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小小永遠忘不了第一次看見博士的那天，她們一家人都在公園里玩球。

她喜歡玩羽毛球，和爸媽一起打，弟弟在和姐姐玩乒乓球。

他從草坪上跑著經過，像是在追逐什么東西，他看上去有點邋遢，有一頭蓬松的卷發，眼睛不知道在看向哪里，嘴巴半張著，西裝外套里的襯衫差幾個紐扣沒扣，褲腿上沾著細密的泥點，白色的皮鞋被染成泥黃。

顧小小盯著他，捂嘴笑了起來，他也咧著嘴看她，像是在笑，遠遠地看著有點憨憨的，跑著一瘸一拐地過來，站在她面前。

顧小小發現他只是跑著的時候在草地上蹭掉鞋上的泥巴，站著的時候雙腿平齊，不像是個瘸子。

不過他手腳有些不協調，左右手來回擺了好幾回，才伸出右手放在顧小小頭上，努力睜大自己的眼睛，然后露出一個自以為和善的笑容，她也不躲不閃，任由他摸自己的頭發。

顧小小發誓她看到了他的八顆白牙整齊地排列在一起，她從未見過如此整齊的牙齒，突然有些不想笑了，她有兩顆長得不那么順心的門牙，讓她笑起來的時候看著像兔子一樣。

上肖像課的時候，顧柒，她姐姐，經常把她畫成一個兔子，不是在種蘿卜就是在吃蘿卜，兩個門牙呼哧呼哧地支楞著，嘴上沾滿橙色的胡蘿卜素。

不過他行色匆匆，眼神憂郁，不是失戀的旅客就是吟游的詩人，在這些日子這些人很常見，話里總藏著離鄉的痛楚，渴望一塊立足之地，最重要的起，不像是會取笑她的人。

看著他，她心底莫名其妙浮現出一些奇怪的感受，男人像是命中注定要來帶她離開或者來愛她的人，只有善意和些許迷茫。

他聲音洪亮，但是溫柔，輕輕地，像是四月的春風：“有人過去嗎？”

“什么人？”

“你很可愛，小姑娘。你肯定沒看見，不然會把你嚇壞的，不過這也算是好事，至少你不會被嚇哭。”男人噙著微笑，幫她捋順額頭上的發絲。

“你是誰？在這里干什么？”顧小小媽媽走了過來，手中拿著羽毛球拍舉棋不定，打量了一眼男人，把她護在身后。

“哦，你可以叫我博士。”男人知道顧小小可能有些受驚了，往后退了兩步，攤手道，“看起來你們不是很歡迎我，那我先走了。”

“等等，你到底是誰，我們沒見過你。”顧小小他爸走了過來，帶著更加疑惑的眼神打量著他，“你不是我們這兒的人。”

“看來我的口音還需要練習。”男人自嘲地笑了，“對不起，嚇到你們的孩子了，我很抱歉。”

他努力做出一副道歉的樣子，看起來卻有些滑稽，手在身前擺動著：“但是，但是那個人很危險，如果有人看到的話……”

他的眼神投向顧小小身后，她姐姐顧柒和弟弟顧穆，正看向這邊。

“麻煩你們告訴我，他去了哪里？”

一家人都搖了搖頭，公園這邊的球場很空曠，來到這邊需要穿過一片廢棄的菜園，那里曾是一個墓地，無論周末還是平時都鮮有人跡，就成了他們的樂園。

“我覺得你們最好馬上回家。”他突然站直身體，說道，“我最誠摯的建議，我覺得接下來發生的事情你們不會太喜歡。”

“小可愛，你會乖乖回家嗎？”男人半蹲著和顧小小平視，顧小小乖巧地點了點頭：“嗯。”

然后她感覺他的手變得溫暖了一些，輕輕拂過她的頭發：“乖孩子。”她媽媽突然變得有些緊張，握著她的手緊了幾分，將她拉到身后，她又悄悄往前挪了兩步：“為什么？這里很好玩，天氣也不錯。”

媽媽話音剛落，顧小小卻不由自主地跟著男人的手看過去——他手指修長，望著天空，白皙修長食指劃過半個天空，落在公園的邊緣，那曾是墳場所在的地方：“我跟著他，穿越整個銀河系，在火星進行了最后一次跳躍，最后落到了這里。”

“五百年，我跟著他五百年，阻止他毀滅超過一百個文明，然后他來了這里，等我毀滅他或者等他毀滅這個世界。”

“他一向獨來獨往，因為不管到哪里，他都有足夠的自信找到屬于他的戰場，他有一千多條命所以總是比我快一點，就像壁虎總會在斷掉尾巴的時候跑得快一些。”

他聲音低沉又性感，戳進每個人心里，很容易想起小時候聽的睡前故事。

“好吧，開玩笑的。”看著孩子們臉上一張張變得煞白的小臉，男人撫掌而笑，從地上撿起一些雜物，隨手扔進不遠處的垃圾桶里，“反正你們也玩的差不多了，是時候回家了。”

“沒時間解釋了，真的，快走吧。”他說道，為她們一家人無動于衷感覺有些焦躁，“好吧。我的意思是，也許，他不在這里，但是他曾經到過這里，這里還是很危險，已經遲了……”

男人看了一眼山丘另一邊，從口袋里摸出一個金色的小球，輕輕吹了一口氣，媽媽松開她的手，顧小小身邊的人一個接一個倒了下去，顧小小定定地看著他，眼神逐漸迷離。

她內心抗拒，不愿意睡去，果真不再感覺困倦。

“好吧好吧好吧，誰能拒絕蘿莉的注視呢……”男人很快伸出右手，牽住她，“你跟我走。”

顧小小撲閃撲閃著眼睛，內心有一點期待，也有一點惶恐，手心不停地冒著汗，踉蹌著跟在他后面。

翻過那座菜園的小小山頭，顧小小看見了令她永生難忘的一幕，上百只黑貓弓著背，站在一起，它們渾身的毛都倒立起來，一根根豎刺著，墨綠色的瞳孔里冒著滲人的光。

“終于找到幫手了，你的幫手好像，有點少？”男人此刻倒不慌不忙起來，四下張望著，好像這些貓里沒有他要找的對象。

顧小小有些腿軟，干脆坐了下來捂住眼睛，她寧愿自己現在睡過去，就像身后的爸爸媽媽。

——那些貓的眼神好嚇人。

“因為貓是最會騙人的動物啦，平時看起來乖乖的躺在你腿上，享受你給它擼毛，但是當它被你拋棄的時候，就會恢復獵食者的本性，在垃圾桶邊遇到一塊平時聞都不聞的爛肉都會爭破頭。你有沒有見過有些時候，貓隔著窗戶看著外面的鳥眼里發出綠光，好像心里藏了一只豹子，如果它們的爪子還足夠鋒利，可以一下子把那些弱不禁風的鳥兒撕碎。”

男人溫柔地拍著她的背，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幫她緩解害怕的情緒：“不過別害怕，那是幾萬年前的貓。現在他已經藏起來了，因為他已經跑不掉了，這些貓只有一只是真的，因為他只有一條命了，你看。”

她乖乖地，慢慢睜開眼睛，看到菜地中間只有一只黑貓，躺在一塊孤單的青草旁，睜大無辜的眼睛看著她。

一個男人，和他長得一模一樣的男人走了過來，天慢慢變黑了，也許不是天變黑了，是那個男人身上變亮了，走到黑貓旁邊抱起，她就突然看不清男人的樣子了。

“現在誰是老鼠，誰是貓？”男人坐在顧小小旁邊，看著他說道，“我愚蠢的哦多多，為什么要逃跑呢？”

“傻唄博士，我不是你弟弟，別攀親戚。”

“那你干嘛變成我的樣子？這很容易讓人誤解的。”博士說道，“要不你變回來，就變回你本體，可以慢點死，我讓你多說兩句話，給你討厭的世界多留兩句遺言。”

“……”男人臉上浮現一抹鐵青，擼著貓說道，“我就剩最后一條命了，給個機會，戰爭領主，如果……”

“你記錯了，那是我弟弟，我是時間領主。”博士冷冷打斷。

顧小小看著他，搖搖頭示意自己不害怕了，她感覺這倆人在拌嘴一樣，就像自己和小林吵架，感覺沒什么好怕的。博士還以為自己摸的太重，訕訕收回了自己的手。

“我是貓人族最后一位，如果我死了，貓人族會絕種，如果您能大發慈悲放我一馬，貓人族會永遠感謝你。”

“沒用的，我心狠手又辣，親手滅絕了幾萬個入侵種族。你作惡多端，屠戮了半個銀河系的硅基生命，你覺得我會可憐你？”博士說道，舉起右手，拿著一個小巧的二極管，一端散發著藍光，“說遺言吧。”

“……”貓人沉默不語，只是將黑貓放在了地上，看著顧小小，“新助手？你還是那么喜歡小女孩。”

“我幾千歲了，喜歡的都是小女孩。”

博士笑了，單手捂住顧小小的眼睛，用藍色的光恍遍他全身，男人融化在空氣中，黑貓輕巧翻了個身落到地上，“喵嗚”一聲化作黑影逃走。

“呼。”博士松了一口氣，躺在草地上。

“你是誰？”顧小小剛才閉著眼睛什么都沒看到，只好問道。

“我是博士啊。”他無奈地說道，跟丟了黑貓背影，“沒想到它把精神轉移了，在物質界使用心靈魔法——確實讓他找到了漏洞。他跑了，藏起來了，這只貓人族是個替身，自愿獻身的冤大頭，可惜了。不知道躲到哪里去，如果沒有遇見你的話，也許我已經追到他了。不過沒關系，他用了心靈魔法就只能藏在地球上，我肯定能找到他。而且寄生在貓身上，他能躲的地方也不多。”

“他？你追了五百年的人嗎？”顧小小終于抓住機會問道，依稀記得他之前說過的話。

“記憶力不錯，你多少歲了？”博士說道，“我猜猜，你應該十一二歲吧。”

“明年我16歲了。”顧小小反駁道，“我只是，只是看起來很小只而已。”說著，臉色有些紅潤了。

身材矮小本來是她討厭的特質，但是當著他，一個陌生人說出來，卻只有一點點難為情。

“你這個是什么？”顧小小看見他手里拿著一個圓柱狀的小玩意兒，像是一個塑料管，里面裝著會發光的燈，前端有螺紋，散發著晶瑩的藍光。

“這是音速起子，可以打開世界上所有的門。”博士說道，起子的前端自動展開，變成一朵藍色的塑料花，每一個花瓣上都有一個精致的小燈。

“那你十八歲生日，我們再見。”博士點點頭，站起來拍拍屁股上的塵土，順便又蹭了蹭腳上的泥巴，“先送你回去吧，我還有別的事。”

“那你，真的會回來嗎？”走到之前玩樂的地方，看著躺在地上的爸爸媽媽，顧小小問道，“我，我覺得你很有趣。”

“哈哈哈哈哈，謝謝，我喜歡別人說我有趣，你也是個有趣的小孩。”博士笑著，頭也不回，身影逐漸在深藍色天空的背景下消失。

天突然亮了。

博士。

她坐在地上等家人們醒來，然后想著。

他好像什么都無所謂。又好像心里一直有事。

她只記得這個名字，她還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人，卻已經對他深深著迷。

不過肯定是個好人，會幫她捂眼睛。

十八歲再見，像他這樣的人，十八歲的時候還看得上她嗎？

她不知道，搖搖頭把腦袋埋進了臂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