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開始，李和尚晚上去了哪里，又做了什么，沒人知道，隊里的人只知道第二天中午，就能看見李和尚帶著槍支回來。

一縷陽光從窗戶中照射進來。城隍廟中那頗具備年代感的雕像胸前油亮的紅色顏料反著紅艷艷的光，顯得雕像面容怕人的暈紅。灰塵旋舞在田妮，鄭娃子，呂拒，以及十多個隊員身上。光線因此偏移了位置。那被塵埃擋住的光在地面上留下了斑影。

就像是十多個人鞋上的鞋帶映出的影兒。

一陣冷風從敞開大門中吹了進來，那屋中的灰塵四散著飛走，留在地面上的斑影就此也沒了蹤跡。像是有一股寒冷的氣浪在屋子里波動著。

鄭娃子站在凳子上擺正著呂拒拿槍的姿勢，一面說:“一隊隊員，你們也跟著做。”

一隊隊員瞅著呂拒舉起了鳥銃。

田妮走在孩子們空隙里，說:“你們跟著做。”

那些身高和鳥銃差不多的孩子們舉起了鳥銃，目光堅毅地盯著前方。

李二娃子從門外跑了進來，新奇地看著半蹲在地上的孩子們。

寒鴉聒噪，眾人紛紛看了去。激動，澎湃的心潮像是映入眼簾的畫面一樣。光照在路兩邊上梯田中，水面似蕩起粼粼的波紋，晃著路上遠遠而來的一個人影。

他的步伐很慢，腦袋一晃一晃的，晃著油亮的光。那身上的模糊血紅似乎也在步伐的節(jié)奏中流淌到陰影里。

“別分神，你們繼續(xù)練槍。”鄭娃子抬高呂拒胳膊，目光從遠處人影中移開，順著槍管看去。“一隊隊員都將胳膊抬高一點。”

一隊隊員看著呂拒抬高胳膊。

田妮說:“你們也抬高。”

孩子們抬高手臂。鳥銃幾乎要舉過他們的頭頂上。

李二娃子站在門邊上看到李和尚渾身血淋淋的，背負著雙刀，拎著王八殼子從門前走過。他跟著出去的時候，李和尚已上到了屋頂之上。

東方金黃的太陽緩緩從蒼松翠柏枝頭上升起，昏暗的天地漸漸亮了起來，透過枝頭空隙射來的余光顯得他的臉怕人的慘白，他坐在屋頂上，拿著日本人的軍用酒壺喝酒。瓦片上的光烘著他的身子，使得他整個身子像是被光影包容了一般。

李二娃子想:“他昨夜殺日本人去了。”

“我該不該告訴母親。告訴母親，母親一定會告訴成大少爺?shù)模桓嬖V母親，成大少爺不組織鄉(xiāng)鄰防備，日本人來陰馬河鄉(xiāng)時鄉(xiāng)親就要遭殃了。”

“還是告訴母親，母親叮囑過讓我盯著他們。成大少爺對我家不薄，可別讓他們?nèi)浅鍪裁磥y子。”

李二娃子跑回家告訴了肥胖婆娘時，肥胖婆娘蹦得老高，看著李二娃子，就像是看見了瘟神一般，雙手掐著腰，瞪著眼珠子，急得直跺腳。

“那個小和尚大晚上跑出去殺日本人啦！”

“我沒看見他殺日本人，只看見他渾身是血，還拿著日本人的軍用酒壺。”

“那就是殺日本人，殺了日本人可是天大的事兒。”拉起李二娃子的手，肥胖婆娘走了幾步，李二娃子像是小雞仔兒一樣被她甩在了身后。

她覺察到不對，抱起李二娃子飛也似地向著成府跑了。

她的心火急火燎的，像是被點燃了。那路邊微風中的柳樹，搖曳的樹影似乎都在注視著她，嘲笑著她。

她肥胖的屁股每扭一下，似乎都要大了一圈，圓滾滾的腰身像是扣上的水桶，屁股扭著，水桶可以巋然不動。

頭發(fā)也亂了，像是燕子窩邊的雜草支棱著的，倒下的，參差不齊地在風中飄著。

她那焦急的眼神里只能看到扭曲的畫面。青磚碧瓦像是一抹模糊的影兒，涌入她眼簾，又從她眼角飄走，身旁的墻，房檐，柳枝亂作一團擰巴著散開。

肥胖婆娘與成財主家是有淵源的。上幾輩，他們就是一家人。論起輩分，成全友應該管肥胖婆娘叫聲姑姑，但是那已經(jīng)是幾輩子前的事兒了。

所以現(xiàn)在成全友以李家嬸子稱呼肥胖婆娘。

肥胖婆娘也姓成，名曰:阿嬌。

但是這名字似乎就是一個嘲諷，成阿嬌卻不嬌美，活脫脫的一個肉球子。

在飲馬河鄉(xiāng)，許多嚼舌根子的婆姨背地里都稱呼成阿嬌是母天蓬元帥轉世。

到了成府砸開了門，成阿嬌不管靈兒，徑直走到成家的大堂。

成全友閉著眼睛躺在炕上，旁邊炕桌上的煙槍還在冒著煙兒。一陣風從敞開窗戶吹進來，那冒煙的煙槍立刻熄滅了火苗，裊裊煙塵散開了。

成全友胸前敞開的衣服被風吹落，露出他瘦骨嶙峋的胸膛。在呼吸時，他的胸口活脫脫只剩下一副骨頭架子。

他微弱的喘息聲似乎融合在風聲里，微弱而沙啞，有點像是水流沖刷沙石的聲音。

炕桌上煙槍盤子中嗆人的大煙味兒彌漫在屋中。

“成家大少爺，”成阿嬌吼，一面擦拭著額頭上的汗珠。“那個和尚惹事兒啦！”

成全友睜開眼睛看到成阿嬌肥嘟嘟的臉蛋上通紅，胸脯劇烈地起伏著。那像是水桶一樣的肥胖身影就印刻在地上。

看了一眼地面上成阿嬌的身影后，他恍惚間看到那陰影從地上晃了起來，像是臟黑的抹布般向他飛了來。他覺得自己要瘋了，不管怎么樣成阿嬌都是為了自己好，他不應該抽這么的大煙。

他壓住內(nèi)心的厭煩，想:“那小和尚新招的生手。能惹出什么事兒來。”笑著說:“李家嬸子火急火燎地來，就是說那小和尚的嗎？”

成阿嬌放下李二娃子，瞪著他，說:“二娃子，將你看到的說一遍。”

李二娃子羞澀地低著頭，雙手擺弄著衣角。他身旁的身影搭在炕沿上。

“我看到看到……”

成全友從炕桌上抓起一把糖扔到炕邊上，身材婀娜的靈兒上炕坐在成全友的身邊為他揉著雙腿。

“吃糖，”成全友說，“邊吃邊說。”

成阿嬌一把抓住李二娃子的衣領子，像是拎小雞一樣將他拎到炕沿。

“大少爺給你糖吃，你還不吃，你老李家八輩子不舍得買塊糖吃。”

李二娃子抓起糖，塞到嘴里一塊。

“那個小和尚晚上出去殺日本人了。”

“娘給你一塊，”他將臟兮兮的小手舉到成阿嬌的面前，渴望地看著她。

成阿嬌抓起李二娃手中的糖踹到兜里，笑咪咪地瞅著成全友說:“大少爺，早做防備呀！”

成全友說:“你們親眼看見了？”

李二娃子說:“沒看見他殺人，只看見他挎著王八殼子渾身是血的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