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戰(zhàn)場特工(約翰·勒卡雷作品)
- (英)約翰·勒卡雷
- 3920字
- 2022-03-16 16:27:39
1
我們的會面未經(jīng)預謀。我沒有,艾德沒有,按理說在操控他的隱秘之手也沒有。我沒有被設為目標。沒人安排艾德拿我當目標。我們沒有受到監(jiān)視,無論是隱蔽性的還是侵略性的。他向我發(fā)起運動場上的挑戰(zhàn)。我接受了。我們打了比賽。其中不存在預謀,不存在陰謀,不存在密謀。我的生活中有些事件只存在一種詮釋,盡管近來這種事確實屈指可數(shù)。我們的相識就是這么一個事件。他們逼著我說了無數(shù)遍,但我的敘述始終如一。
一個星期六的傍晚,巴特西的競技場俱樂部里,我坐在室內游泳池旁的一把軟墊躺椅上——本人是俱樂部的榮譽秘書長,一個大體而言的虛銜。聚會廳非常寬敞,房梁架得很高,所在的建筑物翻建前是啤酒廠;聚會廳一頭是游泳池,另一頭是酒吧,兩者之間的走廊通往隔開的更衣室和淋浴區(qū)。
我面對游泳池,斜對吧臺。吧臺另一側是聚會廳的出入口,往外是大堂,再往外是臨街的大門。因此從我這個位置看不見誰走進了聚會廳,誰待在大堂讀告示、預定場地或把自己的名字放上排名表。酒吧生意興隆。年輕女人和情郎戲水聊天。
我一身打羽毛球的行頭:短褲、汗衫和有利于腳踝的一雙新訓練鞋。買這雙鞋是為了緩解我腳踝的煩人隱痛,一個月前我在愛沙尼亞的森林里漫步時受了傷。先前我長期在海外執(zhí)行一個接一個的任務,回愛沙尼亞是為了享受我當之無愧的探親假。烏云籠罩著我的職業(yè)生涯,我盡可能地視而不見。到了星期一,上頭很可能會宣布我為冗員。哎,那就這樣吧,我一直這么對自己說。我的人生正在進入第四十七個年頭,我有過輝煌的日子,這個結局只是遲早的事,所以也沒什么可抱怨的。
因此,盡管年齡漸長,腳腕作怪,但我依然以俱樂部冠軍的身份睥睨群雄,這個事實就更加能夠安慰心靈了;僅僅上周六,我還捍衛(wèi)了單打冠軍的寶座,對手比我年輕,而且很有天賦。單打通常被視為腳步輕盈的二十幾歲年輕人的專屬領地,然而目前我牢牢地站穩(wěn)了腳跟。今天,根據(jù)俱樂部的傳統(tǒng),作為新加冕的冠軍,我同河對岸切爾西的那家作為我們宿敵的俱樂部的冠軍打了一場友誼賽,本人成功地履行了職責。這會兒他就坐在我旁邊,因為剛打完比賽而滿臉紅光,拿著裝啤酒的品脫杯。他是一位年輕的印度裔出庭律師,心氣很高,有運動員的那個勁頭。他咬得很緊,直到最后幾分,經(jīng)驗和少許運氣使得局勢朝著對我有利的方向偏轉。也許這些單純的事實能從某種程度上解釋,當艾德向我發(fā)起挑戰(zhàn)時,我為什么會如此大度,以及我為什么會覺得(盡管短暫)成為冗員后我還有生活可過。
我的手下敗將和我親熱地聊著天。話題是我們的父親,我記得很清楚,就像昨天才發(fā)生的事情。結果他們都曾是狂熱的羽毛球運動員。他父親是全印亞軍。我父親在鼎盛期拿過英國駐新加坡軍隊的冠軍。就在我和他愉快地你來我往的當口,我覺察到愛麗絲在向我進逼——她出生于加勒比,是俱樂部的接待員兼記賬員,另有一位年輕男人陪著她,個子特別高,但不怎么起眼。愛麗絲六十來歲,脾氣古怪,身材粗壯,總有點上氣不接下氣。我和她是俱樂部年資最久的成員,我是球場名將,她是中流砥柱。無論我去世界上的哪個角落,我們都絕對不會忘記互寄圣誕賀卡。我的賀卡有多頑皮,她的就有多神圣。之所以說“向我進逼”,是因為他們二人從后側攻向我,愛麗絲打前鋒,二人先向前走,然后轉身面對我,動作整齊得滑稽。
“納特爵士閣下,安好。”愛麗絲像報幕似的通報。她一般稱呼我納特勛爵,然而今晚我只是一名普通爵士。“這位非常英俊和有教養(yǎng)的年輕人希望能和您私下里談一談。但他不想在您最得意的時候打擾您。他叫艾德。艾德,和納特打個招呼。”
在我的記憶中,接下來的一個瞬間特別漫長。艾德站在她背后兩步遠的地方——這個年輕人身高六英尺多點,像只呆頭鵝,戴著眼鏡,有著某種孤獨的氣質,勉強擠出尷尬的半個笑容。我記得兩個相互競爭的光源在他身上匯聚,一面是酒吧的橙色條形燈,賦予他神圣的光彩,另一面是他背后游泳池的射燈,給他勾勒出夸張的剪影。
他向前走,變成有血有肉的活人。笨拙的兩大步,左腳,右腳,停下。愛麗絲急急忙忙地告辭。我等他開口。我調整面部肌肉,露出耐心的笑容。他至少高六英尺三,黑發(fā)亂糟糟的,學生氣的棕色大眼睛被眼鏡烘托得像個出塵高人,下身穿齊膝的白色運動短褲,就是游艇族或波士頓富豪的孩子常穿的那種東西。他二十五左右,但出塵高人加學生氣的組合使得他有可能年輕幾歲也有可能年老幾歲。
“閣下?”他終于開口了,但語氣并不怎么尊敬。
“不介意的話,叫我納特好了。”我糾正他,又對他笑笑。
他吸收這點信息。納特。思前想后。皺起他鳥嘴般的鼻子。
“哦,我叫艾德,”他自我介紹,重復愛麗絲提供過的信息,免得我沒聽清。在我最近回歸的這個英格蘭,沒人有姓氏。
“哦,你好,艾德,”我喜滋滋地答道,“有何貴干?”
對話再次中斷,他思考我的問題。然后脫口而出:
“我想和你打,可以嗎?你是冠軍。但問題在于,我剛加入俱樂部。上個星期。對。我把名字放在排名表上了,其他該做的也都做了,但輪到我需要他媽的幾個月”——字詞不由自主地掙脫了束縛。一陣寂靜,他輪流看我們兩個人,先看我親切的對手,然后再看我。
“你看,”他和我說理,盡管我根本沒反駁他,“我不懂俱樂部的規(guī)矩,明白嗎?”——聲音因為憤慨而升高。“這又不是我的錯。于是我去問愛麗絲。她說,你去問他自己唄,他又不咬人。所以我就來問你了。”就好像還需要進一步解釋似的,他又說,“只是我看了你比賽,明白嗎?我打敗過幾個你打敗過的人。還有一兩個打敗過你的人。我很確定我能跟你好好打一場。真的好好打一場。對。非常好的一場,事實上。”
這個聲音本身,聽到現(xiàn)在我是不是已經(jīng)有個數(shù)了?在根據(jù)說話方式揣測同伴在社會階梯上的地位這個久經(jīng)時間磨礪的大不列顛客廳游戲里,我頂多只是個差勁的玩家,因為我把人生中太多的年月耗費在了國外。然而在我遺傳給了女兒斯蒂芬妮(一位公開宣稱的平等主義者)的耳朵里,我覺得艾德的說話方式只是馬馬虎虎過得去而已——也就是說,沒有直接證據(jù)能證明私立教育的存在。
“艾德,我能問一下你都在哪兒打嗎?”我說,這是我們球手之間的一個標準問題。
“所有地方。只要我能找到像樣的對手。沒錯。”他像是又想到了什么,“然后我聽說你是這兒的會員。有些俱樂部允許你打一場付一場的錢。但這兒不行。這地方你必須先入會。要我說,這是欺詐。于是我入了會。花了我他媽一大坨錢,但還是入會了。”
“嗯,艾德,很抱歉你不得不大出血,”我盡可能和氣地回答他,將突如其來的臟話歸結為緊張,“但假如你想打一場,那我也不反對。”我又說,注意到酒吧里的交談逐漸停歇,一顆顆腦袋轉向我們。“咱們回頭找個時間好了。我會很期待的。”
但艾德不為所動。
“所以你覺得幾時比較適合你?我說的是個準確的日期,而不只是找個時間。”他步步緊逼,引來了吧臺方向的哄堂大笑——從他的怒容來看,笑聲惹他生氣了。
“唔,艾德,這一兩個星期是不可能了。”我回答得相當真誠。“我有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必須去處理。事實上,是個拖得太久的全家假期。”我說,希望他能給我一個微笑,但我得到的是個木然的瞪視。
“那你什么時候回來?”
“下下周六,只要我們沒弄斷任何東西。我們去滑雪。”
“哪兒?”
“法國。默熱沃附近。你滑雪嗎?”
“滑過了。我在巴伐利亞。那下下周日如何?”
“很抱歉,艾德,我只約工作日。”我堅定地答道,因為全家共度周末(只要普魯和我能做到)是神圣不可侵犯之事,今天是個罕見的例外。
“那就兩周后從星期一開始的某個工作日吧?哪一天?你隨便挑。你說了算。我都行。”
“星期一我應該最方便。”我提議道,星期一晚上是普魯每周做法務義工的時間。
“那就兩周后的星期一了。六點?七點?幾點?”
“唔,你說你什么時候最方便吧,”我建議道,“我的時間安排還沒定下來”——也就是說,到時候我多半會在外面閑逛。
“星期一晚上我有時候要加點班,”他說,語氣像是在抱怨,“八點如何?八點你可以嗎?”
“八點我沒問題。”
“要是我能約到,一號球場可以嗎?愛麗絲說他們不喜歡把球場訂給單打比賽,但你不一樣。”
“我哪個球場都行,艾德。”我向他保證,吧臺方向傳來又一陣笑聲和噼噼啪啪的掌聲,想必是為了褒獎他的堅持。
我們交換手機號,這向來是個小小的難題。我給了他我的私人號碼,說要是有問題就發(fā)短信給我。他對我做了相同的請求。
“對了,納特?”——他繃得太緊的聲音突然軟了下來。
“怎么了?”
“祝你全家度假快樂。”就好像我會忘記似的,“兩周后的星期一再見。晚上八點。這兒。”
這會兒所有人都在大笑或鼓掌了,艾德抬起一整條瘦長的右臂,漫不經(jīng)心地揮手作別,邁開大步走向男更衣室。
“有人認識他嗎?”我問,發(fā)現(xiàn)我不由自主地扭頭觀察他的背影。
眾人搖頭。抱歉,哥們。
“有人見過他打球嗎?”
繼續(xù)抱歉。
我陪著來訪的對手走進大堂,往更衣室走到一半,我在辦公室門口把腦袋伸進去。愛麗絲趴在電腦前面。
“艾德姓什么?”我問她。
“香農,”她抑揚頓挫地說,連頭都沒抬,“愛德華·斯坦利。單人會籍。按標準城鎮(zhèn)會員資格收費。”
“職務?”
“香農先生,他填的職務是研究員。他沒說他研究誰,也沒說他研究什么。”
“住址?”
“哈克尼區(qū)的霍克斯頓。我的兩個姐妹和侄女艾米也住在那兒。”
“年齡?”
“香農先生無權申請未成年會籍。他沒說他超出了多少歲。我只知道他是個盯上了你的饑渴小子,橫穿全倫敦就為了挑戰(zhàn)城南冠軍。他聽說過你,現(xiàn)在他要來打敗你了,就像大衛(wèi)對歌利亞。”
“他這么說?”
“他沒直說,是我用自己的腦袋想出來的。納特,你這把年紀當單打冠軍當?shù)锰昧耍透枥麃喴粯印_€想知道他老媽老爸叫什么嗎?他背了多少貸款?他在監(jiān)獄里待過多久?”
“晚安,愛麗絲。謝謝你。”
“也祝你晚安,納特。記得跟你家普魯說聲我愛她。另外,別因為那個年輕人產(chǎn)生什么不安全的感覺。你會打敗他的,趾高氣揚的小子們哪個不是你的手下敗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