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漸起，細雨暫歇，長安城陷入了一片寧靜。

仿佛入眠。

但對于困守于城南明德門的守將趙子安來說，心中的煩躁卻讓他失眠了好幾日。

漢白玉石砌成的須彌座城臺上，一座木質結構的瞭望所高高聳立。

這是守城將領的指揮部。

“夫人找到了？”

大廳內，渾身覆著銀甲的趙子安停下了焦躁的來回踱步，對著身前的部下冷冷地質問道。

“沒……”

“沒有。”

那名部下躬身向下，頭越來越低，說話的語調更是如蚊蟲的嗡聲一般細不可聞。

盡管如此，趙子安還是聽了個一清二楚。

“你再說一遍？”

中年壯漢的眉目逐漸變得狠厲。

那名倒霉的部下不敢再吱聲。

他很清楚……

自家將軍明明已經聽見了，沒有必要再重復一遍。

見眼前的小兵并不搭茬，趙子安的暴怒實在沒有地方發泄。

锃！

他猛然便抽出了腰間的佩刀。

“老子宰了你！”

“一群廢物！”

正說著的功夫，刀影便已然劃破空氣，朝著那名無辜唐軍的咽喉斬去。

竟然真的一言不合便拔刀！

哐當！

但偏偏在此刻，一陣比刀光更快的撞擊聲驟然驚起。

指揮所的木門被人突然破開，一道巨大的黑影出現在門口，恰好擋住了從外面射入的光線，更重要是……

他擋住了那位城樓守備軍將領的刀勢。

冷風從門外猛烈灌入，趙子安立刻從憤怒中清醒了過來。

就在剛剛的瞬間，如水銀瀉地般的一刀竟硬生生地戛然而止。

隨意殺死部下，是唐律的大罪。

趙子安不敢放肆。

所以只能收刀。

“我乃金吾衛統領，曹天兵。”

“現奉陛下旨意，捉拿叛賊。”

“二十息時間，速速召集人馬。”

沒有任何商量的余地，近乎于命令式的冰冷語氣讓趙子安心里極為不悅。

但是他無法質疑，也無法拒絕。

剛才那諱莫如深的一刀，已經眼前人撞破。

作為混到長安城守備軍將領的老油子，趙子安心中想好了無數的正當理由拖延推搪。

諸如驗明正身，是否有手札，只能服從上峰的命令，身懷防城要務不得擅離……

讓人挑不出毛病的說辭有很多，但現在一句都說不出口。

“謹遵陛下旨意！”

他面無表情地朝著門口的黑影看了一眼，沒有絲毫情緒地說道。

來的果斷，去的也極為干脆，在得到守將回復之后，曹天兵轉身離去。

但并無人看得見，當他轉身的瞬間……

一直緊握刀柄的右手，終于松開。

原以為復雜的調兵事宜卻進展得比想象之中順利許多。

幸好撞見了那名城樓守備軍將領的所作所為，拿捏住了把柄。

這是運氣使然。

二十息左右，城樓下烏泱泱的已經聚集了一批黑甲軍士。

如同大軍開拔，密密麻麻的腳步聲混雜著甲胄撞擊的參差。

士兵們的沉悶呼吸聲被壓抑到了極致，冰冷的肅殺氣息很快彌漫開來。

便是那些在街面上負責巡邏的龍武軍小隊們看見他們，也紛紛下意識地加速了腳步，想要躲得遠遠的。

杜府的大門再一次被撞破。

密密麻麻涌入的黑甲軍士讓剛剛從崇仁坊歸來的杜淹感到了真正的絕望。

站在人群中的他剛想說些什么，卻無意間撞上了次子杜康的悲涼目光。

父子二人對視片刻，各自心中五味雜陳。

“留下一隊人馬在此看守，其他人跟我走。”

冷冷地看了一眼欲要踏入門檻的趙子安，曹天兵驟然舉起了刀鞘，橫亙在身前，并順勢將人擋在了門口。

強壓下了心中的暴戾，這位明德門的守將皺了皺眉頭。

“叛賊既已在此，還要去往何處？”

“崇仁坊。”

曹天兵面無表情地說道。

涌入杜府的黑甲軍士很快如潮水般褪去，只留下十幾人看守在此。

怔怔地望著遠去的眾人，杜淹的面色早已是一片慘白。

頓時便是天昏地暗襲來。

“完了……”

“吾命休矣！”

猶如寒風中搖曳的燭火，這位天策府兵曹參軍頹然倒地。

“爹！”

身為杜府的長子，杜敬同一直保持著沉默，但當他看見自己的父親頹病到了這種地步，便再也忍不住一個箭步沖了過去。

一家之主倒了！

本來還極力保持鎮靜的杜府老小們徹底陷入慌亂，或是驚恐或是無助又或是掩面痛哭。

“老爺！老爺！”

“救命啊！奴家是冤枉的，真的不是反賊啊！”

“軍爺，軍爺！救救我！救救我啊！”

安靜的杜府別院瞬間被哭喊聲打破。

家仆，小妾，妻兒，老小……

互相依偎著，互相倚靠著，也互相哭泣著。

無辜的眾生相使人生憐，可回應他們的卻只有冰冷的刀鋒與搭了弦的箭矢。

……

……

剛下過一場暴雨，本欲向晴的天氣卻再一次詭異地變得陰沉。

天越來越黑了。

半輪明月在暮色與幽夜之間若隱若現。

明明是夏日，才酉時過半的天色無論如何都不應該沉默得如此之快，但這種反常的現象卻偏偏發生了。

濕滑的路面絲毫抵擋不住黑甲軍士們的步伐。

帶著接近百名整裝待發的黑甲軍士，曹天兵再一次來到了崇仁坊的那座大宅前。

大宅的紅色木門緊閉，從內里沒有傳入任何聲音，就連馬匹的嘶鳴聲也沒有。

安靜得極為可怕。

仿佛已經與夜色融為一體。

隱約可以聽見四周傳來幾聲蟋蟀的蟲鳴。

十數支沾了油的火把被點燃。

微弱的黃色火光下，曹天兵的臉色變得愈發冷酷。

“弓弩手準備。”

他轉過身，朝著手下揮了揮手。

事有輕重，盡管心有不忿，但趙子安并不敢在這種節骨眼上使絆子。

數十名佩甲的軍士悄悄地圍成半個扇形，走上了石階。

步伐極輕。

搭弓的動作更是細不可聞。

伴隨著一陣極為沉悶的墜地聲，半個人高的黑盾已經聳立在了那批弓弩手的身前。

獅子搏兔，亦盡全力。

何況是一群不知深淺的叛賊。

回想起不久之前，在這道朱紅色大門口與那名私生子狹路相逢的對視姿態，曹天兵緊握刀柄的左手便止不住地開始顫栗。

必然要不顧一切地……

殺死這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