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住爺爺在一個夜里悄然死去了，沒有留下一句話，唯一留在這個屋子里的是長長的煙袋鍋里飄蕩的裊裊煙火氣，和他的一聲長長的嘆息聲。

第二天早上，根住奶奶醒來，也沒有看根住爺爺，獨自去院子里喂豬去了，等她喂完豬回來，還不見根住爺爺起床，覺得有點奇怪，往常的這個時候，根住爺爺早起了。根住奶奶過去看，只見根住爺爺靜靜地躺著，并沒有被她的動靜驚醒，她感覺不對勁，就伸手推了他一下，她覺得他身體冰涼，再仔細一看，早已沒有了呼吸。根住奶奶愣了一會，才回過神來。

她想起了他們一起度過的漫長歲月。她想起了他們兩人頭抵著頭看剛出生的大兒子時的溫馨，她想起了她從娘家回來，手凍得僵硬，他抱著她的手給她暖手的情景，她想起了他為了給孩子們和她創造好的生活條件拼命地下地干活，回來時，累得腰都直不起來的樣子。她想起了有一次她生病，他笨手笨腳地給她做飯的場面。她想起了他和她玩笑打鬧的情景......

她想起了根住爺爺帶回來沙棗樹苗，她和他頭挨著頭、滿懷期待地將它們種植在緊挨著院墻下的土里的情景。他們小心翼翼地將樹苗放進了挖好的坑里，她扶著樹苗，他培土，他們的臉貼得如此近。

“等它們長大了，它們會開花結果。花是那種黃色的小花，我們的院子里會充斥著它們散發的香氣，那味道可好聞呢。結出的果實不大，也就指頭這么大，”他一邊說著，一邊用大拇指掐著食指的指腹紋那里比劃了一下，“但是又沙又甜、甜里還帶著一點酸，可好吃呢，可以給孩子們吃。”他一邊培土，一邊暢想著。

根住奶奶沒有見過沙棗，聽根住爺爺說著，滿臉的期待。她的嘴微張著，從她的口角不自覺地流下了一滴口水，滴到了根住爺爺正在培土的手上，根住爺爺覺得手上滴了一滴水，抬頭看到了根住奶奶嘴角那一滴沒有滴落的口水。

“怎么，現在都饞得流口水了。”他邊說，邊哈哈地笑著。

根住奶奶被他一說，才感覺到了自己嘴角邊的口水，急忙用手擦掉，跟著根住爺爺一起笑了起來。他倆笑著，笑著的時空是移動的，根住奶奶扶著小樹的手不自覺地移了位置。

“別笑了，別笑了，樹都歪了。”根住爺爺自己還沒有止住笑，便要求根住奶奶道。

根住奶奶好不容易才止住笑，將歪了的小樹苗扶回到原來的位置。他們給它們培好土，直起了彎著的腰，他們對視了一下，又想起了剛才的情景，于是倆人又笑了起來。

蔚藍的天空上白云朵朵，它們看著兩個歡笑著的人，一路飄，一路跟著他們快樂。微風輕輕吹來，小樹苗的嫩葉子也在微風的吹動下，也跟著他們一起笑了起來。

等到沙棗樹長大了，第一次開花的時候，是根住爺爺第一個發現的。他先是聞到了花香，隨后他抬頭去看那沙棗樹，沙棗樹上零星地綻開了幾朵沙棗花。

他開心地招呼著根住奶奶，“快來看呀，沙棗樹開花了。”

聽到招呼的根住奶奶急忙出來看，沙棗樹長高了，她看得不是很清楚，根住爺爺就搬了梯子過來，讓她爬上梯子湊近觀看。根住奶奶小心翼翼地爬上梯子。她看到了那黃色的小花，四片接近橢圓形的花瓣開放著，露出了中間的花蕊，它不是很漂亮，但是它散發出陣陣的清香。

根住奶奶的心也跟根住爺爺的心一樣，隨著花的開放而開放了。她看過后，慢慢從梯子上退了下來，退到中間時，根住爺爺一把將她抱了下來。

“你就等著吃沙棗吧。”他說。他嘴里的熱氣噴到了她的后脖根上，使得她癢酥酥的。

待到他將沙棗樹結的第一顆沙棗拿到她的面前，滿眼熱切地讓她品嘗時，她說：“給孩子們吃吧。”

“不，你吃吧，多得是，有孩子們吃的。”他說。他將那沙棗放入她的嘴里，她的心隨著那酸甜可口的沙棗融化了。

她想起一次他陪她回娘家，路過新挖的一條小渠，由于她小腳，重心總是不穩，跳不過去。

他蹲了下來，說，“來，我背著你過。”

“行嗎，背上我你能跳過去？”她有點懷疑。

“相信我的實力，肯定行。”他顯示出他的自信。

于是她爬到了他的背上。他背起她，縱身一跳，結果在跳過去的時候由于重心不穩，搖搖晃晃地掉落在了小渠里。

兩個人全身濕透，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相視笑了起來。

“你看，我說不行吧，你還挺自信。”她笑著說。

“本來都過去了，結果又向后倒了。”他也笑著，不服氣地說。

他倆沒有回成她娘家，全身濕漉漉地返回家去了。

她想著所有的一切，溫馨的一切，唯獨沒有想到他打她的畫面。恨因人的逝去消失了，愛因人的逝去長留著。

“死鬼呀，我恨你呀，我恨你一輩子。你為什么這么折磨我呀！死了都不讓我好受。”她用手捶打著他的身體，嚎啕大哭起來。

“我為什么就沒有早想到你的好呢？我折磨你這么多年，也折磨我自己這么多年。這些年，你以為我好過嗎？我心里充滿了對你的恨，怎么能好過呢。我恨你呀！可是現在看你躺在我的面前，我為什么一點都恨不起你來了？為什么？為什么？我腦子里想到的都是你的好，沒有你的不好，為什么呀？為什么？”

她哭著，訴說著，似乎是要將這些年沒有說的話都補回來。她哭著，訴說著，眼淚流干了，累了，她爬在他的身體上睡著了。

人們發現他們的時候，根住奶奶爬在根住爺爺的身上，緊緊地摟著根住爺爺，與根住爺爺一起去了。

根住爺爺和根住奶奶去世后，那兩顆沙棗樹漸漸地枯萎，死去了。它們陪著它們的主人一起到另一個世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