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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反日救國的一條正路

劉半農

蘇州人打架,把辮子往頭上一盤,握著拳頭大呼三聲“來!來!來!”到真要打了,他卻把辮子往后一抹,拔腳便逃,口中說聲“今天沒吃飽飯,不打你,明天收拾你”。

這一段故事,真把蘇州人挖苦得夠了。然而,我們自己想想,我們的舉動,我們的所謂“救國事業”,還不是道地的蘇州貨!

國難臨頭了,我們開大會,派職員,打電報,發宣言,游行,示威,演講,貼標語,叫口號,纏黑紗,甚至于寫血書,看上去何嘗不慷慨激昂,轟轟烈烈。可是,只須看見一個日本兵拿著槍來了,保管嚇得大家一哄而散;只須聽見一響日本槍,保管嚇得大家魂不附體;恐怕還不見得能像蘇州人從容不迫的說聲“今天沒吃飽飯,明天收拾你”。

我說這話并不是冤人,也不是要“長他人之志氣,滅自己之威風”,卻因事實是如此,與其有話留給別人說,不如自己說。

前星期二,某處某某兩校學生,結隊游行既畢,忽然聽見一個消息,說日本兵要到兩校附近去練習打靶,已得當地公安局許可。嗐!好!兩校的學生,連夜就嚇得精光!有一部分乘火車逃到了北平,見了人就氣喘喘地問:

“不好了!日本兵要占據我們的學校了,有什么辦法?”

有什么辦法!人家只吹了一口氣,就叫你們不遠數百里一逃而至北平,還有什么辦法!

當我們結隊游行了大半天,叫了大半天的口號之后,回到家中,可真有些累了。我們坐一坐,喝口水,擦把臉,自己想:今天辛苦了,救了大半天的國。

不差,的確辛苦了,的確救了大半天的國:這是事實,非但是事實,亦許還是真理!

但是,就國的一方面說,勞你駕去救它,費了這么大的勁,它受到了一絲一毫一粒芝麻大的益處沒有?

我敢甘脆的說,沒有!因為這也是事實,這也是真理。

非但國沒有受到益處,而且說不定還受到了相當的害處:

你說這種游行示威叫口號可以嚇倒日本人么?日本人就不怕你這一手。非但不怕,而且正要利用:他可以用這些材料向國際宣傳,說中國人頻頻加以仇視與侮辱,致兩國間有不愉快的感情,為自衛計,不得不有斷然的處置。同時他還可以用這些材料去刺激本國的軍人,使他們對于中國人更加仇恨,在打仗時更加活躍。

你說你要借此喚醒本國人么?能醒的不喚自醒,不能醒的喚也不醒。我親眼看見游行隊在街上走,街旁的市民報之以冷笑,甚至于加以一兩句尖酸刻毒的批評。他們的鋪子里正堆滿著日本貨;他們正要借著日本貨的來源減少而居奇;他們正要借此機會而向有政治關系的銀行擠兌;他們正要借此做標金;正要借此把銀元的價值從四十吊抑低到三十五六吊。你向他們呼號,他們不把日本人當作敵人,卻先把你們當作敵人。

我們都有我們的正業:讀書的應當讀書,教書的應當教書。讀一點鐘書和教一點鐘書對于國家有什么好處,雖然目前看不見,但總在國家的進益項下記著。假定一個青年因為游行叫口號而犧牲三點鐘,一百萬青年就可以犧牲三百萬點鐘。無端在國家的進益項下減少了三百萬點鐘的正當工作及其效率,而其替代工作之效率等于零,這是何等重大的損失。

我們應當知道,我們所叫的口號,并不是五印掌心雷,可以叫日本人望風而靡;也不是張天師的神符,可以叫麻木不仁的國民一變而為生龍活虎。我們要救國,無論對內對外,應另取一條切實有效的途徑,不能老用這一套村童撒野、村婦罵街的幼稚手段。

我們應當知道,此番日本出兵,并不是由于一朝一夕之憤,卻是二三十年以來處心積慮的結果;所以既然出了兵,決不能象五三那次一樣輕易撤去。他們或者竟要老老實實的永遠占據土地,因為我們雖然承認滿蒙是我們的,他們卻承認滿蒙是他們的;在這種觀察點之下,他們覺得永遠占據土地,正是分所當然,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地。或者他們因為國際的空氣不大好,暫時特別客氣些,把土地交還給我們,可是,所交還的是名,所侵占的是實;所交還的是膚廓,是糟粕,所侵占的是膏血,是精華。總而言之,半斤還是八兩,滿蒙從此完結。

我們應當知道,日本之所以要占據滿蒙,雖然是帝國主義者的野心的具體的表露,卻也是勢有所不得不然。他們國小民多,若不向外發展,決然不能生存;而要向外發展,除滿蒙外實無更好的路徑。所以他們對于滿蒙的競爭,決然不是隨便的嘗試,決然不是無端同中國人開玩笑,決然不是兒戲。他們能得到滿蒙就是一條活路,得不到就是一條死路。所以,要是我們以為中國有的是地方,這滿蒙有也可以,沒有也可以,那就不如趁早奉送給他,也省得許多麻煩,省得彼此傷了和氣!要是以為滿蒙是應當爭的,那就必須徹底了解這種的爭不是嘗試,不是開玩笑,不是兒戲,而是個判定你死我活,或我死你活的大決斗。必須有了這樣的見解,然后才可以爭一爭。

我們應當知道,所謂不抵抗,實在只是不能抵抗。沈陽駐有五萬重兵,只不到一千個日本兵就占據了沈陽城!退到一百萬步說,你即使不開槍抵抗,難道不能關一關城門,使他攻上三天五天么?從此我們可以明了,中國之所謂兵,只是一大堆的宜于殺戮同胞的劊子手,要放到國際的疆場上去,只是增加國際的笑談而已。

我們應當知道,現在中國所處的地位,只有兩條路可以走。第一條路是不抵抗而投降,訂一個城下之盟。第二條路就是抵抗,就是打,打必敗,敗必降,結果也是訂一個城下之盟。

我們應當知道,日本此次出兵,雖然是軍人方面的自動,沒有經過正當的政治手續,所以幣原說:“吞滿洲無異于吞炸彈”;其余在政治上較有遠大眼光者,亦以為日本憲政從此破壞,是日本本身的一件大事。但這是日本的事,決不與中國相干。日本決不能因為有這樣的事就減輕了對于中國的打擊;到臨了,必還是有實力的武人占了優勢,文人只是供奔走而已。所以,假使我們中國人要希望日本的文人武人意見分歧,因而得以茍安一時,茍延殘喘,那就與希望日本再有一次大地震一樣的渺茫,一樣的可恥!

我們應當知道,國際聯盟不過是那么一回事;國際聯盟里的那幾位先生,也不過是那么幾位先生。別說他們被日本人包圍了不肯說公道話,即使肯說,他們手下并沒有一支國際軍,還不是嘴上擦石灰——白費。而況,中國人自以為得到了“不抵抗”三個字的秘訣,就可以博得人家的同情與眼淚,殊不知“不抵抗”之在歐美人心目中,只是“卑怯”(Coward)的表露,照字典上的解說是“缺乏膽量”(Wanting Courage),“沒有靈魂”(Spiritless),以這種資格求助于人,人家雖然表面上同你敷衍,骨底里還不是冷笑一陣子完事!

我們應當知道,中國人挨日本人的打,并不是偶然,是活該!中國的地面比日本大到幾十倍,富饒到幾十倍,為什么連窮鄉僻壤的小鋪子里也充滿了日本貨?中國的人口比日本多到幾十倍,軍隊的數目也多到幾十倍,為什么中國人見了日本人就如同老鼠見了貓?為什么中國的闊人軍閥們看了本國全體民眾小得不如一顆米,看見了日本的賣金丹賣手槍的流氓就頭昏心痛不敢放一個屁?難道日本的富強是買香檳票買來的,中國的貧弱是天火燒成的?如其不是,那就是我們的不爭氣,是我們的罪孽深重,我們辜負了這神州一片土,我們對不起我們的祖宗!我們居然還有城磚厚的臉皮去向歐美人乞憐!要是我們老照著這樣的情形混下去,即使能于保全國土,至多也不過是稍有天良不肯掘賣祖宗墳墓的破落戶,不是顯親揚名光前裕后的好子弟。

知道了以上各點,然后才可以說反日,然后才可以說救國。

反日與救國雖然可以連接在一起說,卻并不是一件事,應當分別而論。

先說反日。

何以要反日,因為日本人是我們的仇人,而且不是普通的仇人,是勢不兩立、不共戴天的死仇!

對付死仇并不是打哈哈的,必須能忍能做,然后才可以達到報仇雪恥的目的。

所謂能忍,是說無論你用怎樣不堪的手段對待我,我只是忍受。你罵我,我忍受;你打我,我忍受;甚至于你要殺我,我若認為應當忍受,還是忍受。

我們沒有感情上的“是可忍,孰不可忍”,只有事理上的“在應忍時無不可忍”。

我們唯一的表示是:你罵我,我不響;你打我,我不討饒,我不哭:我們有眼淚往肚子里汪,決不掉給你日本人看。

我們平時對于日本人無所用其忿忿然;見了面點頭還是點頭,握手還是握手——但須記得,這便是將來拿著刀子通你的手。

我們寧餓死,不與日本人發生任何職業上的合作關系,小而至于拉車的不拉日本人,大而至于月薪六百元的東方文化委員會委員也不干。

我們立誓終身不買日本貨(除有關知識的書籍,及往日本游歷時),天天自己摸著良心自頂至踵檢查一下;我們不必硬勸別人,別人自然會被我們的血誠所感動;也不必硬去取締奸商,到沒有人買了,奸商也就無從奸起了。

我們一切都是不動聲色,只是痛心切齒的記牢了四個字:總有一天!

到了那一天,我們就做,我們就拼命。

我們有槍就用槍,沒有槍就用刀,沒有刀可以用木棍,用樹枝,用磚石,再沒有,我們有頭可以撞,有拳可以揮,有腳可以踢,有牙齒可以咬!“困獸猶斗”:當一條狗被人打得要死的時候,它還能占據了一只墻角,睜著慘綠的眼睛,露著雪白的牙齒,想要用最后的力量咬了你一毒口才死,難道中國人就不如一條狗!

我們拼!能組成軍隊就用軍隊拼,不能組成軍隊連合了十個八個人三個五個人也可以拼,單獨一個人也可以拼!你叫我們軍隊也好,土匪也好,暴徒也好,什么名義都可以,我們所要的是拼。一個拼死一個不賠本,一個拼死兩個還賺一個!

只須世界上還剩得一個中國人,你們日本人休想好好的過;只須世界上還剩得一滴中國人的血,必須拼到了你們日本人相等的血才甘心。

這就是我所主張的忍與做。

怎樣救國?

國是個有機物,并不是呆然的一大塊。

現在的中國,并不像歐戰后的德國一樣只受了些硬傷,乃是每一個組織每一個細胞都在出膿都在腐爛。

細胞就是我們自己,組織就是我們自己的事業。

所以,要救國,先該救我們自己,先該救我們自己的事業。自己不肯救,只是呼號著:“救!救!救!”其結果必至于不可救。

要救我們自己,應該時時刻刻努力,把自己做成一個堂堂正正能在這競爭劇烈的世界上站得穩腳頭的人;應該時時刻刻責問自己:所做的事,是不是不問大小,每一件都可以在國家的總賬簿上畫一個正號,不畫一個負號。

要救我們的事業,應當問一問自己所做的事業是不是可以和外國同等的人所做的同等的事業一樣好,或比他們更好;做學生的,應當問一問自己的程度能不能比上外國同等的學生,所用的功力能不能比上外國同等的學生;做教員的,應當問一問自己能不能和外國同等的教員一樣熱心于教授,一樣熱心于研究,自己能不能有什么著作什么發明可以和外國同等的教員相當,自己所造就的人材,和對于學術上的供獻,是不是可以置之于世界學林中而無愧。要是別國的學生別國的教員可以打一百分,而我們只可以打九十九分,那還是我們不長進,應當不分晝夜努力趕向前去。必須別人能打一百分,我們也能打一百分,甚至于可以打一百零一分一百零二分,那才算救了我們的事業。

我們不應當看輕我們自己和我們自己的事業。在國的總賬簿上,小學教員是一個人,國民政府主席也只是一個人;一個小學教員能盡職,其價值不亞于一個國民政府主席能盡責。

我們應當鍛練我們的身體。在和平時,這身體是做事業的工具;到戰時就是殺敵的利器。

我們應當寶愛國家的血本。日本貨固然終身不買,別國貨能不買總不買,能有國貨總用國貨。能替國家省下一個銅子,即是替國家多保留一分元氣。

我們應當認定現在是臥薪嘗膽刻苦耐勞的時代,把什么“頹廢主義”“享樂主義”,以及“摩登”“跳舞”等淫逸喪志的東西,一概深惡痛絕,視同蛇蝎。

我們應當愛美。但要愛真的美,不要愛假的美。行為純潔,不做卑鄙齷齪的事,那是美。人格完全,做個頂天立地的漢子,那是美。到必要時,殺身成仁,死得干干凈凈,那是美。有鋼鐵一樣堅固的身體,有金剛鉆一樣剛強而明亮的靈魂,外面穿件藍布大褂,也掩不住他的美。要是做女人的以涂脂抹粉為美,做男子的也跟著她們以涂脂抹粉為美,弄得全國青年,不分男女,一概脂粉化,那是“國家將亡,必有妖孽”,徒見其丑惡可嘔,算不得美。

我們立定主意要一個個的先把自己從臭惡腐爛的膿瘡中救出。我們切切實實立定了腳跟做。只怕我們不做,不怕別人看不見。別人看見了,“人心都是肉做的”,自然會受我們的感動,自然會跟著我們走,自然會跳出了酣嬉昏憒麻木不仁的境界,進入剛強敢果振作有為的境界。移風易俗,端在我輩。

也難保不有少數的人受毒太深,振作不起來的。但這有什么要緊?他們的壽命是有限的。過了三五十年,他們全死了,替代他們的是我們,是我們的子女,是我們的門徒。那是全中華民國的細胞和組織都更新了,還有那一國敢向我們撒野?

我相信我所說的是反日救國的一條正路;除此以外,決沒有第二條路。

你以為話說的太遠,“遠水救不得近火”么?我敢向你擔保:決不太遠,決然不至于來不及。

國家的生命是無窮的,退一步說,民族的生命總是無窮的。現在中國還沒有亡,即使真亡了,大家若能一心一德向這條路上走,遲早必有復國的一天,中華民國必有重放光明的一天。要是不走這條路,中國從此亡定,不過形式上亦許可以仰托外國人的慈悲,多拖延幾天罷了。

附錄

這篇文章里有好幾點是采取胡適之、何海秋、陳寅恪三位先生的談話,特此聲明。

二十年九月二十九日,北平

○閱讀札記

文中諷刺了一些中國人面對日本的侵略只會空喊幾句口號,而無實際舉措。在作者看來,要救國首先要救己,做好自己的事業,從體魄、精神上修煉自己,保留民族的生命力,堅定抗日,最終的勝利終將屬于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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