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環滁皆水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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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劉瓊
- 2777字
- 2022-03-23 14:44:11
滁者,滁州也。滁州得名于滁水。滁水,也叫涂水,長江下游一級支流,一灣清水從肥東東北部流出,向東漸成大水,流經滁州,向東南流至南京六合,匯入浩蕩長江。
從地理上,滁州與南京“一衣帶水”,隔江水相望,如今有個時髦的叫法叫“南京一小時都市圈”。滁州與江蘇接壤邊界多達400公里,其中,來安縣的汊河鎮距離南京長江大橋僅12公里十來分鐘車程。
汊河,河流在此分叉、交匯。叫汊河鎮的地方不少,南京人在遠郊區買房度假,向東,向東北,一不小心就買到了安徽。向東是馬鞍山、蕪湖,向東北就是滁州。
“環滁皆山也。其西南諸峰,林壑尤美,望之蔚然而深秀者,瑯琊也。山行六七里,漸聞水聲潺潺而瀉出于兩峰之間者,釀泉也?!贬勅x讓泉,人們說。說得多了,以至于正規出版物也會有一條類似的語焉不詳的注釋。較真起來,查《康熙字典》和《詞源》,都沒有提到“釀”通“讓”,“釀”讀“讓”似乎也不是方言。這個問題怎么解?仔細想來,有一種可能。“釀”寫作“釀”,也讀作“釀”,“讓”是誤讀。誤讀的重要原因是滁州另一個太守王賜魁在泉水邊自作主張立了塊“讓泉”碑?!搬勅獮榫?,泉香而酒洌;山肴野蔌,雜然而前陳者,太守宴也”,除了開頭,這是《醉翁亭記》第二次提到釀泉,應該是作動詞解?!蹲砦掏び洝妨鱾骱蟛痪眉从杀彼蔚牧硪粋€大文豪兼書法家蘇東坡揮筆記錄,由石工刻于醉翁亭西的寶宋齋內,成了千古名篇。直到清康熙年間另一個叫王賜魁的滁州太守也很不安分,偏要刻“讓泉”兩字于碑上,鑲嵌于泉側。又過了若干年,從慶歷五年十月二十二日到慶歷八年二月,歐陽修擔任滁州太守前后約兩年零四個月時間,歐陽修直接寫滁州的除了《醉翁亭記》《豐樂亭記》《菱溪石記》,描寫瑯琊山自然景色和名勝景點的詩句還有三十多首。歐陽修有《題滁州醉翁亭》:“聲如自空落,瀉向兩檐前。流入巖下溪,幽泉助涓涓。響不亂人語,其清非管弦。豈不美絲竹?絲竹不勝繁?!币粭l清淺的溪水,自歐陽修《醉翁亭記》面世之日起,滁州和滁州的山就著稱于世。環滁皆山,環滁亦皆水也。滁州因為水多水好,植被分外豐盛。這么說有些絕對,其實不止滁州,植物像人一樣,水是植物密友,凡水源豐盛的地方,植物大多郁郁蔥蔥,再來點陽光,那就是植物園,就是南美洲了。
我覺得最好玩的其實是流傳的訛誤,比如“釀泉”還是“讓泉”,在所有能查到的點校本中都認為,釀泉應為讓泉。讓者,兩峰之間流出地面。但證據其實也是單一的,比如都以王賜魁的碑為據。王賜魁,清康熙二十二年到二十三年任滁州知州,補修了兩卷《滁州續志》,《游醉翁亭(二首)》其一:“攬勝尋幽過野塘,有亭峙立石橋旁。碑中墨跡生苔色,樹底云根點綠芳。前哲登臨傳世遠,后人題詠續游長。漫云既醉不關酒,亭外仍流曲水觴?!逼涠骸熬G滿深林處處鶯,讓泉時作佩環聲。名含酒意心先醉,身傍梅花夢亦清。綽約輕風思道子,參差奇石訪初平。流連不禁詩脾渴,且酌流觴代兕觥?!?
在滁州,我第一次看見并記憶深刻的植物是鬼柳。這種諢名鬼柳的高大落葉喬木,也叫楓楊,顧名思義,像柳像楓像楊。從植物分布來講,鬼柳很平常,黃河以南常見。但現如今有水有荒野還舍得拋荒的地方,在人口密度較稠密的黃河以南,也是難得一見。
爬在著名的江淮分水嶺張八嶺脊背上,我沒有求證,八嶺湖應該是虛數,彎彎曲曲大約走過了好幾個山嶺,才到了張八嶺,也就是明光境內。到了張八嶺的八嶺湖,這條水已經不能稱之為湖了,湖是有寬度的水域,一些河段窄得像小溝渠,溝渠的兩邊,楓楊開始締造它繁盛的家園。我不知道別人是如何看這種在荒野里特別是淺水河岸邊成群出現的根系龐大或暴露或隱蔽的結著頎長柳條的母性植物,在我的眼里,它們像荒野一樣安靜、安淡、安穩。我主觀地認為它是母性的,就像南方的榕樹一樣,天生枝葉茂盛,每到一處都樂于扎根,子孫充足。這種母性的有魅力的植物,在荒野里出現,不可思議地溫柔、抒情甚至人格化了。這就是奇特的人和自然的關系。有的時候,你會覺得荒野可怖,遍地是陷阱,是毒蛇,是無法躲避的傷害。而有的時候,你會覺得荒野是柔軟的細膩的,是更美好的。更美好,是因為荒野里的一些元素,比文明化的城市更能喚醒人的本性,比如說對于自然的親近。人怎么能脫離自然呢?即便生下來就住在鋼筋混凝土火柴盒里,每天還是要抬頭看看天,看看流云,看看即將到來的風暴。歐陽修在《醉翁亭記》里提到在滁州做太守時常與同道者去體驗和享受“山林之樂”。山林之樂,是人本近自然的天性。
荒野是未經雕琢的自然。自然,特別是未經雕琢的自然,越來越稀罕了。河道不必寬,水流不必清,樹木不必高大,道路不必平,即便是道旁裸露的泥土,也不必都覆蓋上草木。旁逸斜出,在這個時候是自然本性,是規整之外的美。只有在大片的荒野里出現的特異的楓楊,才夠格稱得上鬼柳。鬼者,變也,不可捉摸。裸露、發達幾近人形的根系,疏朗剛勁的樹干,交織的濃蔭,生活在近水環境甚至能長期泡在水里,欣欣然,這是荒野里的鬼柳的面目。它才叫鬼柳,似乎有異于或高于人世凡物的生存能力。人們對于鬼本身是懼怕的,但對于具有鬼一樣特異能力的人和事物往往是欣賞的。比如父母常常把古靈精怪的小孩子稱作“鬼東西”,是嗔怪。叫作鬼柳,也是對其長相和生命力的驚奇。
在滁州,還有一種植物可以與鬼柳媲美。這就是池杉。我是在朋友發來的照片上見到了碧波千畝的池杉湖和清秀頎長的池杉林。位于滁州來安和南京六合交界的池杉湖國家濕地公園占地近六千畝,為華東地區最大的濕地公園,樹生水中,鳥鳴林中,魚游水中,形成一種類似于南美亞馬遜六月的生態景觀。池杉,顧名思義,長在池塘里的杉木。杉木科植物都喜溫熱濕潤,池杉尤甚,長在水里,還青蔥挺拔。這種長在水里的樹木不少,比如紅樹林,長江流域以南山區重要的造林樹種。
滁州的水怎么豐盛法呢?以大滁州為坐標,整個滁州地域由南向北正好夾在江淮之間,南北有長江淮河兩大水系,支流紛出,滁州想不跟水打交道都很難。以小滁州為坐標,隔滁河與南京相望,距南京城50余里,所以歷史上的滁州為棠邑之地,即今南京六合區,為六朝京畿之地,自古有“金陵鎖鑰,江淮保障”之稱。
從六朝到宋朝不過三百多年,但江山易主,京都的位置北上,滁州的乃至南京的政治地位和地理地位急劇下滑,從開封到滁州,歐陽修這個一向孜孜不倦的三好官員自然會有不遇不暢之嘆。但江淮又確實是自然環境很美,糧油富庶。歐陽修攜眾游山林得山林之樂也是難免的。
三十年前,我在蘭州上學,畢業時,身邊最要好的朋友和她的男友為了能長長久久,一起分到了滁州。滁州當時有個揚子集團,風頭正健,出了很多品牌,包括德國西門子冰箱在中國大陸的生產線后來也被它收購了。這個時期也是中國電器行業的黃金時期。從那個時期開始,滁州在腦海里就成了有景有人有事的地方,也就成了向往之地。
人其實容易燈下黑??催h方不難,從小,我們就被教育要胸懷大志,登高望遠。于是,走出了家門,走出了家園,甚至走出了國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