祖屋不拆,跟他搞好關系今后也有利無害。回去的路上她還買了條三斤重的鯽魚,打算給林深熬湯。

還沒到家,五輛拉著警笛的警車從身邊開過,跟鎮上的警車不一樣,車牌打頭是紅色,車子也是越野型,看上去就很威風,最后停在了被燒成廢墟的祖屋前。

姜桂芝小跑著回去,遠遠就看見林振國抽著煙臉色鐵青地望著對面的警車。車上下來十幾個刑警,搬東西的、抬儀器的,動靜不小。

“這……這干嗎的?。俊?

林振國聲音冷硬:“看不懂車牌號啊,省里來的?!?

“他們這是要干嗎啊?不是說已經結案了嗎?”

“誰知道……”話沒說完,看見陳秀笑著迎上去,帶著警察往廢墟那里走,指指點點不知道在說什么。

姜桂芝甚至來不及把買的魚放回屋里,一把拽住林振國的胳膊:“老林,我看這事兒不得了。中午小顧跟我說了,火災沒有造成人死亡,不會重判的,你趕緊去醫院把這事兒跟林深說清楚了。這要讓這群警察查出什么來,我們可就全完了??!”

林振國拳頭捏得緊緊的,好半天,猛地吸了口煙:“我去找虎子,你回屋待著?!?

天還沒黑,病房的門突然被撞開,林深還沒看清來人是誰,只覺兩道人影風一樣撲到床邊,她嚇得往后一縮,面前已經哭天搶地起來。

是林振國和虎子,兩個五大三粗的男人,痛哭流涕得跟個小媳婦似的,林深根本就聽不清他們在說什么。直到一旁的顧傾淮把報紙一放,拎著虎子到一旁,輕描淡寫地看著林振國說:“你來說。”

這語氣不算嚴肅,卻聽得人心里七上八下,好像他什么都知道一樣。

林振國抖了一下,轉頭看著林深:“深深……大伯向你賠罪,是大伯做得不對,財迷心竅才做出這種事,還好你沒事啊,你要有個三長兩短,我將來去了地下怎么跟你爸交代?。 ?

說著又開始抹眼淚,林深不知不覺坐直了身子,像是有點明白他說的是什么,卻又不敢相信,輕聲問:“怎么回事?”

林振國轉頭瞪了虎子一眼,一把把他扯過來:“都是這小子出的餿主意,深深,我們真的沒想傷害你……”

他們是真的沒想過燒死林深。殺人這種事,再怎么財迷心竅也非這些種了一輩子地的農民能干得出來的。但又舍不得那筆拆遷費,于是幾個人關在屋子里商量了大半天,商量出了這么個餿主意。

燒了祖屋,起火后讓躲在洗衣臺后面的虎子沖進去把林深救出來,這樣一來祖屋燒沒了,林深也就沒有理由再固執己見,二來,承了他們的救命恩情,她也不好意思再堅持。

只是沒想到祖屋那么不禁燒,這油剛澆上,火勢瞬間躥大,再加上那時起了風,瞬息之間就燒斷了橫梁?;⒆赢敃r就被嚇愣了,遲疑著不敢沖進去,直到躲在家里二樓窗戶后觀察情況的林振國發現不對勁,提著水桶和濕帕子跑下來,扇了虎子一巴掌。

兩人合計著火再大也得進去,還沒動呢,就看見夜色里有人奮不顧身沖進大火,將林深救了出來。兩人擔心計劃敗露,從另一頭悄悄溜了,繞了個大圈才繞回家。

“深深,你打我吧,給我這老臉幾巴掌也沒關系。是大伯對不起你,但是求你看在你爸的分兒上,不要追究大伯啊。子楓、子楊還那么小,你大伯母一身的病,我要是有個什么事,這一家老小可就全倒了啊?!?

告知來龍去脈,兩人一把鼻涕一把淚,哭得跟受害者似的。

林深筆直地坐在床上,有那么幾秒鐘,腦子嗡嗡地響,不能思考。直到一雙手落在肩上,帶著輕柔的力道按了按。目光一點點上移,看見顧傾淮擔憂的神情,她的神思才回歸。

第一反應,是想笑。

原來不是什么無妄之災,是跟她流著相同血液的親人為了所謂的拆遷費而故意放火。其實早在十年前,父母過世,她拒絕所有收養獨自生活,那個時候,她就將自己定義為了孤兒。

無父無母,既無親人,也無朋友。

所以此刻,她并沒有因為所謂親人做出這種事而感到寒心。只是仍無法理解,是對錢執著到什么地步,才會出此下策。

姜桂芝不知道什么時候也過來了,還帶著林子揚和林子楓,幾個人團團將病床圍住,兩個小孩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看爺爺奶奶在哭,也跟著哭起來。

一時間病房亂作一團。

林深抬手揉了揉眉心,嗓音很低:“別哭了。”幾個人仿佛沒聽見,她提高音調,“都別哭了,我不會追究的。”

哭聲一頓。

她有些疲憊地閉了閉眼:“我不會追究的,我會去警局銷案的。”

顧傾淮皺了皺眉:“深深……”

她抿起唇角,揚起極淡一個笑:“反正我也沒出什么事,祖屋沒了就沒了吧,反正也住不了人。大伯,大伯母,堂哥,拆遷這件事我有我的原則,所以真的對不起。就算作為我不追究的交換吧,希望你們今后不要再動祖屋那塊地了。”

幾個人愣了一下,林振國最先反應過來:“那是自然,那是自然,深深,我就知道你是我們林家的好姑娘?!?

姜桂芝眼淚又出來了,哽咽著:“深深,大伯母真的不知道要說什么才好,謝謝你??!我替你大哥、大嫂謝謝你!替子楓、子楊謝謝你!”

她搖搖頭,一一安撫,輕柔平緩的嗓音像晨起之初第一抹陽光,平復了所有人的情緒。做這些時,顧傾淮就站在一旁,靜靜地看著病床上那個模樣清瘦的姑娘。

那真是他見過的這世上最溫柔、最善良的模樣。

送走林家一家,窗外已是一輪夕陽,天際重云煙霞漫漫,美得祥和。顧傾淮掏出手機打電話:“不用演了,回去吧,這邊都招了?!?

那頭不知說了什么,他哼笑:“我讓你們借公安的車,可沒讓你們開軍區的車。也就是在這鄉下沒人知道,哪有警察辦案開紅牌照的,還有臉跟我邀功?!?

掛了電話,林深站在窗邊看著夕陽出神。他走過去,良久,聽見她輕聲問他:“顧傾淮,公安那邊你能幫我處理一下嗎?”

“好?!彼皖^看她,“深深,為什么這么做?”

“因為……”她想了想,“不想變成和他們一樣的人?!?

林深怕他擔心,轉頭沖他笑笑:“面對之后就該放下,你說是嗎?”

顧傾淮盯著那雙含笑的眼眸。她的勇敢,她的善良,她的溫柔,她的釋然,都在刷新他對她的認知,甚至令他——

怦然心動。

第二天林深出院,去林振國家告別時,林家夫妻倆都不在,只有林子楓、林子揚在壩子里玩,看見林深時撲過來一左一右抱住她的腿。

向來抵觸肢體接觸的她對這兩個侄兒的親近倒不反感,蹲下來摸摸他們的頭:“小姑姑要走了,你們要聽話?!?

“小姑姑要?;貋砜次覀兣??!?

她笑起來:“好,一定?!?

車子駛出澤水,上了高速,山清水秀在身后遠去,又將回到那個忙忙碌碌的繁華都市。回了一趟闊別十年的老家,經歷了一場死里逃生,而身邊……

她偏頭,看向專心開車的顧傾淮。目光頓了頓,落在車座旁的儲物盒里,那里放了一盒還沒開封的電蚊香。

她心頭微動,只是一瞬,閉上了眼睛。

有些回憶,就該永遠留在那座山村,也只能,永遠留在那里。

主站蜘蛛池模板: 南阳市| 滦平县| 福贡县| 句容市| 繁峙县| 乌兰浩特市| 德化县| 密山市| 微博| 酒泉市| 信宜市| 烟台市| 安仁县| 屏南县| 体育| 保山市| 淮滨县| 阿巴嘎旗| 鹿泉市| 金溪县| 永登县| 宝应县| 惠州市| 剑川县| 方山县| 贵港市| 和田市| 富阳市| 九江县| 福建省| 广德县| 邹平县| 恩平市| 武穴市| 偃师市| 抚州市| 铜鼓县| 讷河市| 星子县| 措美县| 新竹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