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清晨,天空被淺灰色的云層遮蓋,尚未進入冬季的真越草原上竟下起了小雪,把將軍府中白衣素縞的景象完美掩藏。一眾小斯抬著棺槨默默行走,白色紙錢漫天飛舞,在風中打了個轉又慢悠悠落回地上,漸漸鋪出了一條通向墓地的路。
這是阿寧父親下葬的日子,卻偏偏在前一晚讓她做了個怪夢,夢中一條斷成兩截的黑色蠕蟲在破舊的錦盒里翻滾不止,而一個身穿白色衣裙的女人正站在錦盒前,用她毫無血色的手指從盒中夾出其中一半。阿寧看不清女人的臉,只覺她周身都散發(fā)著刺骨的寒氣,她想離開那個女人,卻發(fā)現(xiàn)自己的身體如灌了鉛一般不聽使喚。
慢慢地,女人轉過身來,帶著那半條蠕蟲一起越走越近。她手上的半截黑蟲像砧板上正被剖腹的魚,一邊流淌著黑色血液一邊拼了命地蠕動,但比黑蟲更令阿寧恐懼的,是女人明明以正面相對,卻怎么也看不清她的真容。
忽然,那女人如幽靈般迅速貼近,冰冷的手指猛得捏起阿寧的下巴,迫使她張開嘴。阿寧動彈不得,只依稀聽到有人在她耳邊大叫著:
“天亮了,起床呀,一起去后山墳地玩呀!”
當費乾表哥的聲音亂入顏氏阿寧的夢境之時,顏肖肖便發(fā)現(xiàn)自己才是那個造夢者,只不過清醒后的世界和夢中的世界一樣,都在用淺灰色的天空混淆視聽。難得今日是個陰云密布的好天氣,能讓好不容易才出一趟門的顏肖肖避過暑熱。
“肖肖,琪琪,你們還在睡啊?”
剛剛坐直身子,便見表哥一張臉正印在窗玻璃上。看來剛才聽到的聲音還真是表哥本人,他的五官因緊貼玻璃而扭曲形變,要多難看有多難看。這時睡在旁邊的熊琪也似聽到了表哥的召喚,怎料待她睜開睡眼后,說的第一句話竟是:
“啊——有鬼!”
簡單洗漱完畢后,顏肖肖從自己的行李箱中拿了件防水外套穿在身上,一來因為村中公墓在山后較遠的位置,露水潮氣較大,二來也怕今日這樣的天會突然下雨,澆自己一個措手不及。另外那本舊書也一定要帶上,畢竟它才是這次行程的直接起因。
“肖肖,老人家們還沒起呢?”
表哥費乾探頭探腦朝爺爺奶奶的屋里瞧了瞧,發(fā)現(xiàn)向來早起的二老竟都在呼呼大睡,便也好奇詢問。顏肖肖倒不覺得奇怪,只壓低聲音反問他:“你不知道姑爺爺和姑奶奶是幾點回家的?昨兒晚上麻將打到后半夜,差點兒就通宵了。”
“哦……”費乾連連點頭:“哥睡覺熟,耳邊響個炸彈都不見得能醒,還真不清楚他們是幾點回去的。我起床時候還想呢,都沒睡醒,沒人做早飯啊。”
說到這里,顏肖肖才想起今日的早飯沒了著落,便又從行李箱中拿出一盒巧克力派,當作三人路上的充饑之物:“都收拾好了,咱們走吧?”
“得嘞!墳地一日游三人小組,出發(fā)!”
費乾一個箭步沖到院子中央,正準備擺一個“帥氣”造型振奮精神,卻發(fā)現(xiàn)昨天說好的三人小組只有他和顏肖肖兩個,而表妹熊琪正獨自站在門口一臉憂愁。
“……姐姐,表哥……我不想去。”
“……啊?”顏肖肖是真沒想到,不管多少年過去,熊琪還是會對墳地忌憚萬分。
古來講究禮敬先祖,所以每逢清明、中元、先人忌日之類,都要帶著香燭貢品前去祭掃,而越家村也將這一習俗代代傳承至今。雖說家中親族早已分散至五湖四海,可每年除夕之日,團聚在村里的人們還是會到祖宗靈前磕頭上香。顏肖肖和費乾早就習以為常,唯獨熊琪不管經歷多少次都怕得要命,有一年上墳回來還發(fā)了高燒,又是打針又是吃藥。
當初村里的老人都說,熊琪小丫頭肯定有“靈異體質”,能看到墳場里的陰靈所以嚇掉了魂。但顏肖肖可知道,熊琪在上墳的前一天是怎么一邊吃冰棍兒一邊沖冷水的。
“……表哥,我可不可以不去呀?今天都沒出太陽……”
“沒事!”費乾大步上去,拉著熊琪就往外走:“琪琪,不用怕,不就是一墳圈子嗎?再說了,里面睡的是咱越家村老少的列祖列宗,都沒外人,見了咱們幾個重孫子、玄孫女的,他們還高興呢。”
“什么?那就是說,只要我一踏進墳地……他們就能在地底下看到我?”
“唉,沒關系的,琪琪,有你哥我在,還有什么可怕的?到時候你就往哥的身后一躲,待我金光神咒一念,管它哪個不開眼的妖魔鬼怪,都休想動你一根指頭!”
“……我不去了,打死我也不去了!”
費乾本是安慰熊琪,可惜嘴實在太碎,又專撿一些不著調的話來說,嚇得熊琪兩腿發(fā)直。見此情形,顏肖肖也只好出面相勸,于是她一把將手里的背包砸在費乾身上,呵道:“不吹牛你能下地獄是吧?還拿自個兒當仙人道士了?你快回去仔細看清楚日歷吧,七天之后才是中元鬼節(jié)呢,這時段陰陽路都不通,哪兒來的妖魔鬼怪!”
“……哦,原來現(xiàn)在不是鬼怪出來的時日……”
熊琪聽顏肖肖如此說,也漸漸放松了精神。趁此良機,顏肖肖便和費乾一左一右架起她的兩條胳膊,以最快速度離開院子。
“哎呀,不對呀!連陰陽路都有,不就說明還是有鬼存在嗎?”
等熊琪終于反應過來,顏肖肖和費乾也早就拉著她走遠了。
由于顏家平房靠近后山,基本也算是整個村里最靠近公墓的位置,但把先祖安睡之地和后輩人的日常生活區(qū)域分割開來,是越家村眾人的共識,所以在去公墓的路上,顏肖肖三人也需要經歷一次小規(guī)模的跋山涉水。
在恐怖驚悚題材的影視劇和小說中,墓地作為死者聚集之處,向來都是最為陰森晦暗的場所之一,可在現(xiàn)實之中,那只不過是一塊雜草叢生的荒地,即便沒有燦爛的陽光照耀驅邪,也并不能給人帶來多大的恐懼。但也可能因為顏肖肖三人是白日到此,若是在深更半夜,再配上這杳無人煙的死寂氛圍,恐怕誰都無法泰然處之了。
“喏,這邊幾個就是老顏家先祖?zhèn)兊哪贡恕!辟M乾用力撥開雜草,指著亂草叢后的幾處石碑說:“那邊幾個是費家的,再往后去還有村里其他人家的,熊家的嘛……嘿,表姑父不是咱村里人,應該不會有熊家的墓碑。”
“……唉,我早就知道了,”熊琪躲在顏肖肖身后,怏怏地說:“爸爸說我們家從來不講究祖墳和風水,所以死了之后也不會特意選一塊地方埋葬骨灰,到那時姐姐和表哥都能在越家村里享受子孫香火,我就會變成流浪的孤魂野鬼漂泊無依。”
費乾一聽,馬上拍著胸脯向熊琪承諾:“放心吧,琪琪,到時候只要有你哥一口吃的,就絕對不會讓你挨餓。我讓我的后代糊一堆金銀元寶專門給你燒,再配一臺豪華轎車用來裝錢。”
“青天白日就開始做夢了,熊琪,你可得小心被他洗腦。”
顏肖肖吐槽了費乾,順便替墓碑拔掉周圍的幾根雜草,從前每次來上墳時顏肖肖都不曾注意,也是今天這場意外“調查”才讓她發(fā)現(xiàn),絕大多數的墓碑下都不會只葬一位逝者。諸如此刻立在她眼前的,不知是顏家第幾代先人的石碑,左側寫著“先考”,右側寫著“先妣”,短短幾個刻字道出懷念與哀思,同時也將先人留在世上的唯一憑證禁錮于此。
顏肖肖起身朝其他墓碑走去,王家先人的墓前擺著鮮花,趙家先人的墓前供著水果,馮家先人的墓前明顯剛剛除過雜草,甚至還有燒過的冥錢紙灰。其實公墓旁的樹桿上早就纏起了“文明祭掃”的條幅,只是光有條幅沒有看守,也就攔不住墓碑前一堆又一堆的紙灰。
忽然一塊有些特殊的石碑映入眼簾,顏肖肖湊近一看,見碑面上竟把早就寫好的“先妣”一列涂滿黑色的遮蓋物。那不單單是指墓碑上字體顏色的區(qū)別,而是將整列文字一筆不落地從碑面上刮掉,只留下十分明顯的刻痕。
“差點兒把正事忘了,你們找到那個叫阿寧的女人的墓碑了嗎?”
雖說村中公墓存在的年頭不少,可每家葬在此地的先人最多也不超過四、五代,阿寧的書中明顯描寫了一個封建帝王時期,即便把如今的越家村向前推回一百年也夠不到,更別提找到阿寧的墓碑了。
“我就說那書是假的么。”費乾見狀,不禁又得意起來:“不過咱們幾個也不算白來,在列祖列宗靈前好好表現(xiàn),將來還要仰賴他們多多關照呢。”
費乾一邊說著,一邊畢恭畢敬對著祖宗牌位拜了三拜,又從顏肖肖包里拿出兩個巧克力派放在墓前。此等行為倒真叫顏肖肖有些刮目相看,畢竟誰能料到一向只懂紙醉金迷的表哥,會在自己都沒吃上早飯的前提下把食物讓給已故先人呢。
“表哥,咱們先拋開陽壽長短的問題,就假設自己現(xiàn)在已經是一個死人了,你就真的甘心,讓靈魂長眠在這個窮山溝里?”
顏肖肖的問題也道出了她的疑慮,本來人死之后就是一捧灰燼,為何還非要守著規(guī)矩和別人燒出來的灰埋在一起?何況生前是一家子的,未必就愿意在死后繼續(xù)保持親屬關系,否則那些墓碑上被刮掉的文字又該作何解釋呢?
“肖肖,你該不會是,不想把自己的骨灰埋進咱家祖墳吧?”費乾聽了顏肖肖的話,五官又不禁變了形狀,隨即他長嘆一聲,一手搭上顏肖肖的肩膀說:“唉,肖肖,其實我真覺得,你爸你媽給你取這名字有些失算了。”
“……什么玩意?”顏肖肖竟被費乾弄糊涂了。
“名字可重要了,你聽我給你分析,肖字和消極的消同音,你名字一共三個字,就占了兩個消,怎么能是好名字呢?所以你整個人總是一副懶洋洋的樣子,說話做事觀點消極,昨天在飯桌上我就感覺你有些悶悶不樂,今天來了一趟墳地,居然直接把自己假設成一個死人……妹兒,要不改天,哥幫你找個有本事的先生……”
“去你二大爺的!”顏肖肖一掌下去,險些推表哥一個跟頭:“我跟你聊下葬,你跟我聊取名?我看你八成是有大病!我這名字怎么了?我爸姓顏,我媽姓肖,他們就愿意管我叫顏肖肖。再說你那個名字就好了?費乾同音費錢,所以你從小到大不是胡亂花錢就是給人賠錢,要說我這名字取的失算,那你的名字才真叫未卜先知呢!”
費乾也跳了起來,嚷道:“我那是乾坤的乾,代表我費乾是好男兒頂天立地,而且我才剛說了兩句你就發(fā)火,還提我二大爺?你不了解咱家的親屬關系嗎?我二大爺就是你爸爸!”
“都別吵了!”
眼看著顏肖肖和費乾就要動起手來,熊琪不得不緊急叫停:“姐姐,表哥,你們是親戚,怎么罵也占不到對方便宜的,而且我們也別忘了首要目標啊。”
熊琪是真的希望兩人休戰(zhàn),這樣不僅得到了和平,還能盡快離開讓她恐懼的墓地,顏肖肖和費乾也覺自己在祖宗墓前吵鬧有失禮節(jié),于是各退一步平復心緒。其實這種程度的爭吵對費乾來說只是過眼云煙,用不了五分鐘便會拋諸腦后,但對顏肖肖來說卻并非如此,人們總是懼怕被當面說中缺點,這也正是她忍不住要對費乾發(fā)怒的根源。
“唉呀……”熊琪為了更進一步緩和氣氛,主動從顏肖肖包里翻出阿寧的舊書:“真是太可惜了,還特意起了個大早趕過來,結果卻什么都沒找到。”
顏肖肖知道,他們三個之中最希望故事是真實的人,就是熊琪,可最近幾日在熊琪的不斷影響之下,顏肖肖似乎也開始有了這種意向。為了維護熊琪,同時也為借此忘掉剛才的爭執(zhí),顏肖肖便向兩人道出了她的發(fā)現(xiàn):“不能說完全沒有收獲,不知你們注意到沒?咱村子名叫越家村,卻沒有一戶人家姓越,連刻著越字的墓碑都沒有。”
“……哦?真的是呀!”熊琪掰著指頭細數了村里幾塊區(qū)域,確實沒發(fā)現(xiàn)有姓越的人家。
“嗨,這能說明什么呀。”費乾再次不屑道:“越家村只是一個名稱,和你的顏肖肖,我的費乾,她的熊琪一樣,都是為了區(qū)分同一類別之間的不同個體。其他地方也有類似的村子啊,像什么趙家屯、王家堡、陳家店、皮家溝的,總不能說他們那個村子里所有人都姓同一個姓吧?”
“可總得有同樣的姓氏吧,不然為什么要取這個姓來作為村名呢?”
“……那萬一是,姓越的人家都搬走了呢?”
“就這么巧啊?姓越的全搬走,還連著祖墳一塊兒搬?”
“……那就是……集體遷墳一類的……”
俗語云“窮不改門,富不遷墳”,說的就是遷墳之事不可隨意。費乾表哥因缺乏有力論據,第一次在口水仗上敗給了兩個表妹,顏肖肖與熊琪也不禁相視一笑。
“不管怎么說,在公墓里是查不出實質性證據了。”顏肖肖又朝表哥說道:“不過咱們之間倒是可以先達成一個共識,以后我和熊琪再看這本書的時候,你就直接幫爺爺奶奶他們伺候牌局去,別再干擾我們就行了。”
說罷,顏肖肖與熊琪紛紛將手里的背包遞給費乾,兩人只捧一本舊書,一邊說說笑笑一邊朝家的方向走去。
父親的突然離世讓阿寧倍受打擊,可真越正在戰(zhàn)時,父親的朋友幾乎全部被派往前線,這也使得阿寧更覺孤立無援。身為女兒,她沒能在此時做自己該做的,只是一味傷心哭泣,幸得于真越短暫停留的蘇墨幫忙,父親才得以體面下葬。每每想到此處,阿寧都不禁對自己的脆弱和無能感到自責,也漸漸淡忘了父親臨死前一晚她所做的那個怪夢。
可在父親尾七之日,阿寧又一次做夢了。她夢到父親滿臉笑容站在她的面前,周身是一片碧波蕩漾的草原,天空純凈的不能再藍,耀目的陽光照在父親臉上,甚至將他的五官都映得朦朧。阿寧毫不猶豫撲上去抱住父親,感覺他的身軀還和小時候撲在他懷中時一樣寬闊,忽然連她自己也變成了七、八歲的模樣,和爹爹同騎一匹馬上,悠然自得漫步原野。
父親的聲音從阿寧背后傳來,他告訴阿寧自己從小的夢想,便是有朝一日可以當君主身邊的大將軍,而這個夢終于在真越的土地上得以實現(xiàn)。可阿寧聽了父親的話后卻哭了,她死死抓著父親,詢問他為何不再多等幾日,哪怕只是撐到服下解藥的一刻,也算給了她這個做女兒的一絲機會。
但父親只是摸著她的頭發(fā),笑而不答。
那一瞬間阿寧便明白了,父親是已死之人,只能回憶過去,不能解答未來。霎時馬背上的將軍突然靜止,好似永遠停在他最威風、勇猛的一刻,夢中顏色也從天邊開始消散,一點點褪去直至無盡的黑暗。
這是顏氏女子阿寧第一次用大量筆墨描寫夢境,似乎要向所有讀到這本書的人宣泄她心中的苦楚,亦或是對父親的思念。同時這則夢境也是阿寧進入新生活的開始,因為那天清早,她獨自收拾好了行囊,又一次趕在啟明星消失之前,朝著蘇國的方向出發(f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