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顯復位后,立即著手恢復了大唐在女帝前的舊制。
神龍元年冬,昔日女帝崩殂,洛陽再無什么留得住渴望回到故都的士族。
李裹兒便是在這樣的冬日里,見到了她于兄長眼中窺得的,那個盛世長安,“綾羅成堆,簪纓策馬,花團錦簇,雅客瀟灑……”
她坐于特制的步禁上,隔著帷幔,目光掠過萬民跪伏的朱雀街,落在遠處的皇宮上,“重潤哥哥,這便是你口中的長安么?果然與我所見的……不同。”
原以為是,云日隱層闕,風煙出綺疏。
卻是,狎興生疏,酒徒蕭索,不似少年時。
“可比起你來,這個長安……也太無趣了。”她的兄長,袖間便是半個盛唐風月。
而眼前的都城,除了高高在上的皇權,再無故人。
也好,故人已去,這棋,也該由她來下了,勝負如何,今又何懼呢。
不知是否自那日起,安樂公主恃父寵愛、野心勃勃的說法就日囂塵上。
她營建居室及安樂佛廬,俱是模擬宮禁,工巧更要超出一頭。
她曾奏請將昆明池賜給她作私家池沼,李顯未允,她便開鑿定昆池,綿延數(shù)里之地。
李重潤曾囑咐她謹言慎行,如今她權傾朝野,侯王權臣多出其門。
“重潤哥哥,我今日聽到句童謠,是這樣唱的:可憐安樂寺,了了樹頭懸。”她倦臥于榻,搖晃酒壺,哈哈笑起來。
景龍元年的某日。早朝時,李顯宣安樂公主上殿。
李裹兒通身華貴,裙擺逶迤,群臣退避。
未及至御前,她忽停步,穿過面色不佳的朝臣,走到正依禮垂首一人身前,“抬起頭來。”
李顯微怒,“安樂!你又胡鬧什么?”
李裹兒并不理會李顯的臉色,“抬頭。”
李顯嘆道,“……唉,便聽她的罷!”
那人抬首,形容俊俏,李裹兒盯著他的眼睛。
李顯向她借介紹道,“這是武承嗣之子,武延秀。當日魏王之弟……魏王,你可還記得?”
李裹兒短促地“哈”了一聲,“本宮自然記得。”
安樂公主與左衛(wèi)中郎將武延秀的婚事,在李顯安排下備得很快。
李顯大約是以為她喜歡。
從出生開始的虧欠,如越掘越深的溝壑,愈知道填不了,愈想要彌補。
似今非昔比,李顯給了李裹兒一場榮華之至的婚禮。
出嫁這日,借皇后車駕,自宮中駛往公主府,帝后為御安福門臨觀。
雍州長史竇懷貞為禮會使、弘文館學士作為儐相,相王為之障車,捐賜金帛不計其數(shù),公主府夜如白晝。
層疊廬帳,紅燭高燒,光影搖曳,似重回舊日。李裹兒側耳聽夜鴉嘶鳴,有些出神,“南九,你怎未死在外面?”
相隔帷帳,她溫柔低語,南九默立許久,“我放心不下公主。”
李裹兒不以為然,“我從屬遍布朝野,富貴榮華盡握,終日宴飲歌樂。
述心中所想,行心中所欲,縱天子亦不能駁斥我。何時輪到你放心不下?”
“公主……我想見見你,想知你過得可好。”
李裹兒滿臉的不屑,“過得好?我當你是回來殺我,正如你待我兄長那般。”
鋒芒挑破塵封往事,南九雙拳緊握,又覺茫然,仇恨快意被那年冬風吹冷,時至今日,他竟似難忍受這樣的言語,“是張易之……”
“張易之,張易之,時至今日,你還是這般推諉卸任呢,南九。”李裹兒丟了扇子,撩開帷帳。
喜服艷紅,她長得這樣好似神女歸瑤臺,本應如此。她捏住南九臉頰,點絳紅的唇輕貼在側。
“公主說的是,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
“否也。”李裹兒搖了搖頭,“你本欲殺他,卻又發(fā)現(xiàn)能借他去殺天子。正如那個中秋夜,你本欲殺我,不是么?”
南九狼狽看著她雙眸,“……是。我本欲殺的人,是武則天。我本欲滅的,是李氏皇權。”
“此等大業(yè),何不繼續(xù)?”
“權勢殺生為因,災禍仇恨為果……”南九攤開手掌,點漆眸中星落霧沉,“我以身為刃,早是他人手中劍,只是身在局中堪不破,如此愚鈍……以殺止殺,罪孽往復。”
無辜者化白骨,活下來的人成為新的行刑者。自由是場美夢,夢醒時,方知無人不在籠中。
這世道鮮血淋漓、白骨成堆,教千萬人赴死。或許也只有死亡,教人看清自己不過也是愚人之一。
為權所愚。
“公主,這些年,你飲了這樣多的酒,從未醉過罷?”匏瓜一分為二,柄系紅線,瓊漿泛澤,“洞房花燭,且飲合巹。此酒名,一夢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