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冶縣衙落位在縣城的東部,坐北朝南,與華林西巷相隔兩個街巷。
縣衙左翼為觀風樓,又右翼為樂樓,縣衙大門兩側分別有八字墻,大門兩側楹聯書寫著:吃百姓之,穿百姓之衣,莫道百姓可欺;得一官不榮,失一官不辱,勿說一官無用,地方全靠一官。正上方一塊黑漆大匾上寫著“大冶縣暑”四個大字。
從大門進去后,便是一座照壁,穿過照壁就有兩個小門房,此時兩個門子正在打盹,兩側又各有三四間屋子,便是衙役值班與更夫居住的地方,過了門子后便見一宅門,宅門后就是四合院樣式的大堂,大堂院子里停著兩臺轎子,便是縣尊平日出行所乘之物。
大堂中間便是堂屋,正是縣尊坐堂的地方,兩側廂房則分別是承發房與架格庫以及吏、戶、兵、刑、禮、工各房處理公務場所,此時大部分屬官與吏員均已下值,僅兵房與戶房里傳出微弱的燈光,近來黃荊山匪事讓縣尊焦頭爛額,兵房倒是不敢有任何怠慢,縣丞與兵房司吏每天都在輪流值班,隨時等待縣尊的傳喚與備詢。
相對于大堂的安靜,二堂里卻時不時傳出爭吵的聲音,二堂中間是縣尊與幕僚辦公的地方,縣衙里不是所有人都能進出,整個大冶縣能夠進入到這個地方的人不超過兩只手,剛好正在爭吵的人都在此列。
大冶縣令楊國銳是南直隸廬州府無為州人士,天啟三年的同進士出身,不到四十歲就已兩鬢微白,端坐在書案后,左手揉著額頭,神情頗為無奈。
站在身邊的幕僚看著下手正在爭吵的兩撥人,輕輕搖了搖頭,瞥了一眼焦頭難額的縣尊,幕僚心里嘆息一聲,誰知道平日高高在上的一縣大老爺也會面臨如此難堪的境地。
砰的一聲,有人將杯子重重拍在案幾上,濺起一陣茶水,驚得縣令楊國銳一個激靈。
幕僚鄒了鄒眉,這些人太不把縣尊放在眼里了,可是他也知道縣尊不能出言呵斥,甚至要好言安慰,當個和事佬。
“別人怕你余家勢大,我侯府可不怕你,縱容匪患,你余家擔當得起嗎?”拍桌子之人身材魁梧,身穿錦緞袴褶,腰上是鍍金束帶,富貴逼人,雖然年紀輕輕但眉宇之間已經隱隱有不怒自威的氣象,此人正是興安侯徐繼本的嫡子徐治安。
與他對坐之人面容清癯,穿著直身交領袍服,頭戴四方平定巾,自是一副儒家士人裝扮,正是大冶余家的當代家主兼家余山書院山長余玉啟。
余玉啟冷笑道:“好一個縱容匪患,小侯爺是要給余家扣上一頂莫須有的罪名嗎,莫不是欺我余家朝中無人?”
大冶茗山余家,可謂是大冶最有名氣的官宦世家,自明朝開國到現在,余氏一族有功名者四十多人,做到七品縣官的就有十數人,三品巡撫以上的就有三人,二品尚書以上有兩人,整個家族在湖廣一帶開枝散葉、根深蒂固,歷整個明朝數百年而不衰。
當代最有名的還是做到南贛巡撫的余玉節,他是余玉啟的胞弟,萬歷年間的進士,只不過歿于崇禎二年,但其六子卻各個一時俊彥,其中長子余文明已經知海寧知縣,四子余際明知荼陵州知州。
余玉啟說余家朝中無人,其他人自然不會信以為真,且不說直系子弟做官的,算上聯姻旁系、同年好友之類,說余家的影響力遍布朝野毫不為過。
這兩家在房里爭吵不休,作為縣衙主人的楊國銳插不進嘴,雖然他是大冶的青天大老爺,但那是相對于那些平民百姓而言,在徐家、余家面前擺縣令的官威,那不夠看的。
而且除了徐家、余家,下面還坐著華家大管事、號稱吳百萬的吳崇尚三子吳邦正、控制大冶大半私礦的靈鄉盧氏的盧茂輝。。。一眼望去,沒一個好相與的,縣令楊國銳委實覺得憋屈和頭疼。
楊國銳心里咒罵黃荊匪,惹誰不好,非要把大冶所有的大爺都得罪一遍,連累他堂堂縣尊也要受氣。
作為一縣父母官,楊國銳不得不出面緩和一下大家的情緒:“大家有話好好說,都是為了坐下來好好商議萬全之策。”
“萬全之策?哼,我侯府的子弟馬上要頭七了。”小侯爺徐治安一句話就把楊國銳的話嗆了回去。
“小侯爺,侯府出了此等意外,我等表示哀悼,雖說死者為大,但眼下最要緊的是救出其他被綁子弟。”見徐治安絲毫不給點面子,縣尊楊國銳不禁也動了氣,你興安侯官再大,我好歹也是一個長輩,當著這么多人的面讓我下不來臺,以后如何治理本縣。
“小侯爺意思是讓我們幾家的子弟也為侯府陪葬嗎?”一旁的盧茂輝不滿的逼問道。
徐治安自然知曉其他幾家已經私下串通一氣,準備交贖金救人,甚至他已經從內線得知黃荊匪已經派人與其他幾家都搭上話了,他氣的就是這點,憑什么他徐家子弟就該枉死。
“縣衙到底出不出兵一同圍剿黃荊山匪,還請給個準話,我好回去稟告我家侯爺。“眼見縣令楊國銳一心想當個和事佬,其他幾家私下已經達成了協議,徐治安只得搬出興安侯向縣衙施壓。
”剿滅匪患是本堂職責所在,不過救人也是要緊之事,黃荊山易守難攻,縣衙三班衙役和巡檢司年初剿匪損失了不少人手,至于如何剿滅黃荊山,還需要從長計議。“楊國銳是聰明人,自然不會往徐治安挖的坑里跳,況且先不說縣衙人手能不能剿滅黃荊山,要是在這個過程中逼得黃荊匪魚死網破把其他幾家被綁子弟一并害了,他這個縣令怕是也當到頭了。
所以完全之策就是拖,拖到其他家交了贖金后,再組織三班、巡檢司、鄉兵以及各家家丁一同圍剿。
但顯然徐治安等不及了,這件事不僅僅是死了一個旁系子弟這么簡單,而是關系到興安侯的面子與聲望,如今國朝內憂外患,當今圣上明顯開始重視勛戚,如果興安侯府子弟死于土匪之手,而堂堂興安侯卻束手無策的,傳出去只怕會讓當今圣上對勛戚更加失望。
”爾等食君祿而不忠君事,我侯府定會參上一本。“徐治安站起來,環顧一周后撂下威脅的話。”既然大家都唯唯諾諾,與虎謀皮,我侯府自行招募義士剿滅,到時候若是刀槍不長眼或者土匪喪心病狂撕票,諸位可切莫怪我侯府不與大家通氣。“
徐治安冷笑地摔門而去,只留下縣令楊國銳和其他幾家大人物們面面相覷。
“豎子猖狂!”吳邦正低聲罵道。
“他侯府安敢如此欺辱縣尊!”盧茂輝有些不懷好意地看了一眼楊國銳。
“何至如此!”華府大管家華伯心里只是擔心二少能否平安回來。
楊國銳氣得站了起來,手上下意識地想拿驚堂木震懾一下,一旁的幕僚見狀趕緊過去扶住,握著縣尊的手稍稍加重了點力道。
楊國銳醒過神來,看來一眼眾人,緩緩座下。
清了清嗓子道:“諸位也見識到了,看來興安侯是鐵了心要與黃荊匪魚死網破,我一人榮辱算不得什么,要是連累諸位子侄有個三長兩短,我這做父母官的到時候愧責難逃呀。”
“如今只能答應黃荊山的條件了,先把人贖回來要緊。”華府大管家帶來的是華夫人吳氏的意見,破財消災,阿彌陀佛。
吳邦正與華府大管家交換了一下眼色,點了點頭,他是華夫人吳氏的親兄長,自家子侄與外甥都被土匪綁票,自然只想平安無事,吳家和華家也不差那幾千兩銀子——吳百萬的口頭禪就是:能用銀子解決的事都不是算事。
“我看此事要快,興安侯這次定是有備而來。”余玉啟打聽到興安侯府這幾天的動作,族里的商號也傳回消息,黃陂守備的一支官兵隊伍也正向大冶而來,看來興安侯這次還是請動了黃陂兵。
楊國銳連忙讓幕僚去請縣丞周秉義,縣衙這邊他讓周秉義全權負責此事,得罪一個興安侯不要緊,要是得罪了這幾個大家族,以后他這個縣令只怕是沒法當,錢糧賦稅、鋪路修橋、賑災安置,哪一件不得靠這幾個大家族?
一想到此中門道,楊國銳頓時感覺這縣令做得索然無味。
看來還是需要走些門路,三年一期的外察馬上就要來了,這幾年大冶也算政治清明,風調雨順,相比江北的蘄黃而言也沒有流寇襲擾,偶爾一些匪患也無傷大雅,若是能博個中上考核結果,往上爬一級也不是不可能的。
但黃荊匪終究是個禍患,如果在自己的任期內被剿滅,也算一樁功績,于是心里想著還是需要私下跟興安侯保持一下關系,人質順利贖回后,如果真要剿滅黃荊匪,縣衙也是可以出一些人手的。
不到一會,縣丞周秉義便被領了進來,幾方又商議了一刻鐘,最后確定了贖銀與交割方式后各自散去。
而他們不知道是,就在他們商議的時候,摔門而出的徐治本已經安排心腹家丁騎上快馬向金牛鎮的方向疾馳而去,在那里黃陂守備黃元爵領著手下一百八十精銳人馬已經偷偷駐扎,同時尚和堡徐村的老宅里,興安侯的家丁、莊客以及招募的打行也在整裝待發。
他們的目標是后天突襲黃荊寨,今天徐治本鬧縣衙只是為了掩人耳目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