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還沒有升出地平線,但是天色已經明顯變亮發藍。
布喬站在懸崖邊,看著待在海上拍攝空鏡頭的攝影B組正在收拾東西回岸,深深吐了一口氣。
副導演走了過來,遞給布喬一支煙,布喬擺擺手表示自己不抽。
“第一天當導演,感覺怎么樣?”副導演也沒介意,自顧自地點起了煙。
布喬聞到煙味,皺眉道:“和我想象的很不一樣。”
副導演吐了口煙,向布喬這個外行解釋起來。
其實《隱形人》這個項目已經在好萊塢傳遍了:自編自導自演,外行熱錢投資,非工會獨立電影,而且同類作品熱賣不久,圈內人基本都覺得是玩票作。說實話,整個劇組基本都是看在錢的份上才加入的。
嗯?布喬瞇了瞇眼,這是什么意思?我以為當面打臉反被抽這種弱智劇情只有小白文里才會發生。
“但你看看庫珀。”副導演的眼睛在煙霧里發光,“能讓庫珀-山姆遜爆發出如此熱情的劇組,在今天之前,我只見過一次。”
布喬覺得好像不是簡單的打臉劇情,好奇問道:“哪一次?”
“唯一一次,他覺得自己受夠了那些煞筆導演的指揮,放下攝影機,拿起導筒的那次。”副導演幽幽說道,“斯皮爾伯格說過,不要花自己的錢拍電影,顯然庫珀沒聽他的話,賣了房子。”
“呃……”布喬不知道說什么,“但是這個劇組花的錢也都是我自己投的啊。”
副導演搖搖頭:“當然,這個世界總有幾個天才不是嗎?如果斯皮爾伯格一定是對的,恐怕喬治-盧卡斯就不是好萊塢最有錢的導演了。”
這么貼臉夸人,搞得布喬都不知道說什么了,關鍵是副導演頭上真的彈出了“崇拜值+1”的系統提示,說明他不是在拍馬屁,而是說真心話。
“導演,我明白你現在的感受。”
“你真的明白嗎?我感覺自己在劇組里,就是一個沒用的‘隱形人’,好像有我沒有都沒區別。”布喬奇怪,他自己都不太明白。
“我在好萊塢做了二十年副導演,見過的新人導演很多,我當然明白。”副導演笑了,“你們在正式開拍以前,總會把所有的劇組工作想象成導演一個人的舞臺。服裝、道具、燈光、攝影,甚至連收音你們都得插手一腳,好像導演必須全知全能,像個劇組里的上帝一樣。”
副導演這啥意思,難道導演不需要什么都懂嗎?布喬愣了。
那你懂嗎?副導演給了布喬一個大家都懂的眼神。
伍迪·艾倫感概過,電影是一門有關社交的藝術。這句話的意思是,你不可能一個人就搞出一部電影來。無論你做什么,無論你怎樣運籌帷幄,無論你怎樣天馬行空或者歇斯底里,舉著你的擴音器沖著別人大喊大叫,你都不可能一個人就完成這件事。
電影就是這樣。
“燈光的明暗,色彩的對比,畫面前景怎樣好看,解決一些具體的問題,這些都是攝影團隊、美術組、燈光組、錄音組的工作,甚至連演員表演出現困難都有演技指導出馬。我們如果不能用多年專業的技術完成導演你需要的畫面,那你何必付我們這么高的薪資不是嗎?”副導演認真說道。
當然有一些浸淫劇組多年的熟手導演,能對劇組出現的大部分問題都提出非常正確、非常細節的指導意見。但那又怎么樣呢,在一個專業劇組里,這些內容已經被無數人強調過了,懂得再多無非是減少劇組磨合的時間而已,對最終電影成品的質量影響依舊不大。
卡車司機這樣的外行天才,他不需要懂得每個技術細節,劇本也不需要多么有趣,只要他對特效的制作具有超人的嗅覺,就還能驚掉所有觀眾的大牙。
“影響一部電影最終成品質量的,依舊還是導演的品味以及想象力。”
“導演,今天拍下來的內容,你覺得好看嗎?跟你寫下劇本時,大腦中想象出來的畫面比起來怎么樣?”副導演將煙夾在手上,認真問道。
布喬開啟了記憶回溯,仔細對比一番后,笑道:“很好看,簡直比我大腦里的畫面還要好看!”
這是理所當然的,投資大的劇組比起小成本劇組,最大的可見優勢就是道具更精良、燈光更專業,畫面更好看!
但是,這樣還不夠!攝影指導做出的分鏡依托的還是好萊塢恐怖片慣用分鏡,原片那種讓觀眾屏住呼吸的緊張感和窺視感被削弱了。
沒錯,導演的品味以及想象力比技術更重要,這個不出名的攝影指導和我一個普普通通的天朝大學生能比原片導演雷·沃納爾更有品味嗎?那可是輔佐溫子仁登頂好萊塢恐怖大師的天才編導啊!
布喬下定了決心,對副導演說:“把劇組召集過來,下午先不拍了,我要跟攝影團隊重新討論一下分鏡,增加大角度搖鏡頭和廣角固定推進鏡頭,產生更強的‘窺視’和‘疏離’感。”
光是畫面好看還不夠,恐怖片的代入感和氛圍營造比畫面更重要!
副導演看著大跨步離去的新人導演,搖頭失笑:“大角度搖鏡頭和固定推進鏡頭?我想想,約翰·卡朋特1978年的《月光光心慌慌》好像有類似的暗示鏡頭,這是模仿反派‘隱形人’的凝視鏡頭?不,虛驚一場后更像是一種對觀眾的迷惑,一個第三方的‘觀察者’視點,這是代入觀眾本身嗎?”
嘶,簡單的一個鏡頭邏輯居然產生了如此之多層次的復雜韻味!
真好啊,能夠跟著這種天才新人導演拍攝他的第一部作品,那種天馬行空的想法讓人真是眼前一亮,連我熄滅多年的創作熱情都被點燃了。
副導演狠狠吸了一口煙,然后掐滅煙頭,扔到地上用腳碾死。
同樣的會議室,同樣的人,大家看著彼此,不由面面相覷。
看著熱火朝天地討論新的分鏡和布光的攝影團隊,女主角“瑟西莉亞”的扮演者西爾維亞·瑟西終于也忍不住了,開始向導演問起了積攢已久的問題。
“導演,‘瑟西莉亞’那個問題:‘為什么是我?’的答案究竟是什么?”
被副導演一番心血激發熱情,終于支棱起來的導演布喬早就想到了自圓其說的答案:“很簡單,你是米國人權等級最底層的亞裔,尤其你還是一個華裔。”
“白種人是種族權利的最頂端自不用提,馬丁·路德·金和‘黑豹黨’的黑人民權運動也絕非沒有功效。而在亞裔之中,印毒裔只是曬黑的白人,印第安人是米國正義法理的被保護群體,日裔是差點買下帝國大廈的有錢盟友,韓裔在1992洛杉磯暴動中也展現了保衛自己的決心。”
“唯有華裔,華裔無論遭受白種人任何的暴力或者虐待,都沒有人會看見。‘隱形人’指的不只是那套裝甲,還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