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前路在何方
俘虜一串又一串,跪了好大一片。
士紳們沒有想到的是,即便打開城門投降了,清國漢軍八旗鑲藍旗都統向貴生也要屠城。
原因嗎,則是招降不至,紅衣大炮運來了,才投降,晚了。非屠城,不足以震懾敵人。非屠城,不足以壓服人心。
周圍殘存下來的百姓,都被驅趕過來,看這一場恐怖盛宴。
一排又一排腦袋被砍下來,連認為事不可為,主動在城內請降的士紳們都不能幸免,舒慶光也是被他們擒住的。
已經砍了一千多顆腦袋了,后面還有數萬百姓跪著,等待,被砍頭。
張鎏、舒慶光等嵩州頭面人物被綁著跪在最前面,清軍要讓他們眼睜睜看著跟著他們反抗的人,人頭一個個落地,要讓他們自責,要讓他們后悔。
張家二爺額頭青筋一根根暴起,發不出聲來的“啊啊啊”,如杜鵑泣血。突然,栽倒在地,暈過去了。
滿身創傷,隨時可能死去的舒慶光眼睛充血,鼻孔怒張,他還在努力睜眼看,他想記清楚那一個個同袍,到了陰曹地府好聚在一起,繼續殺清兵。
“好一條漢子。”清國漢軍八旗鑲藍旗都統向貴生注意到了舒慶光,特意走過來。
“取下他嘴里塞的東西。”
“你這個漢奸該下地獄。”
“那連累數萬人死去的你們呢?該不該下地獄?”
“國戰而死,死之我幸,可恨不能手刃你這清狗。”
“若肯降,可饒你一命。”向貴生看中了舒慶光的勇猛和不屈,出言招攬。
“休想,你這個無君無父的滿清走狗,不得好死,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舒慶光罵累了,歇一會兒,再罵。
一旁的向貴生被氣的臉紅脖子粗,從來沒有人敢這樣罵他。
抽刀,舉起,向貴生要親手砍了這一個狂徒的腦袋。
“舒公子好樣的,不愧是遼東來的向大姑娘的種。”一個嘴里塞的布剛好掉出來的張家護院大聲稱贊。
向貴生猛然一驚,想起了開戰之前覺得眼熟的那個人,不正是和他長得很像嗎。
渾身顫抖,刀趕緊丟下,向前,蹲下身子,扒開覆蓋在舒慶光臉上的頭發,仔細看,好像,好像。
再看到舒慶光身上密密麻麻的刀傷箭傷,向貴生蹲在地上的身子搖晃了好幾下,差一點暈倒,向貴生強忍住,起了幾次才起身,猛吸一口氣,吩咐道:“今日行刑到此為止,散了。”
“這個人立即救治,救不回來,提頭來見。”向貴生大聲吩咐左右。
舒慶光被小心翼翼抬走了。
向貴生身子一軟,癱倒地上,左右頓時手忙腳亂。
“不要死,一定不要死。”無意識的聲音漸漸不聞,不及扶起來,向貴生已經暈倒。
身子比一頭牛還壯碩的向貴生暈倒了。漢軍八旗八都統之一的向貴生,可是大清頂級的大人物之一。
戰功赫赫,獲封公爵,離王爵一步之遙。
隨多鐸親王南下,路過河南,聽說有嵩州這么一個釘子,主動請命來拔掉。
只帶了少量兵力,大軍仍在南下,追擊李自成殘部。
好幾個心腹猜到了舒慶光的身份。無兒無女的向貴生缺一個繼承人,而眼前這一個就是他們未來的主子。
好大好大的家業在等著舒慶光,包括大清漢軍八旗最精銳的兵丁近萬,包括數千包衣奴才,包括無數的良田……甚至將來還有一頂王爵之位,以及一塊大大的封地。
一個時辰后,向貴生悠悠醒來,立即去往救治舒慶光的房間。
“怪不得看著熟悉,妹妹當年真的從遼東逃出來了。”雙手沾滿了漢人鮮血的向貴生心里有些發虛,不敢看依然瞪眼仇視他的舒慶光。
之前,差一點殺了他。現在回想起來,向貴生心里還是害怕。
舒慶光不知道發生了什么,只瞪著眼,以殺人的目光使勁瞪著這個要屠了嵩州城的清狗。
向貴生很激動,很想上去相認,卻不能相認。
人太多,一旦流傳出去,舒慶光在南方的家人必受牽連,那也是他向貴生的家人,這個世上僅存的家人。
梳洗、敷藥、救治,附近的名醫都被請來了。
治不好,死。落下殘疾了,死。
看著舒慶光痛苦的表情,滿身的刀槍箭傷比傷在了向貴生身上還疼,恨不得以身代之。
這是向家的血脈,遼東向家僅剩的血脈。
向貴生一夜不睡,坐在外邊等消息。
好消息傳來,清創完成了,傷情穩住了,舒慶光基本死不了了。
向貴生很想進去看一眼舒慶光,臉卻火辣辣疼,一家人皆為國盡忠,他身中數刀本該死去,卻偏偏不死。
當年,遼東監軍太監上書朝廷,請裁撤小凌河以北的所有堡壘,朝廷允了。
向家駐守了數百年的堡壘,恰好在其中。
向家不舍得丟下,那里埋著他們的祖先,有他們的根和魂,猶豫不決,難以割舍,難做決斷。
而誰能想到,第一批受命南撤的軍民剛走到小凌河,正人困馬乏,努爾哈赤卻已率軍在那里等候多時。
努爾哈赤仿佛提前知道了消息,做好了圍殲這一群后撤之人的一切準備。一番激戰,南撤軍民近乎全軍覆沒。
向家因為拿不定主意,沒有第一批南撤,走了大運。
但八旗軍隊鋪天蓋地而來,攻打小凌河以北所有堡壘。一些堡壘人已撤走,無人駐守,整個防線如一道篩子,一觸即破。
“我輩軍人,自當殉國。惟以死戰,告慰先人。”向家男兒的誓言如天雷滾滾,響徹他們駐守的堡壘。
向家的堡壘是這一帶最大的堡壘,千余人,亦農亦兵,八旗軍隊想啃下來,不流幾灘血,不丟下滿地尸體絕不可能。
誓死不降,決一死戰,消息已經送出,向家死守堡壘,等待救援。
然而,戰斗至死,都沒有援兵到來。滿門忠烈,死戰而亡,不但沒有褒獎,反而被扣上了通敵賣國的帽子。
天理何在?僥幸活下來的向貴生恨,恨遼東監軍,恨大明朝廷。他要活下去,看那些魑魅魍魎如何死。
于是他把他的名字改為了貴生,哪怕是跪著,也要活下去,要好好看看這個不公平公正的王朝是如何覆滅的!
向貴生降了努爾哈赤,數十年征戰,喋血疆場,獲封清國一等公,再進一步就是王爵。
而他的父親在大明,賣命了一輩子,殺死的胡人人頭可以堆起一座小山,卻只是一個小小千戶。
往事已矣,活著的人還要活著。
“那么慘烈的戰場,妹妹竟然活了下來,上天待我向家何其不薄。”
“周先生果然重信重諾,也不知道現在周先生是否還在世?”向貴生期待見面的那一天,定要好好感謝。
最終,嵩州沒有被屠城,卻以抽簽的方式殺死了這座城里十分之一的人。血染紅了整座城。
向貴生和舒慶光面對面,坐著。
向貴生先開口:“我做到了,沒有屠城。”
舒慶光不接話,卻也不吃飯,繼續絕食。
“你死,這一城百姓跟著你死。你知道,我做得出來。”
舒慶光怒目而視這個從天上掉下來的舅舅。
“張鎏,我可以放了。其他人,我也可以放了。”
“什么條件?”
“跟著我,做我的義子。”
“我不叛大明,永為中國之人。”
“可。”
“你今后永不得上戰場。”
“做不到。”
“必須做到。”
“我可以以后,答應不再屠城,并且約束部下不得騷擾百姓。”
大眼瞪小眼,舒慶光就是不肯松口。
“我向攝政王上書,請求駐守河南,不再領兵南下,這樣可不可以?”
“滿清來了詔書要你上戰場呢?”
“奉詔。”
舒慶光的臉色立馬變了。
“我不主動進攻,我在戰場上打醬油總可以了吧。”
“我答應了。”
從此,漢軍八旗里出現了一個奇葩都統,百般推諉不上戰場,逼他上了戰場也是出工不出力。
如今,正是大清將軍們建功立業的好時候,眼看要封王的向貴生,像瘸了腿的馬,不跑了,那可是王爵爵位啊,那可是一個省的封地啊!
跟著向貴生看得越多,聽得越多,舒慶光越覺得清國摘了好大一個桃子。
李自成所過之處,貴胄及士紳或逃或死。清國到來,接收一大片又一大片無主土地。即便有主人,說不清楚的事,敢跟刀子耍橫嗎?
而且,江山幾乎都是大明降軍和新募漢軍打下來的,吳三桂、耿仲明、尚可喜、孔有德等等,清國厚給賞賜、厚加爵位予以籠絡。
再把明朝王子皇孫的大片王田和大片無主土地,大部分賞賜給勛貴、功臣、士紳,小部分分給士卒和百姓,北方一下子就安定了下來。
仿佛一切都沒有改變,漢家衣冠文物如故。士紳還是士紳,不納糧,見官不跪。
農民還是農民,繳納皇糧國稅,但不用再繳納遼餉、剿餉和練餉,甚至手里土地還增加了,高高興興做順民。
讀書人如果肯放下故國,參加清國科舉,舉人及舉人以下的科舉考試近乎百分之百高中,一些讀書人高興壞了。大清占據的土地越來越多,缺官缺得厲害。
那些眼光往前多看了十年、二十年,甚至一百年、兩百年的人,心里只有無盡的痛。
周良云如此,舒慶光如此,錢慕白如此,卓豐桓如此……。所以,他們每天都活在痛苦煎熬之中。
蒙元之禍,要再次上演嗎?崖山之痛,要再次經歷嗎?
每一個僥幸活下來的前朝遺民都痛徹心扉,而這次又將是一次崖山之變嗎?
很多遺民自殺殉國了。但他舒慶光不會選擇無謂的死。
舒慶光要活著,不僅僅是因為家人。
舒慶光認可夫子周良云說的那句話:只有心念華夏、胸懷中華的人活著,一代代活下去、傳承下去,這一方“堯之都,舜之壤,禹之封”才能亙古長存。
所以,舒慶光要活下去,像夫子周良云那樣活下去。
“萬里腥膻如許,千古英靈安在,磅礴幾時通?胡運何須問,赫日自當中。”舒慶光要做那“于中應有”的“一個半個恥臣戎”(出自宋·陳亮《水調歌頭·送章德茂大卿使虜》。
所以,舒慶光一定要拼命活著,以一顆種子,拼命活下去。
日子如常,一日一日復一日。舒慶光寫了無數的家書,即便一封也不能寄出去,怕給家人招災。
“妻檸莘親啟:
吾于洛陽尚好。牡丹艷艷,石佛懶懶。舊人多以入夢,以汝為多;西湖最能生情,惟君是念。
蓮子何苦,其羹難調;烏鴉俱在,而誰反哺。白馬馱經,何所謂業與火皆空;帝都易居,何所謂名與利皆求。
大儒何在,神僧何存?如我不得已者,人生十之八九也。煢煢兮實難從達摩求破壁,惶惶兮何以共神女游南國。
僧以東漢至,賦成美人空。孤身何往,相思誰在?杭州不遠,洛陽仍遙。洛浦風起,問君何歸?銅駝鈴響,從誰憔悴?非我不歸,實不能也!
代以問母親、冰翁、丈母安!
夫慶光洛陽頓筆。”
“母并妻、子俱安:羔羊以跪乳知恩重,烏鴉能反哺報恩深。羞為人子,無以南歸。愧為人父,久居北國……”
……
思念徒使日月長,何有東風許周郎!
百戰能死家國幸,千秋自有尸骨香。
錦衣玉食日日,醉生夢死朝朝。
舒慶光屈辱地活了下來,每天都是吃不完的山珍海味,但舒慶光食不甘味。
想求一死,卻不甘心死,也不能死。
每每照著鏡子,看自己那一頭烏黑的頭發,如看著烏黑頭發的她。
夢中佳人依稀在,此間歲月何能歸!舒慶光很怕將來有一天,地分兩國,一南一北,故國再也不能歸去了;怕將來白發蒼蒼了,還不能和家中的她相見。
“放心,有我在,大清沒有人敢逼你剃發垂辮,不想剃就不剃。”向貴生對舒慶光近乎百依百順,含在嘴里怕化了,拿在手里怕掉了。
光侍女、護衛、包衣奴才,都配備了百十個,專為舒慶光配備。
安排的侍寢之人一次次被舒慶光趕出來,以死相逼之后,向貴生再也不敢了。
曾經的沙場將軍,變成了啰啰嗦嗦的老媽子。
舒慶光看在眼里,感激在心里。但每每想起嵩州那一顆顆人頭,舒慶光不能釋懷。
每每看到舒慶光愁眉苦臉,
向貴生很想寬慰這個他喜歡的不得了的外甥,卻不猜不透外甥到底在想什么,要么畫蛇添足,要么弄巧成拙。
“什么時候可以放我回杭州?”舒慶光又一次問道。明知道不可能,還是要問。
“快了。”向貴生明顯在騙人,他不忍心斷了外甥的念想。
看到外甥舒慶光不滿意回答,向貴生接著說道:“遞上去的請功折子,攝政王看了,大為滿意。詔以嵩州為例,推廣番薯、玉米,舅父占你的大便宜了。”
舒慶光痛苦地閉上眼睛。
滿清尚知道干點實事,南方的大明呢?連遠在此處的舒慶光都聽說了那句順口溜:
“職方賤如狗,都督滿街走。相公只愛錢,皇帝但吃酒!”
都說,如今的南京城,隨便一磚頭下去,都能砸到好幾個官。都做官了,誰去種地?誰去打仗?朝廷的錢夠給他們發俸祿嗎?
高高在上的大臣們,貪得無厭!寄予了大明無限希望的弘光皇帝呢,要不正在喝酒,要不正在聽曲兒。照這樣下去,南北朝的局面都不一定維持住。
大明不該亡的,南方人心俱在,稍有振作,便可以維持。如果連這一點點振作都做不到,華夏或將陸沉,國土盡入滿清。
“福王不堪為君,福王不堪為君……”舒慶光在心里氣憤地一遍遍說道。
看到外甥舒慶光神色尤為凄苦,怎么勸都勸不好。向貴生決定透露一些關于南明的消息,或許可以轉移注意力。
“崇禎朝太子朱慈烺被攝政王放回了南京。”
“真的嗎?那大明必可起死回生。”
“南明弘光帝說太子是假的,殺了。”
舒慶光目瞪口呆。
“你知道太子是誰獻給我大清的嗎?國丈周奎。”
外公把外甥賣了,被賣的還是大明太子。好像老天爺都在盼著大明快點滅亡。
“你說這樣的大明還有救嗎?”
“有救,以后不會出現二主爭位了。”連舒慶光都覺得臉紅,殺掉崇禎太子朱慈烺是多大的一個昏招。
“如果不想禪位,圈禁起來,富貴一生不可以嗎?”舒慶光心里想道,哪像現在,一刀之后導致崇禎舊臣離心離德,導致天下百姓人心惶惶。
大明福王在天下人眼中的名聲,早就爛得不能再爛了,老福王朱常洵的兒子在南京繼承皇位,天下人本就不服,現在則更不服了。
向貴生看了強詞奪理的舒慶光一眼,自顧自笑了笑,接著說道:“崇禎傳位給太子朱慈烺的傳位詔書被攝政王送到了左良玉處,你說接下來左良玉會怎么做?”
舒慶光想都不用想就知道:清君側。
果然,南明弘光元年(西元1645年)三月二十三,左良玉在武昌起兵,號召天下:清君側。
十五萬大軍,號稱百萬,浩浩蕩蕩沿長江東下,攻打南京。
南明又亂了。
而世事變幻總是太快。大軍行至江西九江,左良玉突然得了急癥,死了。軍心不穩,再加上朝廷軍隊正在圍過來,左良玉的兒子左夢庚直接率十五萬大軍投降了滿清。既然沒有回頭路,那就不回頭。
老天爺又一次站在了滿清這一邊。有了內應,清軍趁機南下,兵臨南京城。
弘光元年(西元1645年)五月十五,南明一眾大臣獻出南京城,投降大清。
五月二十二,逃亡的弘光皇帝被抓住,上書大清,請求投降。(一年后,南明弘光皇帝在北京被處斬。)
向貴生接到消息,第一時間告訴了舒慶光。“南京城破了,弘光帝上了降表。”
舒慶光猜到了結果,卻沒想到這么快。悲痛欲絕,好像有一整塊烏云罩下來,天地變得烏黑烏黑,不見一絲光明。
舒慶光從此不再說話,如一塊死去的木頭。
向貴生很著急,能試的辦法都試了一遍。
向貴生妻妾成群,卻一生無子無女,如今老邁之身更是不可能生下來了。
舒慶光是他的繼承者,而且文武雙全,必將在新朝熠熠生光。
如今,被裂土分疆的漢軍將領越來越多,傳言吳三桂、耿仲明、尚可喜、孔友德等人因為功勛卓著,即將封王,封地足足有一省之地。
向貴生被舒慶光綁住了手腳,錯失了好幾次封王的機會,以后將越來越難。
有了吳三桂等人現成的例子,降清明軍和新募漢軍無不爭著搶著,沖鋒陷陣,他們都相信自己可以立下足夠大的功勞,獲得封地,公侯萬代。
但舒慶光從來不為所動,漢高祖劉邦用過的套路而已,先裂土封疆,穩住盟友,待局勢穩定,再削藩,一個個剪除。
現在,吳三桂、耿仲明、尚可喜、孔友德等人與其說是滿清臣子,不如說是盟友,打下來的天下,大家一塊分。
大義名分的重量,吳三桂等人沒有稱量過,他們認為只要兵馬足夠多,實力足夠強,朝廷也得讓著他們,供著他們。
甚至認為,滿族人口不過百萬,將來這個天下還不一定是誰的呢!
而向貴生只想此一生安享榮華富貴。有了舒慶光,有了子子孫孫生生世世的榮華富貴,他向貴生不想折騰了。
舒慶光拼命討好朝廷貴人,好讓他的外甥兼義子舒慶光名正言順繼承爵位。
路子終于打通了。向貴生興沖沖跑來告訴舒慶光:“你的事貴人答應了,公爵府世子的誥封馬上就會下來。”向貴生手舞足蹈,高興壞了。
舒慶光不稀罕,卻不得不假意迎合。他想逃走,但把守得好嚴。
這些年,舒慶光清楚地看到了向貴生的改變,或許是為了討好舒慶光,或許是真的良心發現,或許是因為遵守諾言……
向貴生沒有屠過一座城,每到一地,必安置流民,安撫百姓,必想方設法搭救被俘的大明士紳。
孟嘗君急公好義的名聲,傳了好遠。
惡人只是做了一件好事,卻比得上好人做一百件、一千件好事。
如今,舒慶光已是公爵府世子,名正言順的公爵爵位繼承人。
向貴生逢人便說,舒慶光是遼東向家流落在外的子孫,如今認祖歸宗,將繼承他的部屬,承襲他的爵位。
每每看到英氣逼人、談吐得體的舒慶光,以及和向貴生相似的面容,遼東一幫老兄弟無不羨慕向貴生有了后半生可以依靠的人。
而這一幫遼東老兄弟,他們的家人大多數已經死在了戰亂之中,甚至死在滿族人手中,而他們卻選擇了效忠當初最痛恨不已的人。
他們的家人被殺,然后,他們再殺別人的家人,然后,一群又一群無家可歸的人,腐爛、狠厲,又殺別人的家人。
只待天下太平,殺戮才可止住。
杭州被大清占據,江浙被大清占據,很快,江南被大清占據,舒慶光在杭州的家人的消息,向貴生瞞不住了,終于肯告訴舒慶光了。
“弘光帝時,我派往杭州的人,幾乎被杭州張氏屠戮殆盡。”向貴生咬牙切齒,很后悔當初放了杭州張氏張鎏。
“后來南京城破,我派去的人急趕慢趕,還是沒有趕上。”太多遺憾,不能彌補,向貴生的心很痛,那里可是有他的親妹妹。
“他們還好嗎?他們還活著嗎……”舒慶光迫不及待詢問,似乎是預感到了那個結果,眼中隱隱有淚。
“我派去杭州的人,早就和周良云先生,還有你母親見過了。他們不肯來,死活不肯來。”
“我試過把他們綁過來,人少了,不頂事,人多了,瞞不住。”
“前前后后,死了快兩百人了,都是我的老兄弟。”
“現在呢,我母親還有檸莘夫子他們人在哪里?”
“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的人去得太晚了,只打聽到周良云先生帶著你的師兄弟們,還有你二哥上了戰場。”
“哪里的戰場?”
“杭州,杭州城外,和綠營。”
“死了嗎?都死了嗎?”舒慶光哽咽出聲。
“羅泰初確定了,其他的不知道。羅泰初經常擺攤,被燒尸體的人認出來了。”
“其他人呢?”
“不知道。尸體全被一把火燒了,什么都沒有留下。”
“我母親和檸莘他們呢?”
“消失了,有人說去了海外,有人說死在了亂兵之中,有人說逃去外地躲了起來。”
“我想回去看看。”舒慶光請求向貴生,磕頭聲聲。
“鄭芝龍的兒子鄭成功在南邊鬧騰得厲害,還有一股股反清復明亂軍,太亂,不安全。”
“放心,沾了我向貴生親人鮮血的人必死,我發誓。”
說完,向貴生離開。他不可能答應舒慶光,要不然肯定有去無回。就如舒慶光之前的數次逃跑,幸好被捉了回來。
想盡辦法,終于偷偷留下了血脈。麻藥也好,酒也好,趁著舒慶光不能自主,好幾個侍女結了珠胎。只待十月,呱呱墜地。
數月后,攻下杭州的綠營將領李成棟在江西落水而死,部下嘩變,盡被屠戮。
又數月,幾個孩子出生在公爵府,有男有女,向貴生高興壞了。
而莫名其妙做了父親的舒慶光,驚天霹靂之下,驚駭莫名。他終究還是負了周檸莘。
不是非要守身如玉,而是拜了天地,許了天長地久,妻子在家辛辛苦苦持家,如今更是生死不知,心里那道坎,怎么可能邁得過去!
一座好大的公爵府,圍著舒慶光拼命地討好。舒慶光未有歡喜,反是憂愁。
舒慶光只是一只被關在籠子里的金絲雀,翱翔不了天空。錦衣玉食日日,也不覺得可口。
這一天,向貴生又來了,神情肅穆:“你父親、你哥哥的消息到了。”
舒慶光身體明顯動了一下。
“他們都被擄到了關外。你父親做了褐尼家的賬房,主子賞識,給他配妻子,不肯要,試圖逃跑,被吊死了。”向貴生似乎在說一個不相干的人,但怒火在胸膛,起起伏伏,怎么也瞞不住。
舒慶光眼中溢出眼淚,順著臉頰往下流。
“你哥哥活著到了關外,發給了披甲人為奴,因為干不了重活,有一年田里絕收,被主子吊死了。”
舒慶光再也忍不住,嚎啕大哭。
“哭什么,這世道哪一天不死人,哪一天沒人死。我向家75口盡死在了小棱堡,我還不是活得好好的。”
說完,向貴生眼角落淚,哭出聲,越來越大。
哭著,哭著,兩個人抱在一起,抱頭痛哭。
以為一場父與子親情可牽絆,鏡花水月到頭一場空。
一個風高月黑的夜,舒慶光成功逃了。
向貴生自以為已經感化了這個外甥,高爵厚祿能夠綁住他,兒女親情能夠綁住他,放松了監控,放寬了限制。
向貴生不知道,舒慶光從來不稀罕什么異族賜予的封地、爵位、高官、厚祿……沾滿了漢人的鮮血,怎么可以心安理得接受!
他舒慶光要走,回他魂牽夢繞的杭州。
鳩面刺嗓,改變容貌,改變嗓音,舒慶光一路東躲西藏。近了,近了,更近了。
而時間是一劑良藥,也是毒藥。當年的事,舒慶光打聽出來了七七八八。
那一年,清軍南下。杭州城,周良云和一眾弟子到處奔走,謀求建立義軍,抗擊韃虜,守護華夏。
弘光朝任命的杭州知府還在,不反對、不支持、不出頭。張家二爺也在,似乎被殺怕了,當起了縮頭烏龜,整日吃齋念佛。
國難當頭,偌大的杭州城只有十幾個書生不肯低下高昂的頭顱。
但不肯認命的匹夫好多,屠夫快刀劉,船工張三,泥瓦匠李四,還有舒慶光的二哥制傘匠舒恒光……
一個個走出來的人或拿著菜刀,或拿著紅纓槍,或拿著木棍……
終于有一個朱明皇室的人愿意站出來了,潞王朱常芳,自封監國,說誓死與杭州城共存亡。
義軍退到臺下,官軍走到臺上。士紳百姓捐錢捐物,監國府一日之間金碧輝煌。
確認杭州監國旗幟矗立在了杭州城頭,立功心切的“三姓家奴”李成棟急急率軍往杭州趕來。
李成棟先是李自成部下,再是崇禎部下,如今則是大清“官軍”。
一座城,一個王,未做抵抗,就那么降了,監國僅僅監了三天國。監國潞王朱常芳的宮殿里堆滿了寶物,全便宜了李成棟這個“嘉定三屠”的主刀人。
窮慣了的人,得了一萬兩銀子就是驚喜,富慣了的簪纓世族,得了十萬兩銀子,也不過是家里的銀山再高一點而已。李自成、努爾哈赤、左良玉、孔友德、李成棟、向貴生……都是窮慣了的人。
嘉定三屠幸存者朱子素在《嘉定屠城略》中記載:“市民之中,懸梁者,投井者,投河者,血面者,斷肢者,被砍未死手足猶動者,骨肉狼藉。”一座城,活活成了一座人間地獄。
揚州十日幸存者王秀楚在《揚州十日記》中記載:“諸婦女長索系頸,累累如貫珠,一步一跌,遍身泥土;滿地皆嬰兒,或襯馬蹄,或藉人足,肝腦涂地,泣聲盈野。”亂世人,何如太平犬!
所以,杭州士紳怕了,爭先恐后投降。嘉定三屠,揚州十日,滾滾人頭,早已嚇得江南士紳膽戰心驚。
那位珈藍詩會上的揚州陳繼壽一家,滿門被屠,錢太多,易招災。終是舍不下萬貫家財,做不到“斷舍離”。
自以為書生無用武之地的周良云,不降,以老邁之軀,握刀沖陣,舒慶光的師兄茹敏源也在,羅泰初也在,還有舒慶光的其他師兄弟們,還有屠夫快刀劉,船工張三,泥瓦匠李四,舒慶光的二哥制傘匠舒恒光……
后來,師兄卓豐桓蹈海歸來,物是人非,故人盡死,殺了幾個為虎作倀的小吏,逃去日本,開館授徒。名字也叫致知書屋。
人人都說那里唐風如故,人人都說那里陽明學極受推崇……
這一次,舒慶光翻山越嶺數千里之遙,回來了。
一身道袍,臟兮兮。滿臉污垢,一丈遠都能聞到臭味。
幾多艱險不說,好在杭州城,遙遙在望。
潛回杭州,穿過城門洞,不見繁華,整座杭州城死寂死寂。
夫子周良云的致知書屋被燒了,母親不見了,妻子、兒子也不見了。
夫子周良云院子里那棵柿子樹,還在,黢黑黢黑,抽著新芽,迎風倔強向上。
生與死,輪回萬般,是苦,還是甜?舒慶光搖搖頭,不能回答。
故園空空,故人何在!
當年養的那條大黃狗固執地在宅院附近打轉,好瘦好瘦,餓得皮包骨頭,看到主人,熱情地跑過來,咬住舒慶光的褲腳,搖尾巴,再搖尾巴。每每有行人靠近,齜牙咧嘴,作勢欲撲,好兇好兇。
怕被認出,舒慶光逃也似的離開。
一副手杖,一個碗,沿街乞討。臉上是斑駁的疤痕,嗓音低啞又昏沉,再也沒有當初的玉樹臨風。
幾個書生,留了辮子,有說有笑走過。其中一位,順手給舒慶光的碗里扔了一枚順治通寶。
“剛才那個道士好丑啊!”
“是啊。說不定又是一個前朝遺民。”
“那得躲得遠遠的。”
“對了,你們聽說了嗎?畫春舫要拍賣一幅羅泰初的畫!”
“不會是三絕都署了名的畫吧?”
“什么三絕?”
“這你都不知道,三絕可是前朝杭州城鼎鼎有名的大人物。詩絕周檸莘,畫絕羅泰初,字絕舒慶光。”
“三絕齊全的畫值錢嗎?”
“就你家那種宅子,一幅畫能換三處,你說值錢不值錢!”
“可惜啊,三個人都死了。要不然……”
“要不然什么?”
“拜師學藝呀!”
“人不死,畫不值錢,詩不值錢,字不值錢。你會知道他們是誰!”
“英年早逝,可惜了。改天一塊兒去祭拜祭拜字絕舒慶光。”
“好,聽說他的衣冠冢在……,還是他的妻子詩絕周檸莘給立的。”
“那一首葬夫詩好感人,每讀一次,我哭一次。”
……
該聽的都聽到了,舒慶光停下來,不再跟。幾個人的腳步聲漸遠,漸漸不聞。
衣冠冢到了。
一座衣冠冢,記下相思地。墓碑上面刻著:夫舒慶光之墓。妻周檸莘崇禎十七年立
死了的人回來了,活著的人在哪里?
淚落下,于風中,飄零。
張家二爺削了發為僧,站在旁邊,合掌閉目,不發一言。萬貫家財歸他人,一條命勉勉強強歸自己。張家二爺不愿意剃發易服,而僧廬外,何處可容身?
昔日珈藍文會,滿座衣冠盡凋零,只剩下了這一個無處容身的僧人和一個無家可歸的道士。
誰能想到,南明弘光帝撐了一年時間都不到,兵敗如山倒,舉國皆降。
誰能想到,堂堂的海上無冕之王鄭芝龍,一仗未打,舉族皆降,那些想要逃亡海外的縉紳大族,無不成了甕中鱉,而他杭州張氏也是其中的一只鱉。
誰能想到,滿以為公侯萬代的鄭芝龍,急匆匆入朝覲見,竟被軟禁在了北京。位置就那么多,財富就那么多,吳三桂(后獲封平西王,封地云南)、孔有德(后獲封定南王,封地廣西,其女孔四貞)、耿仲明(后獲封靖南王,封地福建,其孫耿精忠襲王爵)、尚可喜(后獲封平南王,封地廣東)、洪承疇(后任太傅,獲賜“經略大學士”印,經略湖廣、廣東、廣西、云南、貴州五省)等第一波降將還吃不飽,哪里會允許他鄭芝龍再來碗里搶食。說好的福建歸鄭家,變成了福建歸耿家(耿仲明)。
……
“如果當初能早一點布局該有多好。”張家二爺長吁短嘆。
一步慢,步步慢,追悔莫及,追悔莫及。
“捕殺向貴生派來的人是周先生和家兄的意思。”
“我猜到了。”
“張家幾乎被向貴生屠戮殆盡。”
“也猜到了。”
“你母親和妻兒的去向我也不知。周先生沖陣之前,已經把身邊的人安排好了。”
“有去往哪個地方的消息嗎?”
“有人說去了福建,還有人說去了廣東,也有人說去了……”
“我還活著的消息,她們不知道嗎?”
“知道,還知道你做了公爵府的世子。”
“為什么不等我?為什么不去找我?”
“周檸莘有一首李清照的詩,讓我轉述給你:生當做人杰,死亦為鬼雄。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
“在夫子和檸莘的心目中,我就是那種貪生怕死、認賊作父的人嗎?”
“你不是,但我說了不算。所有人都死了,我活著活來了,但我寧愿死去。”
……
他舒慶光不是貪生怕死之人,但他舒慶光做了向貴生的義子,做了公爵府的世子,還生下了好幾個孩子,還在滿清權貴圈子里留下了偌大的名聲。
一樁樁,一件件,哪個不是認賊作父?哪個不是貪慕虛榮?哪個不是貪生怕死?
悔嗎?恨嗎?而數年后,舒慶光這個認賊作父的人回來了,母親不見了,妻子不見了,夫子不見了,師兄弟們不見了……
是啊,他舒慶光在崇禎十七年已經死了,妻子周檸莘為他立了碑,之前的舒慶光是舒慶光,之后的舒慶光不再是舒慶光。
“那首葬夫詩我知道全文,要聽聽嗎?”
“不了,留個念想吧!”
“錢慕白降了滿清。”
“然后呢?”
“留頭不留發,留發不留頭,受不了,又反了滿清,死了。”
……
據說,那位大明四公子之一的侯方域,留了辮子,又重新參加了大清科舉,高中進士,做了大清的官。
富貴連綿不絕,猶是商丘(今河南商丘)大戶人家。據說,為清軍出謀劃策,挖開黃河河堤,以水代兵,水淹河南,河南反清義軍因之而死數萬,河南百姓因之而死百萬。
不愿意剃發易服的舒慶光假做道士,四處打聽,四處尋找,妻子、母親、兒子等人的下落。
一次次落空,一次次尋而不得。
一晃好多年過去。大明真的亡了,但抗擊清軍的人,還有大把。
又是一個月華漫天的夜,游方道士知苦行至杭州。
琉璃杯酒寒,夜深凄涼天。
忘情何如我,白發至江南。
大儒周良云的院子雞犬聲可聞,有了新主人,不是舊相識。
道士知苦遠遠望著那一樹柿子的紅,秋天已經到了,秋天已經深了。
看一眼,再看一眼。
然后,轉身,向遙遠的更遙遠的未來,離開。
齒牙漸動搖,步履漸蹣跚,該尋一處風景秀美處安身了。洛陽山水好,且在玄隱觀。
山花與月開,歲月不知年。看,云卷了散開;看,霧濃了又淡。而一個影子種在眼睛里,用了一生也不能拔出來,那就不拔出來了。
道士
游戲了一生,紅塵愛一人心頭不放空。
滋味千般道珍重,歸來有時是來生。
我道士一身青袍隔絕冷冷山風;
我道士一根木簪扎住天地牢籠。
是放縱,是放空,不哭不痛,
青燈黃卷一個人懨懨通讀道德經。
欷吁兮月色當空,杯中酒與茶皆濃。
對影兮未做三人夢,奈何橋孟婆湯黃泉路上她一個人孤零零。
愛生恨,怪時光太匆匆。
我做道士可好?滿頭青絲生白發,嘆奈何白頭翁!
逍遙了時空,彼岸到盡頭浩瀚如太空。
念頭千縷心作痛,何能廝守是一生。
我道士一身青袍隔絕浩瀚星空。
我道士一根木簪扎住當日情濃。
生愛恨,生悲喜,無邊大夢。
生老病死兩個人癡癡盡是白發翁。
欷吁兮月色當空,杯中酒與茶皆濃。
對影兮未做三人夢,奈何橋孟婆湯黃泉路上她一個人孤零零。
愛生恨,怪時光太匆匆。
我做道士可好?滿頭青絲生白發,嘆奈何白頭翁!
2021年2月26日--3月7日(總計5萬字)初稿于伊川
2022年5月26日--5月31日(總計5萬字)二稿于伊川
2022年10月27日--11月2日(總計10萬5千字)三稿于伊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