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處浮在水上望向天空,風息雨停,星光暗淡,晨曦漸明。耳邊忽地響起陸雨的吟唱:“長劍耿耿倚天外,拔長劍兮倚長天。安得倚天劍兮,跨海擊長蛟……”不由嘆道:“雨兒,多謝你啦!若非這柄寶劍,再遲延片刻,怕我也是沒有命在啦!”
水面之上,空氣甚為清新。周處早已經憋悶欲死,當即大大吸了數口空氣,仰面浮在水面上,吐納調息。那小江豚仍然不停拱著周處,竟然真的將他當作小玩具了。周處甚是享受,便覺得它似在給自己按摩一般。
待得恢復些精力,周處便感到腹中饑渴難當,想起那龍肉甚是美味,不由流下口水,當即潛下水底,取了天蠶金網,割了兩大塊龍肉,游到水面上來,咀嚼那龍肉。果然覺得味道大大不同,他自幼多食生肉,相比之下,龍肉果然鮮美無比,不愧有“天上龍肉,地下驢肉”的美稱。
吃飽之后,便覺得精力彌漫,氣力漸復,又在水面上仰浮一日之久,大大睡了一覺,見天色漸已經傍晚,方才向湖岸緩緩游去,直到天色已黑,方才上得岸來。拖著帶傷的身體向宜興城走去。
周處舍生忘死、遍體鱗傷來到一個附近的小村中。卻遇到家家戶戶大放爆竹,歌舞吹唱,歡喜慶賀,燈籠上都寫著“除三害”“賀民生”各式字樣,甚至在燈籠之上雕有蛟龍圖案。
周處原本以為是除去惡龍便當引得民眾歡喜,誰知村民們竟然以為周處被惡龍吃掉而大肆慶賀,更有甚者在那燈籠上寫甚么“驅邪辟惡”“拜敬神龍”。
周處身心俱傷,沮喪之極。他實在沒有想到他常懷除害之心,自己卻成了人們心目中的“大害”。心頭難過之情更甚于身體受傷,心灰意冷到了極處:連這些不相識的村民都以自己為大害,那更有曾經與自己當面爭執,受過自己辱罵欺壓乃至毆打的同鄉之人呢!真是萬沒有想到,自己幼年時的英雄夢,最后成了一個笑話,自己不但沒有成為英雄,反而成了人們心中的“狗熊”“禍害”。
想到此處,周處忽然縱身而起,向野外狂奔,聲音嘶啞,時時嘯叫,聲音悲摧,只如一頭受傷的野獸。
奔得十數里,身上傷痛發作,已然結痂的傷口崩裂,鮮血直流,激憤之下,竟然不覺得疼痛。手執畫戟瘋魔般的舞動起來,一時天昏地暗,日月無光。
四十招戟法使完,便覺得身上處處痛楚難當,血汗交流,傷口如同撒了鹽一般的不停抽搐。心頭煩惡之下,連吐兩口鮮血,當即萎頓在地,失聲痛哭。哭罷多時,便聽遠處一人微微一嘆。
周處微微抬頭,淚眼模糊中望去。一名灰衣人卓然而立,正是士吉老人。
那士吉老人緩步行來,輕拍周處肩頭輕聲撫慰他。周處如見親人,嗚咽道:“世伯,小侄周處自小便立志做個英雄,自覺得并無甚過錯,爭奈鄉人如此嫉妒。還請世伯大人教我如何做?!?
士吉道:“做人難,做英雄更難!古話有云:有心為善,雖善不賞;無心為惡,雖惡不罰。更何況,今日你斬蛟立了大功。
“你自小驕橫自負,不拘小節,無意之間結識帶領著一幫紈绔子弟,干了一些荒唐事情,傷了鄉民的心,一時不為鄉民所容。更兼那虎山君傷人,縣尉枉判,鄉人仇官仇富心切,生了同仇敵愾之心。
“鄉民經人盅惑之下,仇視于你,這才將你視為三害之首,確有失當之處。不過你多年積惡,的確沒有給鄉民們留下什么好印象,亦不能完全怪罪鄉民。我今日言盡于此,改過之心仍在你自己?!?
微微思索片刻,士吉又道:“若要你開悟向善。還需要你去請教清河、平原二君。此二人,雖然年紀小,卻學問精深,可以教你為人之本、立身之道,乃至定國安邦之法!不過此時你父母只道你身死蛟龍之口,正自難過。你當速回報個平安才是?!?
周處道:“不知平原、清河是什么人?我從未聽說?!?
士吉道:“此二人年少有為,文采卓著。各自于清河平原隱居讀書。本名陸機陸云?!?
周處吃驚道:“莫非是……吳郡人氏?!毙牡撞唤氲疥懹甑膬晌桓绺?,不過世間人多,或有重名,亦未可知。
士吉道:“這個我倒是不知。只知二人俱少有奇才。原本便是文章俱佳,近三年隱居異地研學,現如今更加名聲大噪,文章冠世,學養無雙,非禮勿言,非禮勿聽。因此,二人便有清河平原的稱號。二人之間或有交流,亦未可知。”
周處拜謝道:“多謝世伯大人指點。小子本來赴死之心都已經有了。今日得蒙訓導,急欲一見平原清河,得聆教誨,否則負惡之身,不敢再見父母。這里有兩大塊龍肉,我斬殺蛟龍之時,割了下來,請伯父將其中一塊帶與我父母大人,一塊留下自用。這兩塊龍肉,實有大補功效,務必收下??险埵啦鷪笃桨病P∽釉敢饧纯瘫闳グ菰L二位名師大儒。”
周處說罷,涕淚交迸,不能自已。
士吉大加贊賞道:“孺子可教也!我亦為你父母高興。我既為你父母昔年朋友,這點小事倒可以辦到。我這里有些療傷圣藥,定時敷藥服用,以你體質,不久便可痊愈。我就此便去,省你父母當心?!?
士吉說完,拍了他肩頭數下,便即離去。
周處目送士吉老人遠去,但見東方已然發亮,立時覺得身心俱疲,連邁動一步也是不能。原來他斗殺蛟龍,雨夜狂奔,更兼受鄉人忌恨,一顆心已然悔恨欲死。正所謂“哀莫大于心死”,一時間,傷痛發作,竟如燈枯油盡一般。
他頹然臥在樹下,不禁想到十幾年人生歲月倏然已過,以前年幼,尚自不覺,如今已然長大,自回到鄱陽郡,便感覺眾人歧視的目光。
難怪當年離家出走的時候,母親呂青兒忠言逆耳,殷勤勸勉。只覺如今已然愧疚到連父母也不敢相見,一時間自怨自艾,自憐自嘆。一邊想著一邊閉上雙目,心頭煩惡,倒伏樹下,沉沉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