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炎炎。柏油馬路上熱浪蒸騰,泛著白花花的光。氣焰顫抖著,起伏不定,像翻滾的幕布。穿過重重洶涌的熱浪望去,景物忽高忽低,輪廓朦朧,融化成黏乎乎的一片,扭曲得變了形,飄忽不定。柏楊樹葉蔫兒吧嘰地耷拉著,生機殆失,像生著悶氣似的。葉面被炙烤得油膩膩的,落滿了汽車揚起的塵土。空氣格外燥熱,罩在一片漫天匝地的光暈里,只消看一眼,就令人皺眉蹙額地起膩。人在流汗,車在喘息,樹在干渴。凡暴露于烈日底下的,無不汗流浹背,氣喘吁吁。鳥雀也懶得張嘴叫一聲,像是有意跟這烤人的炎夏斗氣。夏蟲們徹底噤聲了,仿佛一出聲,立馬就會招來一股熱焰,將自己席卷了去。
還有一刻鐘就三點整。在這樣的天氣里,躊躇滿志地準備出一趟門,除非你是人逢喜事,心情好得出奇。不然,想一想都覺得懼怕。當然,事務性的,譬如上學上班,那是雷打不動要硬著頭皮出門的,這就另當別論了。
我們不妨將被烈日炙烤得發(fā)燙的視線,從屋外緩緩撤回到屋內(nèi)。我想用一幅文字地圖描繪出那些幽黯的所在。城東門口有一條馬路,馬路旁有一座家庭作坊式的汽車修理鋪,前面高高壘起一摞廢舊輪胎,儼然一座橡膠的塔,比刻意制作的招牌還要醒目幾分。它對面是一條又直又深的小巷,如同哲學家的思想一樣深邃地延伸進去。小巷里兩旁都是人家。這些人家個個庭院寬敞,門庭間多出的地方,空蕩蕩地閑置著。學校宿舍早已人滿為患,那些來自鄉(xiāng)下的窮學生,只好自行解決住宿問題。本地的居民們于是從中發(fā)見了商機,他們爭相蓋起一排排簡陋的土坯小屋,低價出租給這些鄉(xiāng)下學生。大家約定俗成似的,眾口一辭,通通管這些土坯小屋叫“店”。這里所有的店,大小模樣形狀幾乎相差無幾,全是十平米左右的土坯房。小小的蝸居,如同齊攢攢的蜂房,又像無數(shù)塊狀的補丁,綴滿了縣城的大街小巷。小巷盡頭一戶姓柳的人家里,高墻大院掩隱著高中生劉喜軍的店。
喜軍的店雖難說是家徒四壁,但也絕無長物。這是一間新砌的小土屋,單從裹在墻壁上白皙的細泥上就能看出來。一張窄窄的硬木床。床頭放一只隨身聽,七八盤半舊的流行樂磁帶凌亂地堆在一起。一張又小又舊布滿刻痕的單人課桌,課本凌亂地堆在上面。課本旁放著一本《顧城詩集》,已翻得破爛不堪。一只粘滿油漬的煤氣灶擱在墻角。上方的墻壁被油煙熏成了鵝黃色,還好及時貼了塊報紙。半新不舊的鍋碗瓢盆。幾只裝著米面的尼龍袋。墻上用食指一樣粗的鐵釘搭了塊小木板,放著一堆顏色各異玻璃罐頭瓶,裝著不外乎油鹽醬醋茶,瓶蓋子上全都布滿了黑乎乎的油垢。底下是一只盛滿水的褚紅色塑料桶,上面漂著一只大紅塑料勺子,像一只紅帆船。斜上方墻上掛一張叫不出名字的韓國女明星海報。沒事的時候,喜軍常躺在床上,盯著那個斜倚著墻搔首弄姿的明星久久地發(fā)呆。屋頂一只白熾燈孤零零吊在空中,像一只僵死的大白蜘蛛。換下的臟衣服一件件全都塞進了床底的箱子里。木頭床很笨拙地靠墻站立著。榫頭早松了,人在床上稍一伸腿,便像害了脆骨病似的吱吱嘎嘎叫喚起來。窗戶很小,但很亮,像女人的櫻桃小嘴,緊緊抿著。窗子的方位朝南,陽光透過窗玻璃輕佻地跨進一條金色的細腿。烈日炙烤下,屋子熱得簡直如同蒸籠。
劉喜軍來自鄉(xiāng)下一個叫南屏的小村莊。大抵是因為村子南邊,有一座像屏障一樣的陡峭荒山,才叫這名的吧。村里的父老鄉(xiāng)親為喜軍成功考進縣城高中無不歡喜雀躍。自發(fā)榜那日起,村里那些鄉(xiāng)愿們,便量商著要為他歡送慶賀一番。但喜軍卻神鬼不覺地背著眾人提前悄悄進了城。進城的第一天,他便發(fā)覺自己矮了一截。與城里人相對視時,他的目光顯得那樣虛弱空洞。他隨時隨地都能聽到城里人互罵:“怎么跟個鄉(xiāng)里人一樣?”也不知道鄉(xiāng)里人哪兒招惹他們了。他暗忍著內(nèi)心不為人知的隱痛,在牛谷縣一中畏畏縮縮地出入。
閑話少敘。就在這烈日炎炎的夏日下午,喜軍正準備出門。他在蒸籠似的店里汗如雨下,脫光了上身,露出古銅色的拙壯的肌肉,正敞開肚皮仰起脖子,一杯接一杯往嘴里灌涼水。他在農(nóng)村自小便喝慣了涼水,鍛煉了一副硬朗的腸胃,喝再多涼水也不礙事。他的喉節(jié)一鼓一鼓,涼水在他喉嚨里發(fā)出咕嘟咕嘟的聲響,像從一只深不見底的洞里發(fā)出的。這是他能想出的唯一解暑之法。
他的臉頰紅撲撲的,如同貼上了兩片經(jīng)霜的楓葉。這不是暑氣蒸騰或是日光灼燒的痕跡,而是內(nèi)心抑制不住的興奮使然。是何事讓他內(nèi)心沸騰,竟無端地燒紅了臉?對他而言,這是個極難啟齒的秘密,就算刀架在脖子上也不能從實招來。他一口氣喝了五杯水,膀胱突如其來地膨脹起來。
他光著脊背脫兔似的蹦出門,橫穿過庭院,繞過堂屋,朝廁所疾步走去。哐啷一聲。摘下廁所門環(huán)上黝黑的鐵鏈。走到糞池邊緣,解開褲子,打開了泄洪的閘門。一股橘黃色的尿液,在空中劃出半個亮晶晶的圓弧。夏天的廁所臭氣熏天,成群的蒼蠅黑乎乎地粘在上面,被尿水沖得七零八落,四處飛竄。陽光打在他古銅色光溜溜的寬闊脊背上,讓人想起黑澤明的電影《蜘蛛巢城》里,那釘滿銅釘?shù)暮裰爻情T。如廁罷,喜軍穿過院子,只聽有人嗤的笑了一聲。喜軍一臉訝異地轉(zhuǎn)過頭一看,卻是柳姨。
只見那個婦人斜簽著身子,昂然地倚在堂屋風雨剝蝕的門框上,腦后巍然聳起一個高高的髻,用一根花哨的圓珠筆插住,一手掬著一團瓜子,一手往嘴里很勻速地撿。她的兩瓣厚嘴唇肆意地張合翕動,舌頭翻卷著,活像一臺微型攪拌機。瓜子皮伴著唾沫肆意啐在地上。她上身穿一件半舊花格子襯衣,袖子高高挽起,露出粉嫩的臂膊。腕子上戴著個廉價的琥珀色仿古玉鐲——圖個好看的意思罷咧,并不圖靠它來顯擺什么。下身是一件洗得褪色的寶藍色牛仔褲,大腿上露出楊樹皮一般的白。腳下是一雙玫瑰色斜織紋涼拖鞋,赤溜溜光著腳趾。趾甲上很隨意地涂著猩紅的蔻丹,像剛剛拍死的蚊子血。她高高揚起下巴,一雙眼睛尖尖地朝喜軍褲襠里瞧。
喜軍見是柳姨,不禁本能地側(cè)了側(cè)光溜溜的身子,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陽光打在他金黃色的脊背上,發(fā)出熠熠的亮光,簡直鍍了一層鉑金。
躲什么躲?又不是沒見過。這會子盜馬賊掛佛珠——假正經(jīng),早干什么去了。說罷,又嗤嗤地笑起來。
這時,一雙漆黑而詭秘的眸子,從對面店里的一扇昏暗的窗戶里,射出兩道冷冷的光。對面是一排五間土坯屋子,住滿了跟喜軍一樣考到城里的鄉(xiāng)下學生。唯獨喜軍的一間連著房東的堂屋,與他們遠遠地隔著一片院子——雖僅隔了一個院子的距離,卻倒像是兩座相互對峙的城池。那兩道寒光,便是從對面第一間屋子的窗戶里射出來的,令喜軍猝不及防,在烈日下陡地渾身一冷。路過堂屋時,眼角順便朝里掃了一下。屋內(nèi)黑影堆積,簡直如同不見天日的洞窟,視線轉(zhuǎn)瞬被黑暗吞沒。外面光線太強,明暗的猛然交替讓視覺無能為力,能見度幾乎為零。
喜軍重又將自己關在又黑又熱的店里。剛才那兩道寒光還在他心里游竄,令他有些不安。他掏出褲兜里隨身攜帶的電子表。三點整。那是只廉價的防水塑料電子表,沒戴兩天就斷了表鏈,只剩了一只渾圓的裝著機芯的表殼,黑幽幽地閃著兩個數(shù)字。他套上一件胸前印有卡通笑臉的白T恤,認真鎖好店門,匆匆走出院子。
城建局家屬院的大門緊閉著,只從側(cè)面開了一道小門,供人出入。緊閉的銀色鐵門像咬緊了的巨型鋼牙,發(fā)出森然逼視的冷光。門內(nèi)道路兩旁是蒼翠的松柏,綠得發(fā)黑,枝葉臃腫地堆砌著,一棵緊挨一棵,筑成一道厚實的毛茸茸綠油油的墻壁。空曠的院子里高壓電桿拔地而起,巍峨聳立,如同巨型的織衣針,在半空中織成一道道縱橫交錯的格子網(wǎng)。體形龐大的變壓器嗡嗡叫個不停,連周圍的空氣都發(fā)出蠅群般窸窸窣窣的吵嚷聲。四周水泥圍墻上插滿了閃著銀光的玻璃碎片,防止外人從墻上爬入。
靠北立著一座三層樓房。樓體不久前才粉刷過,鮮亮奪目,與外面蓬頭垢面的街道顯得格格不入。奶黃色的墻壁大口大口吞噬著驕橫的太陽光。在喜軍看來,那樓房迷幻般的顏色和森嚴的圍墻,不斷向外面?zhèn)鬟f著某種神秘的信號。那信號與周圍的空氣默契地互動著。路人四處打探的目光,汽車不經(jīng)意間的鳴笛,鳥雀在墻樹間穿行的方向,甚至半空中云海的翻卷聚散……家屬樓本來在城西,都是老住戶。據(jù)說單位要往城東這兒搬,然而又不見真搬過來,只蓋了這棟家屬樓。搬遷的計劃長久地擱置著。老住戶不愿過來,于是這棟樓里只住著不到十戶人。
在其中一所房子里,大人有事出了門,只留下十七歲的女兒獨自在家。那女孩剛洗完頭,正在臥室里收拾打扮。這是一間經(jīng)過精心布置的少女閨房,擺設雖然算不上奢華,卻也不落俗套,洋洋灑灑的現(xiàn)代氣息撲面而來。布滿百合圖案的素潔的單人床。被褥有棱有角齊齊整整疊在一處。床頭墻上掛一幅十九世紀法國田園風光的油畫:樹、田野、成群的牛羊,還有炊煙裊裊的農(nóng)莊,大約是仿自米勒的手筆吧。床頭柜上有一只底座很高的西式小鬧鐘,鐘面粉紅色的指針顯示著兩點三十,上面似乎安著一扇彩色的小窗戶,讓人不禁期待著在三點整時,一只布谷鳥會從里面霍地跳出來,咕咕報時。旁邊是一架扁圓形的超薄CD播放機,看去儼然一只綠色的仙人掌,此時正緩緩吐出理查德·克萊德曼的《兒時回憶》。浪漫的鋼琴曲像一波接一波的海浪,摩挲著乳白色的溫馴的沙灘。她就像住在沙灘上一只色彩斑斕的海螺里,海風陣陣,送來那空靈柔曼的天籟之音。挨墻放著一架雅馬哈電子琴,用細長如鶴腿的黑色支架亭亭地支起。但像是好久不彈了,用精致的刺繡布套牢牢套著。另一面墻上掛著一副碩大的彩色照片,嵌在玻璃相框里,青澀與懵懂被定格在了畫面里。照片中的女孩十一二歲的樣子,雪白的絲襪,小荷似的短裙,小巧玲瓏的蝴蝶結,儼然一只剛發(fā)育好的羽毛初豐的小天鵝,兩手捏著裙裾,兩腿一前一后交叉彎曲,嬉戲地做著演出落幕時的行禮,一臉甜甜的天真爛漫的笑。她身后隱約可見一架弱不禁風的秋千。臨窗是個書桌,堆滿了各種課本與練習簿。一只瓷制筆筒里插滿顏色各異的筆,像野雉高高翹起的五彩斑斕的尾巴。一杯喝了三分之二的橘黃色果汁,一只蒼蠅繞著它不住盤旋,但始終沒有勇氣落下去。葡萄紫的碎花布窗簾只拉了半截,將半窗日光悄無聲息地擋在了外面。梳妝臺上脂兒粉兒琳瑯滿目,但并沒有出格的妖艷的東西,僅是一個女高中生無可厚非的日用化妝品。
她在梳妝臺前臨鏡而坐,剛洗的頭發(fā),已晾得柔干,抹了護發(fā)素,油光烏亮,像黎明前的夜色一樣靜美地傾瀉下來,覆蓋住大半個脊背。鏡子里,她臉頰微泛紅暈,如頹然欲熄的燭焰,又如春光三月里的桃花。目如點漆,炯炯有神。線條分明的充滿質(zhì)感的朱唇,顯出石榴崩裂般的火紅。白皙的臉上不見半點瑕疵,青春痘和雀斑似乎從不曾造訪過。窗外的光線歷經(jīng)數(shù)次折射,拐著彎兒迂回地撲進鏡中,漫然暈開來,使她臉龐的邊緣明顯感光過度,顯得朦朧漫漶,與鏡中流動的白嘩嘩的日光溶解在一起,并在她橄欖似的玲瓏的額上,微微地聚成一個小小的光點,晶瑩瑩地向鏡外招搖。鏡子保持中立,鏡面如此冷峻,將她臨水姣花一般的面容,同那鏡中暗移潛動的光影,一并不動聲色地反射出來。
客廳里的電話丁丁當當響起來。響了三聲,又斷了。過了數(shù)秒,再次響起,聲音一直持續(xù)下去。她站起身,顯出婀娜的身姿。她隨即跑出屋門,腳下的咖啡色女式低幫帶扣皮鞋與地板劇烈摩擦,發(fā)出“橐橐橐”的清脆悅耳的聲響,像船槳拍打水面時發(fā)出的節(jié)奏分明的欸乃聲。
電話那頭傳出一口渾厚的男中音。電話周圍的空氣頓時像被注入了某種雄性激素,顯出異樣的震顫,味道也變了,如同迅速催熟的果實猛然迸發(fā)出的氣味。她雙手握著聽筒,姿勢顯得恭敬與持重。她那小心翼翼的樣子,好像生怕稍一疏忽,那聲音就會憑空消失掉似的。
準備好了么?那就走吧。那個男中音說。
快好了。再給我兩分鐘,扎住頭發(fā)就可以出門了。
電話那頭靜默了一會,好像在努力想像她一頭黑發(fā)披落雙肩的嫵媚風姿。他拼命從想像中掙脫,免得長時間沉湎其中。
嗯。那我等你,老地方,你知道的。
我知道,很快就到。
電話利索地從那頭掛斷。她仍然恭恭敬敬雙手捧著聽筒,怔了半晌才放下。
她一邊往回走,一邊思索電話里說的那個老地方。她這樣想時,大腦像被一分為二。一邊是密閉的略顯幽黯的空間,光線溫吞吞的,又細又軟。她走在狹窄的水泥墻壁中間,皮鞋在地板上擦出的橐橐聲,流水一樣在靜謐的房間里流淌。一邊是蔚藍天空下嘈雜的市街,陽光燦爛耀目。炎夏的熱風間或拂亂額際垂落的黑發(fā)。周圍疏疏落落蠕動著人影,各種市井的喧聲蜂群一樣從耳際擦過,細碎、稠密而雜沓。一個壯健的男子身影漸漸向她走近。
她在那個密閉而靜謐的空間里攬鏡自照,用一根鋸齒狀的白絲帶認真地將頭發(fā)扎成馬尾,撩了撩微亂的鬢角。這里充滿安全感與現(xiàn)實的逼真觸感,一切都摸得著看得見。但與那略顯嘈雜的空間相比,這里的一切物什似乎都披著陳舊枯槁的外衣。而那另一半空間則充滿了生氣,各種新奇的聲音和影子在四處游走,自由自在,鮮活無比。那撲面灌耳的嘈雜聲,酷似點燃的火藥引線所發(fā)出的嘶嘶聲,不斷刺激著她。那引線盡頭不知藏匿著何種物事。仿佛爆炸隨時都會發(fā)生,屆時它們將會一一登場,逐個亮相。她著魔似的期待著它們,又畏懼著它們。她突然發(fā)現(xiàn)了那杯喝剩的果汁,隨即端起來一口氣飲盡。鋼琴曲山泉似的叮咚流淌,時而穿過絢爛的炎夏,時而在靜美的秋色里迂回。
父母一個小時前就出門去了。她下午出門的事午飯時就向他們打了招呼。她輕輕按下CD播放機的停止鍵,像溫柔地在愛人額上戳了一指頭。被截斷的樂曲煙霧一樣在房間里繚繞回旋,余音暖暖地熏著她的耳廓。她仔細關上各個房間的門。皮鞋聲橐橐橐。一步步遠離大腦中那個密閉、靜謐而陳舊的空間,向那個鮮活的空間出發(fā)。在跨出房門的瞬間,臥室里那只的西式小鬧鐘上端的小門終于打開,一只長得花里胡哨的布谷鳥跳了出來。布谷。布谷。布谷。脆生生叫了三聲,又乖覺地回到它塞滿鐘表內(nèi)臟的堅硬的巢窠里。
她走到院中那囂張的毒日頭下。水泥地面上熱浪滾滾,散射著令人目眩的太陽光,像是撒了一地的碎銀子。一股撲面而來熱浪突然打懵了她。她感到一陣暈眩,原地頓了頓,定了定神,方才好了。風又細又熱,空氣中飄著一層令人發(fā)膩的油汗。一棵繁茂的紫丁香娉婷地站在水泥砌成的正方形樹坑里,恣意綻放,芳香四溢,綠蔭細細密密撒了一地。陽光從樹葉上彈跳到她身上,又滲進她肌膚里,顯得白晳晶亮。她立即感到燥熱難耐。她腦后束發(fā)的白絲帶亮得發(fā)光,輕盈如一只白蝴蝶,悠然飄過身旁那兩道厚重的松柏樹墻,輕盈地穿門而出。
翼然翹起的屋檐,在小巷里投下黢黑的陰影,剛能容下一個人。喜軍屏聲斂氣站在這黑黝黝的墻影里,野鬼似的凄惶。他掏出斷了表鏈的光禿禿的電子表。因為光線暗,揍到眼前用力瞧了瞧。正好三點。他嘴里默念著。指甲大小的屏幕上,閃著蚊子腿一樣又黑又細的數(shù)字。陽光打在他舉起的手臂肘部,他灼痛似的趕忙往墻影里一縮。眼前的汽修鋪散發(fā)出濃烈的汽油味和輪胎刺鼻的燒焦味。蕭湘款款從家屬院大門里走了出來。她終于出門了。喜軍口中默念一聲。他的臉色突然變得緋紅。
喜軍所在小巷的斜對面,正好是城建局家屬院。隔著白晃晃的塵土飛揚的馬路望過去,一條凹進去大約二十米的寬闊的水泥路面,筆直地延伸到家屬院門前。兩旁是居民住宅的土坯圍墻。佇立在黑影里的喜軍此時正斜對著它,視線將那條又白又亮的水泥路面,以一百三十五度的鈍角攔腰截斷。就在這鈍角的邊緣上,一個閃亮的白點驀地出現(xiàn)。烈日暴曬下的大街,都像要溶解為一片白嘩嘩的流體。若站在烈日下,朝墻角旮旯的陰涼望去,喜軍連同他腳下那團黑影也全都融為一體,黑魆魆的不辨容貌。此時,蕭湘卻比那白晃晃的太陽還要耀眼地出現(xiàn)在喜軍眼前了。
下身依舊是淺藍色瘦身牛仔褲,腳上一雙咖啡色女式低幫帶扣皮鞋。但上身換了。昨天是灰褐色方格布長袖立領襯衣,今天是月白底胸前一團雪紡紗抓皺的泡泡袖襯衫。喜軍腦中不斷對比著蕭湘今昨之差別,如同對比睛天和陰天的同一風景。她腦后不斷閃出的白絲帶,像白蝴蝶一樣牽引著喜軍的眼球。她悄然走過喜軍默然佇立的巷口。
她腦中那半個封閉的空間正一點點萎縮,而另外半個正蠶食鯨吞地擴張它的地盤。前者如枯燈殘焰,逐漸黯淡了下去。后者卻似艷陽高照,越加光輝燦爛。她貓一樣輕輕踅過前一個空間,正往對面那個空間走去。只需翕然穿過一道樹籬,就從一間沉悶的房子到達一座繁花爛漫的花園。但卻陽光變了,風景變了,空氣變了,氣味也變了。她試著給兩個空間賦予現(xiàn)實載體,前者不假思索地管它叫家,而后者卻令她絞盡腦汁。遣辭造句在她一直是一項苦差,只好估且稱它為原野吧——青春的原野。前者是固態(tài)的,凝然不動,后者更像是液態(tài)的,流動不居。她正義無反顧奔向她心中那片原野。毫無疑問,她戀愛了。
路上行人寥寥。毒辣的陽光像沾水的皮鞭,將大多數(shù)行人抽進了屋里。不時有燒柴油的三輪車“吧嗒吧嗒”馳過,留下一路妖里妖氣的黑煙。黑煙繚繞,令人想起像西方葬禮上那團團簇簇的罩著頭面的黑紗,半天方才散盡。蕭湘厭惡地揮了揮手,如同驅(qū)趕一堆令她心煩的情緒。經(jīng)過路邊一溝臭水時,她緊緊捂住鼻子。過后放下手臂時,夸張地在空中輪了一個漂亮的圓圈。蕭湘走路時,如同夾在兩道狹窄得只夠一人通過的墻壁中間,將上身挺得筆直,左右搖擺的幅度幾乎為零,雙腿很有節(jié)奏地勻速向前邁進,帶著略顯矯揉造作的淑女的矜持與綽約風姿。
從電力公司堂皇的辦公樓抄左手折過去,沿一條還沒有鋪砌的泥黃色土路走到頭,緊挨著牛谷一中的后門,便是文昌閣。一座雕梁畫棟、飛檐翹角的亭子,遍體朱漆,流光溢彩,琉璃瓦映著日光,泛出金子一樣黃澄澄的光。幾只模樣古怪猙獰的鴟吻峭楞楞騎在檐頭瓦背上。八只檐角如同緊緊攥住的網(wǎng),向八面費力地扯開。各面都一例是彩繪,不外乎是些鑿壁借光、懸梁刺股、囊螢映雪、高鳳流麥、程門立雪之類老掉牙的勸學典故。正中間赫然立著一座高約丈余的石碑,滿滿地刻著朱紅的繁體蠅頭小楷。密密麻麻,洋洋灑灑,大抵是一篇頌賦吧。聽說這里面供奉的,便是掌管世間文人墨客進退榮辱的文曲星。
喜軍每天放學都路過它,總是有意無意地投去一瞥,卻一次也沒有仔細讀過那篇碑文。文昌閣充滿了某種誘人的魅惑,而他卻執(zhí)拗地不想靠近。它散發(fā)出一股令寒門學子威懼和崇拜的力量。這種力量讓他浮想聯(lián)翩,好像“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并非白日做夢。如果有朝一日喜軍真心接受了它——撫摩它的碑身,品讀它的文采——除非他真的醉心于此,而且執(zhí)迷不悟。他冥冥中覺得,想要抵制這力量的誘逼,必須要采取某種褻瀆的方式。這個怪念頭在初次見它時,便深深扎在他心上了。
那只白蝴蝶停佇在文昌閣朱漆的雕欄上。趴在屋脊上的那只鴟吻凡心頓起,涎著臉皮只管盯著她瞧。蕭湘抬手看了看表。三點一刻。銀色的卡西歐女式石英手表極亮地閃了一下。喜軍驀地想起自己褲兜里的電子表,那又小又丑的呆板的阿拉伯數(shù)字。白蝴蝶繞著文昌閣轉(zhuǎn)了一圈。她目中流光一轉(zhuǎn),隨意一瞥那些艷麗的彩繪。這便是那個男中音在電話里所說的老地方了。
蕭湘聽見腳步聲響,猛一抬頭,只見一個魁梧俊朗的身影,重重地壓在了她眼前。不禁一驚,轉(zhuǎn)而又喜。他叫萬小籟,就是電話里頭那個男中音。高個兒,大圓臉,一雙丹鳳眼,闊鼻子,面皮又細又白,一對耳垂很大的兆示福貴的耳朵,一身紈绔子弟才有的油頭粉面打扮。他一開口,那電話里渾厚的男中音,驟然一變而為一副充滿市儈氣的油腔滑調(diào)。他說話時,兩只眼珠子來回閃爍,不斷變換著焦距,眼中放出狡黠的光。
讓你久等了。今天可真漂亮啊!他習慣這種淺顯而有效果的恭維。
哪里呀。頓了頓,又說,我也是剛到。她顛倒了回答,每個字都透出拘謹和嬌羞。他的話讓她覺得歡喜,像蜜糖一樣悄然侵蝕著她。
喜軍這時正慢吞吞走在他們身后,路邊高大的楊柳投下怡人的陰涼。他貪戀著這些陰涼,腳步挪得那么慢,像是不愿走出這些陰涼。是的,我走得這樣慢,只是因為怕走出這些陰涼。他心說。
蕭湘腦中那個逐漸萎縮的空間,此時已消失殆盡,完全讓位于那個熱鬧的空間。她正佇立于這空間的中心,像站在某個廣場的正中央,以儼然女主人的身份重新打量這個世界。
一開始只聽萬小籟一個人嘰嘰呱呱說東說西,蕭湘像個虔誠的聽客,只言辭寥寥卻又認真地回應著他,像在填補對話間的空隙。她時不時被他惹逗得抿嘴而笑,笑聲像一串銀鈴聲清越悅耳。之后很長一段時間,兩人陷入了恭敬的靜默,間或甜蜜地對視一眼。如果真有神交這回事,用所謂意念進行對話,那他們的交流就默契得可怕。無論怎樣擁有穿透力的語言,首先抵達的是耳廓,而意念卻能沖破任何感官的樊籬而直抵心靈。他們摩肩擦臂并排走著,那樣子頗像兩枚處在復雜磁場中的小鐵針,引力和排斥力平衡得剛剛好。
我剛剛從一個空間逃脫,就像是穿越了一面無形的墻,抵達了另一個空間。蕭湘夢囈似的,將心里的想法一股腦兒向他傾倒出來。
逃掉的那個空間還在么?
它一直在萎縮,最后消失了。我似乎已感覺不到它的存在。
就像一只空空的蟬蛻,被一陣輕風吹走了。
比喻得真好。就是這個樣子。
萬小籟是個聰慧的人,理解力很強。蕭湘一陣歡喜,嘴角浮起笑紋。
那你現(xiàn)在到了哪里?
就像行走在原野上,充滿了春天的生氣。
那不是一座荒原,不覺得凄涼,那里處處彌漫著愛的氣息,還有青春的野性。此時,這個原野被一種溫暖的雄性荷爾蒙氣味所包裹。蕭湘感到一陣夾雜著菌類孢子的春風拂面而過。蕭湘依稀嗅到了它的氣味,但卻無法用語言來描述它的存在。剛剛經(jīng)萬小籟這樣一點,心間不覺豁然開朗。不錯,那正是愛的氣味和青春的野性。這樣想時,不覺在意念中將那氣味狠狠地吸了幾口,鼻翼隨即一縮,像一只蜜蜂在貪婪地吸食花粉。
他們從一輛白色馬自達汽車旁走過。太陽下,那扁平的車頂閃著耀眼的銀光。喜軍遠遠地從對面望過去,萬小籟那明晃晃的圓腦袋,猶如一顆盛在銀白色托盤上的彌猴桃,眼看著就要從上面滾落下來。
但無論怎樣,萬小籟并未真正抵達蕭湘腦海中,那彌漫著愛的氣味的原野。他只是將她連同她的原野小心翼翼地掬在手心,像把玩一顆玲瓏的古董,并時刻準備著用華麗的詞藻夸飾它,讓它臻于虛幻的完美,并對此深信不疑。在美麗動人的女孩面前,男孩往往有恃無恐,瞬間會變成語言大師。
他們經(jīng)過喬克書店門口。喜軍也到達喬克書店。我只是在走我的路,可并不是尾隨他們。喜軍心說。一座偏遠縣城的書店起這樣一個古怪名字,乍看之下,著實有些讓人摸不著頭腦。這里面確有掌故。喜軍曾依稀聽人說起過,那書店老板的兒子遠在西班牙留學,“喬克”也許是他兒子就讀的那所大學名字。抑或是他兒子的英文名也說不定,總之他引以為榮。喜軍來縣城一年有余,是這家書店的常客,幾乎翻過書架上的每一本名著。書名,作者,梗概,都歷歷在目,如數(shù)家珍。他眼睛一閉,店內(nèi)齊攢攢碼在書架上的書,便走馬燈兒似的從他眼前逐一飄過。《追憶逝水年華》、《尤利西斯》、《魔山》、《城堡》、《靈山》……因為是站著翻書,他從未完整通讀過其中任何一本。但在這短暫的閱讀時間里,他冥冥中望見了,這些文學大師們低頭奮筆疾書時,那堅實厚重的背影和苦心孤詣的靈魂。他甚至嗅得見他們身上獨特的氣味。書店門口,朝街倚墻立著一塊寫滿書訊的小黑板。喜軍一眼瞧去,第一行赫然寫著泰戈爾的《吉檀迦利》。
一瞬間,泰戈爾的詩行,猶如撞破黃昏天幕的蝙蝠,亂紛紛撲進他的腦海。那被神祇祝福過的詩意,先是霧靄一般混混沌沌地懸浮著,一時難以將它形諸文字。既而凝固成塊狀,沉沉地壓在他神經(jīng)上,繼而融化飄散,氤氳一般在他腦海暈開來,帶著輕微的瘙癢侵入弧形的大腦皮層,蟻聚蜂擁一般進行著所謂的球面皮聚焦。
書店前有座小雜貨交易市場,這日生意格外慘淡。每到逢集才會顯得紅火興隆。只見幾個篾匠聚在一起,交頭接耳,肆意談笑。擺了一地的竹筐、篩子和篾簸箕,極少有人問津。臨街是一溜賣釀皮涼粉的簡易白布帳篷,乍看之下,讓人想起戰(zhàn)地臨時搭建的衛(wèi)生所,無精打采地搭耷著的白門簾上,就差一個大紅十字。偶爾有汽車駛過,卷起滾滾塵埃,撲向這些白布帳篷,引來攤主的一片抱怨聲。
頂頭的那家老板娘板著臉,顯然很不高興。因為不遠處,電影院門口排隊等待入場的學生,已排到她的帳篷門口,快將她弱不禁風的帳篷擠塌了。她氣得直哼哼。這是縣城唯一的電影院,幾十年的老建筑了,模樣陳舊,灰頭灰腦,棱角分明,帶著濃郁的蘇聯(lián)風格。電影院一年有三百六十天是閑置或是挪作它用的,比如偶爾展銷服裝之類。人們被辛苦忙碌的生活所淹沒,竟忘記了這座坐落縣城中心的電影院的用處。這天的電影是學校按例為學生放的,一學期一次,但正經(jīng)來看的還不到一半。他們要么在家埋頭用功,要么拉幫結派去了游戲廳、臺球室和旱冰場。此時,一個班接一個班在門口排隊,按秩序走進去。
蕭湘和萬小籟順其自然地排在隊伍后面,像兩個零件,牢牢焊接在了隊伍尾部。那座賣釀皮的白布帳篷已被完全遮住,老板娘朝著排隊的學生直翻白眼。那些學生不管不顧,徑自談笑風生,喜笑怒罵,還有肆意往地上吐瓜子皮的。
喜軍不敢立即上前,只待前面排了五六個人之后,才躡手躡腳地跟上去,隨著隊伍緩緩往前蠕動。電影院門前立了一塊牌子,貼了張紅紙,用龍飛鳳舞的草書,寫著一個古怪的片名:《撒旦的后花園》。
這個充滿后現(xiàn)代意味的片名所引起的好奇,在喜軍腦中掀起一陣沖擊波,猛烈刮過那團氳氤的詩意。他只覺腦袋鈍鈍的,有些發(fā)脹,像某個通風口堵塞了,無法很好地散熱。長長的隊伍像一根黑色的粗壯面條,被電影院張開的大嘴一點一點吸了進去。突如其來的黑暗讓喜軍有些驚慌。情急之下,腦中那個通風口倏然打開了,一陣怡然,暢快無比。大腦像突然接通了線路,恢復了電力。那團藏匿在隱僻之處的詩意,霍然跳了出來,如一陣和煦的輕風,倏然卷走石碑上的積塵,露出一行行熠熠生光的文字:
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不是生與死,
而是我就站在你的面前,
你卻不知道我愛你。
電影院里漆黑而嘈雜。這多么像一座翻騰著欲望的巢穴。喜軍心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