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7年,段業建立北涼,改元神璽。
敦煌城。
尹蔚站在書房外,已是夜半,房內依然燭火通明,本想進去勸慰幾句,可是這么多年來,他總是夜不能寐,必要看著畫像才能稍微迷瞪會兒。
此刻他多半已經舉起畫軸,細細描繪。
她抬頭看了眼北邊,那里有一間庫房,全是辛氏阿姐的物件和畫像,旁人根本不能靠近,只怕進去也是白勸。
二十年了,她曾經的青梅竹馬,后來的夫婿——馬正元,腦海里的面目早已模糊不清,可他還守著畫像,幾十年如一日。
從未見過如此情深之人。
宋繇匆匆從外室跑來,見她站在院前,先是一愣,隨后拱手道:“見過尹氏阿姐。”
“嗯。”
宋繇來了,她不必再操這閑心,轉頭離去。踏出院門時,還是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書房里兩人的身影。
她嫁進來這么多年,雖說與李暠有名無實,可連宋繇也不愿喚她一聲“嫂嫂”。
想起多年前辛氏阿姐的臉龐,搖了搖頭,想這些無用的做甚,她做好該做的事便成。
書房內,宋繇激動道:“阿兄,探聽到了,索嗣去了段業麾下。”
“你又想做什么?”
“段業與我寫了招攬書,想讓我去駱駝城,任散騎常侍。”
李暠深深地看著他:“繇兒,這是你想要的嗎?”
“阿兄,你忍了這么多年,已經夠了,嫂嫂……”
“繇兒,你嫂嫂最大的心愿,便是讓敦煌永世太平,讓莫高窟可以延續,如今孟敏已歿,我接替他成為敦煌太守,便是成了她的心愿,我守好敦煌,你做你想做的便可,不必一直盯著索嗣。”
宋繇明白他的苦心,低著頭承諾道:“阿兄,我從小苦讀,想做的就是光耀宋家,如今段業也是機會。”
“那你記住,你去段業身邊,就是為了宋家,為了你自己,切不可卷入黨爭,更不可因為索嗣絆住你的前程。”
他抬起頭問道:“阿兄,為了宋家,我會做好我的事,可是你呢?若不是索嗣,你會煎熬這么多年?你做好你的事了嗎?這么多年,你為何還留著索嗣?”
“辛家父母故去,樂僔和尚和法良禪師也相繼仙逝,辛景兄弟倆都去了江左,敦煌城里可還有人記得她?索嗣若是死了,又少了一人。害死你嫂嫂的愧疚折磨了他這么多年,他身體已經被折磨空了,再去找段業也不過是垂死掙扎,不急著這一會兒。”
“阿兄——”
“段業既然招攬你,便是看中了你的才學,你去好好為官幫扶百姓,實現胸中大志便可。”
宋繇說不服他,只能一甩袖,先不管了。
等宋繇離去,他低頭看著手中的畫像,失落問道:“艾娘,我到底等到何時才能再見你?”
兩年后,駱駝城。
索嗣最近時常覺得腿疼,是小時候摔斷的那處,疼起來時走路都不利索,瘸腿之像越發明顯,煩心得門都不愿出。
在屋子里久躺有些精神不濟,恍惚之中,腿上的刺痛又讓他想起過去在敦煌城的時日。
他對辛氏的感情很復雜。
剛摔斷腿時確實十分憎恨,恨不得她慘死,為此付出代價。可是跟著她一些時日之后發現,她雖然為人霸道蠻橫,看她救人時,那種滿懷希望的眼神,像是烏云籠罩的天空,被陽光撕開一個口子,短暫光輝的洗禮讓他覺得自己可以拋棄過去恩怨。
想娶她是有幾分真心的,畢竟誰不想擁有一抹陽光呢?
他都說了愿意娶她,但是她怎么違背承諾,又應了別人呢?
她若有歡喜之人,他也不是不能成全,可那人為何偏偏是李暠?敦煌城他唯一動不了的人。
她就這么不愿嫁他?找個比他厲害的死死壓著他?可她也不是真的歡喜李暠呀?
他搞出那么多事,也無非想讓她回心轉意。
那次,他本是逃回敦煌避難的,只是偶然看見她。她變得越來越耀眼,已經是他快要夠不著的神光,他只是想再試試看,把神光拉下來一點,看看能不能再照耀自己一次,哪成想真的害死她呢?
割裂橋墩,讓她掉進河里,他在下游伺機英雄救美,然后她感動,與李暠和離,跟他回姑臧……
后悔嗎?
當然。
這些年總有人在他身邊不經意提起過往,讓他想起辛氏,心中的缺憾越來越大。
真想回敦煌城再看看!
他坐在榻上假寐琢磨,李暠成了敦煌太守,這么多年他都沒發現是他害死了辛氏,想起來辛氏也真夠笨的,怎么看上這么個傻子?
他不能暴露害死辛氏的事,但是怎么才能光明正大的回去呢?
翻來覆去左思右想,心中閃現一計。
第二日朝會上,索嗣忍著不適出門,找準機會向段業進言:“臣懷疑敦煌太守李暠有不臣之心。”
段業被這突如其來的一議說得一愣:“卿何出此言?”
“隴西李氏勢力龐大,李暠威望日盛,任敦煌太守這兩年來,號召亂民定居敦煌,又大肆發展農桑,怕是在偷偷招兵買馬,有不臣之心。”
“當真如此?”
“臣有話要說。”
“宋卿,你且說說。”
下首回話者正是宋繇。
“李暠并非號召亂民,而是希望背井離鄉的百姓重回敦煌,那里本就是他們的家,回家何錯之有?農桑乃是萬民之本,無糧無田百姓們又吃什么?他無非是想敦煌城的百姓可以安居樂業,免受戰亂之苦。”
索嗣譏笑道:“你是李暠同胞親弟,自然替他說話,如此看來,你是否也有不臣之心?”
宋繇詫異的看著他,搖頭道:“欲加之罪,何患無辭!爾等豎子,不堪為臣!”
段業看著他們倆在座下爭辯,見宋繇沒有再提新說法反駁,那便是索嗣說得有理,于是道:“既然如此,便由索嗣任敦煌太守,帶五百騎兵,前去敦煌接替李暠吧。”
“臣遵命。”索嗣得意的朝宋繇笑了笑。
宋繇懶得理他,抬頭詫異的看著上首的段業,如此昏聵不辨是非之人,真是他所向往的明主?
“娘子,駱駝城有信。”
“哦?”尹蔚接過信件,果然封下落款一個“繇”字,“你出去吧,我一會兒給你家郎主。”
“是。”
信件放在一邊,她繼續翻閱文書。
李暠對她是真的給予了信任,誰都不會想到,每天桌案上那些公文,有一部分是她批復的。
她想要權,李暠便給她權,她給了李暠什么呢?大概是全了他對辛氏阿姐的情意。試問誰能想到,他們成婚前三年,他自覺愧對辛氏阿姐,竟是未開口與她說過一句話,避而不見三年。
三年之后,他初入官場謀得小職,約莫是用得上她了,才與她開口,只是私事仍是只字不提,凡所談,皆為政事。
他踏著夜色而來,尹蔚收拾好文書,起身相迎,將信遞給他,道:“我今日早些時候去城外,又撿到一子,是否……?”
“都可。”
“那取名?”
李暠看著手中宋繇的來信,頭也未抬:“索嗣被封敦煌太守,要來接替我了。”
“什么?怎會這樣?”
“繇兒會助我,此事你不必管,我自有對策。”
尹蔚抿嘴思索良久,也不知他對策是何,她沒有良計,只好作罷,繼續問孩子的事:“那孩子名?”
“尋歷曲阻,則沉思紆結;乘高遠眺,則山川悠隔。取名眺吧,李眺。”
李暠說有對策,尹蔚自然相信,只是等來等去過了月余,也未聽到索嗣進城的消息半分。
后來翻閱公文時才知道,李暠竟是直接派兵,將索嗣圍堵打了一頓,嚇得他慌不擇路,逃去了張掖。
尹蔚舉著公文,對李暠問道:“這、這無事嗎?”
“自然無事。且放寬心,段業昏聵,甚是好哄騙,索嗣還在張掖未回姑臧。”說著他又扔給尹蔚一本文書。
原來他早已寫好了上疏,倒打一耙。
“這……可行?”尹蔚總覺得,一本反告的上疏并不能把他怎么樣。
“我要去一趟張掖,你管好敦煌城。”
“去刺殺索嗣?”
“非也,只是想在他死前再見一面。”
張掖城的府牢里面黑漆漆,地上老鼠蟲蟻亂竄,索嗣何時吃過這種苦?抓著牢門瘋狂叫囂:“快放我出去!知道我是誰嗎?你們抓錯人了。”
潮濕的地牢讓他腿疾愈發嚴重,他得出去尋醫。
他使勁的敲打牢門,不久之后還真被他喚來了人,昏暗的地牢漸漸亮堂。
“里面請,這里臟污,您小心。”
“嗯。”
來人悄悄塞給牢頭幾粒碎金子,牢頭欣喜接過:“您慢慢聊,有我在外面守著,放心。”
等牢頭走遠,來人才把帽子摘下。
索嗣驚訝的看著他:“你怎么會來這里?”
“當然是來看你。”
突然一陣陰風吹來,油燈下的影子跟著微微晃動。
索嗣臉色變得不太好,恍然明白:“這是你設的計?”
“你說的哪個?”
“我被封敦煌太守……”
話沒說完就被打斷:“只是將計就計罷了。”
“我和你無冤無仇。”
李暠扯起嘴角,表情突然變得邪魅陰狠,完全不復往日的書生氣,索嗣被看得心里陣陣發寒。
“真的無冤無仇嗎?”
這話如同一道閃電直辟他面門,突然頓悟。
“你知道了?”他突然瘋了一般抓住門框,不甘喊道:“你怎么會知道?你什么時候知道的?”
“當日你家仆給她報了信,只不過我們出門早了些,不小心錯過了,”他神色變得暗淡,心里終究意難平,“不然她哪會這樣枉死?”
索嗣難以置信的跌坐在地:“我沒想害死她的,只是……”
“可是她死了。”
他心灰意冷:“你是來殺我的?”
“想你死的人不少,是輔國將軍勸段業處死你,用不著我動手。”
“你早就知道了,為何現在才要我死?”
“你不回敦煌,我不會殺你,畢竟你死了,又少一個人記得她,但是我不會讓你再染指她心愛的敦煌,一步都不會讓你踏進去。”
結局已定,李暠也沒什么好說,轉身離去。
索嗣突然對著他喊道:“我下去見到她了一定會給她賠個不是,如果她能原諒我——。”
李暠腳步稍有停頓,不過一息,又快步離去:“你下去不會遇見她!”
因為她根本沒有死,只是去了她應該去的世界!
油燈晃動,牢頭不一會兒進來吹熄了唯一的光亮。
角落里的人忘了身上的疼痛,看著墻上斑駁的刻畫,精神恍惚的念叨:“我想跟她道個歉都不行嗎?”
次年,在李暠的暗示下,北涼晉昌太守唐瑤反叛北涼,并向敦煌、酒泉、晉昌、涼興、建康、祁連六郡發布檄文,攜世家推舉李暠為大將軍、涼公。
李暠順理成章正式建立西涼,定都敦煌。
——前涼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