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源于人們對于美好未來的向往。懷有希望,往往能夠激勵力量,保持動力,才能最終走得更遠。然而,現實總和人們所預想的有點出入,甚至可以說是背道而馳,一旦心懷的愿景被擊碎,反而會使人一瞬間分崩離析。
此時的陳垚光,正是如此。
母親大人膝下
孩兒謹以寸箋,敬稟母親大人金安。
孩兒已于今日午后抵達北疆學院,一切順遂,母親且勿掛念。現提筆于公齋,感緒萬千,特此稟告。
學院清幽,首屆學士共四十有一,兒與其余六人共居一齋院,衣食起居皆需自理,不假雜役。同窗皆彬彬有禮,待人友善,孩兒初至,已得數友相伴,彼此切磋文墨武功,相談甚歡。
幸得識黃琮之高徒韋京,其人文武兼備。品行高潔,談吐之間,盡顯大家風范。兒與之交談,如沐春風,獲益匪淺。
母親常教待人以謙,兒謹記于心,不敢違,惟望母親務必保重,切莫操勞。孩兒定當勤勉,不負家族之期望,以早日歸奉母親之膝下。
臨書匆匆,不盡欲言,伏惟珍重,孩兒頓首再拜。
子垚光敬上
寫完信后,陳垚光回頭仔細檢查了兩遍,確認墨跡工整,這才落筆靜坐,準備等墨干后套封。他的心緒有些不平,雖然是初次離家遠行,但他其實既不惆悵前路,也并不眷戀家鄉。年輕人正是蓬勃的年紀,他心中只有長風破浪,壯志豪情。于是陳垚光在安頓下來的當晚,便急修一封家書,告慰母親不要惦念,這樣自己才好大展雄圖。
然而,學院生活和家族里,和陳垚光自己的設想都截然不同,為了讓母親安心,他只好稍加美化,以樹立一個皇家學府的形象。
“五魁首!六個六!”
此時,屋外的吶喊聲不絕于耳,震得燭火都搖曳起來,映在窗紙上顯得幾乎血紅。
空氣中彌漫著濃烈的酒氣,混合著汗味和食物的油膩,好像還夾雜著嘔吐物的酸臭,令人一陣陣窒息。
坐在臺前的陳垚光眉頭緊鎖,顯然對這場面十分不適應,因此他才借口寫信,獨自留在屋中不打算加入。
忽然,窗戶被猛地推開,一張精致的臉大笑著出現。
“小光子~快點出來啦~”
陳垚光明顯被來人嚇了一跳,手中的筆幾乎拿不穩,一滴墨就落在了剛寫好的信紙上,暈開了一大個黑點兒。他無奈地嘆了一口氣,準備謄抄一份。
“我不會喝酒,姑娘請自便。”
來人盯著燭火下那張明顯已經開始蓄須的臉,自然無法相信這個年紀的男人不會喝酒,于是奪過筆扔到一邊,隨后直接隔著窗戶揪住陳垚光就要向外。
“哎姑……姑娘!”
“別叫了!就叫我雅蕾吧,以后都是一個屋檐下的同窗了,還客氣什么,我就叫你小光子了……看,大家都在等你呢~還不快點!”
女子明顯喝得有些醉了,臉上帶著紅,可字句就像連珠炮一樣,不給陳垚光拒絕的機會。
院子中央燃著高高的篝火,邊上已經橫七豎八地躺著許多人,都是住在隔壁宅院的其他學子,旁邊一個光著脊梁的漢子,一手拎著酒壇,一手不斷地去拽地上躺倒著的人,試圖叫醒他們繼續較量。很明顯,這些正是他的杰作。
“無趣~無趣!爾等皆蠅蠅之輩,竟無一人膽敢與我黃樹陂一戰?嗝——”
眼見漢子愈發囂張,躺倒的爛泥們個個口中呢喃,不用細聽,顯然皆是沾親帶故的親切問候,多數還帶著濃厚的鄉音,只可惜醉得太深,竟無一人能夠起身。
什么彬彬有禮?什么切磋文墨武功?屁,如果劃拳喝酒也算是武功的話……陳垚光只覺得自己的壯志越發崩塌,冠以皇家名頭的北疆學院考核,就招進來這么一幫子醉漢潑皮?
“是誰在聒噪,竟膽敢在此口出狂言?”
又一個醉醺醺的聲音,自篝火對面越靠越近。艾雅蕾馬上就松開了揪著陳垚光的手,蹦跳著起哄。
“韋哥兒!你快收拾他,給我們東港郡人長長臉!林帥那個不爭氣的家伙,已經吐了三回了……”
順著她的目光,陳垚光終于見到朝思暮想的……這時的朝思暮想很奇怪,但他確實極想與韋京見面。來前,家族中長輩多次提醒他學院乃臥虎藏龍之地,更不乏青年翹楚,要陳垚光謙遜低調向諸君學習。其中,提起次數最多的就是韋京,雖然他是為世人所知最少,最為神秘的,但僅作為黃琮君的弟子,就足夠被人重視了。
在真正見面之前,陳垚光曾幾次想象,這樣的名門弟子,該是怎樣的才華橫溢?該是怎樣的玉樹臨風?
“來將何人?”黃樹陂大喊。
“在下……誠實可靠小郎君,一塵不染美少年……東港韋京……嗝……是也!”
韋京顯然也早已喝高,走路搖搖晃晃,衣帶沒有系,領口大開,外袍晃蕩著呼扇著,許是剛解了手。
“采!在下……渙西黃樹陂……請……”說著,他各拎起兩個酒壇,示意讓韋京先挑。
“哎——”
韋京卻推開了遞上來的酒壇,故作正色道。
“我輩皆雅士,喝酒也要有章程,不能喝糟酒!”
“既如此,舞拳斗酒,可有雅興?”
“不夠雅。”韋京搖頭。
“那……賦詩飲酒,可稱文雅?”
“還不夠。”
韋京再度搖頭,好像對眼前之人的點子提不起絲毫興趣。他面露惋惜色,負手交叉慢慢背過身去,竟隱隱有獨處凡塵之落寞感。
陳垚光稍微松了一口氣,北疆學院向全帝國招生,從市井到士人,從庶民到勛貴,難免良莠不齊,韋京定是為了融入集體,身不由己做得些俗事。可哪怕鳳凰落鴉群,其卓爾不群的氣質仍然掩蓋不住,麟鳳還是麟鳳,高徒就是高徒。
黃樹陂很是困惑,晃蕩中站穩,隨后拱拱手示意求教。
“賦詩舞拳,世人皆知,俗!俗不可耐!”
“我有胡旋舞,最是彰顯我輩少年人的磅礴!來來來,黃兄,今日你我以舞會友,以舞助興~”
不等言罷,韋京一把掀去外袍,高高拋向空中,轉身已經開始了他激情的舞蹈,腳下步點愈發的急促,借著酒勢幾乎踩入夜空。
品行高潔……大家風范……個屁呀!看著只穿一身里衣韋京,屁股扭得飛起,口中不時浪叫,陳垚光再次陷入了懷疑。
“哈哈哈……好氣概!韋兄,今日一醉方休!”
黃樹陂更是連頭上發繩都丟去,披散著頭發,加入到韋京熱烈的舞步中。漸漸的,艾雅蕾,剛剛吐過清醒了一點的林帥,以及地上幾個勉強能動彈的家伙也被這股子熱烈感染,紛紛也都加入到激情的舞蹈里。
夜幕低垂,繁星點點,眾人圍繞著篝火堆,旋轉著,燃燒著,火光把臉映得很紅,他們的腳步輕快而有力。火焰在跳躍,影子也在跳躍,汗水也在火光中閃爍,這些初識的年輕人們真誠而熱烈,仿佛一見如故。
陳垚光就那么站在遠處,靜靜看著發瘋的同窗們,有一點氣惱,又有一絲動容。他很清楚,為了換來這次北疆學院的機會,他和家族都付出了多少。此時此地的諸君,無一不是帝國精英,或是家族才俊,怎能虛度光陰,浪費生命在華與酒里呢?
他的眉頭擰的越發的重了,顯然內心并不平靜。
這時,他的視線穿過火焰邊緣,陳垚光發現了另一個孤單的身影,獨坐在人群之外,與自己一樣的格格不入,而陪伴他的,只有閃動的寒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