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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機械師望舒

當旅人在云荒大陸的萬里風沙里獨行之時,遙遠的西海上卻是皓月當空,戰船如云,風帆遮天蔽日,一場慘烈的血戰已經接近尾聲。

四處火起,炮聲隆隆之中整個島嶼都在震動。今晚是最后的一夜,空桑人的船艦在擊毀了靖海軍團的一整個分隊后艱難挺進,當先的小艇已經駛入港灣。在炮火的掩護下數百條跳板放下來,成千上萬的士兵從艙里迅速撲下,踏上了初陽島的土地。

守島的冰族士兵已經是強弩之末,長達數月的抵抗令他們筋疲力盡,留駐此處的鎮野軍團原本有兩萬人,而在今夜尚能握起武器的,已經不足三千。

“將軍,左軍已經擋不住了!”有士兵飛馳回報,血流滿身,只剩下一條手臂高高地擎著將旗不放。冰族將領從城頭霍然轉身,厲聲:“右軍呢?右軍在干什么?無論如何都要把對方再拖上一個時辰,這邊的人還沒有撤完!”

“右軍……”士兵遲疑了一下,低聲稟告,“右軍昨夜在側翼和空桑登陸的軍隊交戰,到四更之時,已無一人幸存。”

“什么?”將領詫異,“那耀玖將軍呢?”

士兵低下頭去,用手背擦了一下眼角。

“連他也死了嗎?”萬霖將軍沉默下去,低聲喃喃。

就在沉默的片刻里,又一聲巨響傳入耳中,整個島嶼都在猛烈地戰栗,幾乎讓城上指揮戰役的冰族將領無法立足——那是城寨被火炮轟裂的聲音。這個方圓不足三里的小島,在長達數月的攻守戰后早已面目全非,滿目瘡痍。木蘭巨艦組成的船隊封鎖了怒海西側,空桑人的旗幟遮天蔽日,上百門火炮輪流發射,一明一滅的火舌映在海面冷冷的月光里,映照著登陸作戰的空桑戰士的臉,仿佛是浸透了鮮血般可怖。

那樣的氣勢,竟讓人覺得似乎是六千年前一統寰宇的星尊帝時代重新到來了。

“好,都來吧!怕什么?”許久,萬霖將軍忽然惡狠狠地笑了起來,臉上的傷口撕裂開來,血流滿面,眼神猙獰,“白墨宸,老子和你拼了!”

窮途末路的冰族將領在日出的城墻上放聲大笑,遠望著船隊里懸掛著白色薔薇花旗幟的巨船,船頭上飄揚著“宸”字軍旗——正是此次帶兵進攻的空桑統帥所在的旗艦。

如今空桑的第一名將白墨宸,白族人,少年投軍,立下無數顯赫的戰功,不過三十四歲,卻已經是統領天下兵馬的大元帥,善謀略,善用兵,十八年怒海征戰,伏尸百萬,那面薔薇旗所到之處,不知道有多少冰族戰士浮尸海上,一步步將滄流帝國逼到了絕路。

“白墨宸!”萬霖將軍切齒喃喃,抬頭看了一眼海平面上躍出的一輪紅日,忽然間仿佛下了什么決心,扔下了城上的防御指揮不管,大踏步地離去。

“將軍!”士兵看到他轉身走下城墻,不由得焦急,“您要去哪里?”

“回中軍帳。”萬霖將軍頭也不回,扔了一塊令牌過去,吩咐道,“你替我傳令,島上的鎮野軍團一概撤退,立刻由靖海軍團和征天軍團接應,盡快離開初陽島!”

“是!”士兵拿著令牌奔下城墻,忽地想起什么,“將軍還要留在這里做什么?羲錚少將已經駕著風隼來接您了,元老院也命您在子夜便可棄島撤回,切不可死守!”

“我自有打算。”萬霖將軍沒有理會,只是揮了揮手,“快讓其他人等撤離!”

沒有等士兵回過神來,將軍的身影已經走遠了。

外面兵荒馬亂,中軍帳里也已經沒有一個人了。在昨夜寅時危急關頭,所有還能拿得動武器的戰士,包括自己的貼身侍衛都已經被他派遣出去了。萬霖將軍一個人回到了帳下,坐到帥椅上,望著帳外明滅的火舌和烈烈燃燒的城寨,面色冷肅,毫無表情。

沙漏在簌簌滑落,他看了一眼,默默握緊了刀柄。

初陽島的戰役已經撐了五個月,前后犧牲了大約一萬戰士,將空桑軍隊主力牽扯在這里。如今,星槎圣女一行應該已經順利繞過空桑人的防線,抵達云荒了吧?

如果是這樣,那么,他的使命已經結束了。

火舌在帳外不停明滅。子時差兩刻,城破。

炮火將初陽島映照得通明,冰族殘留的人馬在靖海軍團和征天軍團的接應下迅速撤退,留下了一個遍布尸體的島嶼。空桑人的軍隊如潮水一樣沖入了初陽島,在血與火的廢墟上搜索著。然而就在那一瞬,那些如狼似虎的戰士都驚住了。

曲聲!居然有曲聲,響起在這樣一個血肉模糊的修羅場上!

樂聲錚然,凌厲縱橫,似金戈鐵馬颯踏而來,凜冽無畏,一時間讓沖上初陽島的空桑戰士震驚莫名。因為曲聲傳來的方向,竟然是冰族人的中軍帳。

莫非,里面還有伏兵?

空桑士兵一時間都小心起來,手握兵器,按編隊從四方包圍過去,小心翼翼地將中軍帳層層圍住。領隊的裨將上前,用長刀挑起了門簾,側身往里看了一眼。

中軍帳里沒有點燈,昏暗異常,空空蕩蕩不見一個士兵。然而帳下卻有一人獨坐案前,面沉如水,膝前橫一鐵箏,正從容而彈。鐵箏沉重冷硬,在軍人粗糙的手指下迸射出冷硬的音符,一聲一響仿佛刀兵利箭般刺入心肺,凜冽決絕。

“是冰族人的將軍!”認出服色,有人倒抽了一口冷氣。一語出,立刻便有戰士踴躍上前,想要斬獲敵軍將領首級來領功。然而卻被裨將一把攔下:“小心有詐!不可擅動,立刻上船回稟白帥!”

眾軍戀戀不舍地后退,只留下一小隊看守。然而退不了十丈,只聽帳內曲聲越來越激昂慷慨,調子一聲聲拔上去,幾乎刺破人的耳膜。遠遠看去,只見那位滿身是血的冰夷將領手揮鐵箏,居然面帶微笑,最后重重一撥,手揮之處,二十多根琴弦登時齊齊斷裂!

“這個人瘋了嗎?”空桑士兵捂著耳朵嘀咕,“死到臨頭還……”

然而話音未落,腳底下猛然一震!

剛開始的一瞬,他們還以為是己方的炮火不小心落在此處,然而接下來,這個小島仿佛忽然裂開了,地底透出了血紅的火舌,所有人都猝不及防地被拋起幾丈高。煙塵沖天而起,湮沒了整個初陽島。這座珊瑚礁小島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撕裂,剎那間四分五裂,裂縫里有熊熊的火光透出,猶如一朵朵綻開的妖艷蓮花!

剛登陸的空桑軍隊甚至來不及奔逃,就被可怖的力量連著島嶼一起撕碎。

初陽島在一瞬間消失了。連帶著消失的,還有方圓一里內的所有船艦。

激烈的海流在一個時辰后才稍微平息,海面上有無數尸體和木板浮出來,其中有冰族的,也有空桑人的,在月夜的海面上浮浮沉沉,猙獰可怖。

“什么?”遠處的旗艦上有人扶舷而望,變了臉色,“又是陸沉?”

斥候氣喘吁吁地跑過來:“稟告元帥,初陽島……”

“我知道,不用說了?!卑着墼獛洆]了揮手,“放棄登陸,善后?!?

“是!”斥候得命而去,船頭轉瞬又只剩下他一個人。

不足三里之外,島嶼在轟然巨響里灰飛煙滅,逐漸沉入大海。月下的海是深紅色的,沉浮著無數殘肢和碎片。

眼前的情景慘不忍睹,然而沙場百戰,三十許的男子已然心如鐵石。統帥默默望著那個沉沒的島嶼,緊抿著薄唇,臉上的線條冷峻利落,整個人顯得挺拔軒昂,英氣勃勃,清冷的月光灑落在他的白色盔甲上,折射出微微的光芒,仿佛是一只矯捷的白鷹。

那便是空桑如今的第一名將,天下兵馬大元帥——白墨宸。

他走下船舷,在浮動的棧橋上默默地看著在一瞬間被摧毀的島嶼,戴著護腕的手輕輕敲擊著欄桿。旁邊跟隨護衛的十二鐵衛想要說什么,看到白帥的臉色,又不敢開口。那些冰夷實在是瘋狂,長達數月的攻堅戰后,付出了這般代價,到最后居然得到這樣一個灰飛煙滅的結果,想來此刻白帥的心情也是非常差。

然而,白墨宸看了海面半日,忽地俯下身從棧橋邊的海水里撈起了什么東西,放在手里看了半天,眼角微微地瞇了起來。

那是一株紅珊瑚,色澤艷麗非常,枝條疏朗秀麗,是罕見的珍品??上е挥行⌒〉囊唤?,在不足一尺的地方齊根而斷,仿佛佳人美麗的殘肢,想來是被方才的爆炸從海底沖出的。這樣上等的珊瑚,只生長在遠離云荒的七海最深處,只有鮫人才能潛水到達的地方。如果拿到葉城里出售,只怕價值也不下百金吧?

這般艷麗,宛如人的鮮血染成。

白墨宸輕輕拭去了珊瑚上的水珠,不知遙想著什么,唇角居然微微含笑。

“元帥!小心!風隼!”他正微一出神,身后卻傳來侍衛的驚呼,頭頂的夜空驟然黑暗,有什么巨大的東西呼嘯而來,遮蔽了海上的明月!

不好,是敵軍襲擊!

白墨宸反應極快,立刻點足掠回。轉瞬頭頂勁風襲來,只聽嗖嗖數聲,一連排的勁弩從半空落下,追逐著他的身形如雨而來,每隔三尺一發,每支箭都由精鐵鑄成,居然穿透了一尺厚的甲板!

他身側隨行的十二鐵衛也是訓練有素、萬里挑一的空桑精英,頭頂黑影一動,立刻也隨之動了起來。十二個人分別守住了六個方位,替主帥格擋著隨之而來的襲擊,十二把長刀組成了一道凜冽的光幕,幾乎水潑不入。

“元帥快退!”襲擊來自西南方向,守在那個方位的三位侍衛撲上來,拔刀格擋,然而從半空射落的勁弩力道巨大,精鐵鑄造的長刀一擊便被攔腰震斷。其中一個年輕的侍衛退得稍微慢了一點,從天而降的勁弩登時震斷了他的刀,直射入肋骨,將他釘在了甲板上!

他身邊的那個伙伴原本應該及時上前補上那個空缺,然而看到這樣慘烈的一幕,那個年輕的戰士雙手略微顫了一下,眼里露出一絲恐懼之色。

“老七!你怎么了?”十二鐵衛里的其他人厲聲提醒,對方一怔,臉上登時露出羞愧的表情來,連忙回過神,握刀撲向缺口處護衛主帥。

然而,就在那個排行第七的侍衛膽怯的那么短短一瞬間,風隼上的冰族戰士迅疾地發現了這個破綻,扣動機簧,嗖嗖數聲,一連串的勁弩從這個缺口里激射而來,射向了手無寸鐵的白墨宸!

“元帥!”侍衛齊聲驚呼,奮不顧身地撲去。

出乎意料的是空桑主帥身手驚人地迅捷,手下來不及護衛,他便自行動手,居然一連徒手格擋開了六七支勁弩!動作之利落、招式之精妙,幾乎讓敵我雙方都悚然一驚。然而,直到最后一支射到之時,鋼質護腕已經爆裂,無法完全格擋住那支弩,勁弩只是微微偏了一下,刺的一聲射入他的肩膀,一道殷紅的血立刻流了下來。

十二鐵衛發出一聲驚呼,卻沒有亂了陣腳,繼續揮刀格擋,剩下的十一人腳步一致地步步退回主帥身邊,重新補上了缺口。

竟然讓白帥受傷了!只因為自己方才一瞬間的膽怯!那個排行第七的侍衛臉色蒼白,又是羞愧又是恐懼,幾乎無法再面對自己的同伴。

“元帥快走!”那個被射穿的侍衛一時未死,竭力揮舞著斷刀,厲呼,“快走!”

然而身側風聲一動,白墨宸居然冒著箭雨返回,從侍衛手里拿過刀,貼著艙板急速揮去,頓時將那支勁弩截斷。他毫不猶豫地俯下身,將重傷的下屬橫背在肩上,然后把手里的刀交到了那個還在戰栗著的侍衛手上,厲喝:“接好了!替我守住西南面!如果再有閃失,提頭來見!”

那個鐵衛還沒有反應過來,白墨宸已經背著傷員轉過了身,向著艙室奔去。

白帥,居然就這樣把背部的空門毫無保留地交給了怯懦的自己?!

“是!”排行第七的鐵衛心頭一震,只覺熱血上涌,雙手持刀仰天大吼了一聲。

半空中那巨大的黑影已經再度迫近,帶著死亡的呼嘯聲,新一輪勁弩如雨落下。剩下的十一鐵衛聯手抗擊著那可怕的殺人機械,刀光如練,此起彼伏地格擋著,發出刺耳的金鐵聲。

白墨宸無暇再回頭去看上一眼,只是竭盡全力沿著棧橋朝著旗艦飛奔,身后密密地傳來棧橋浮板被一塊塊擊碎的聲音,越來越近在耳側。

“保護元帥!開炮,快開炮!”副將玄珉在船頭聲嘶力竭地大喊,戰船猛烈一晃,右舷忽地冒出了一朵紅光,砰然巨響中,十門火炮依次發射,織成了火網。半空掠過來的是一架巨大的機械,由金鐵和木殼構成,外形很像一只鷹隼,從棋盤洲沉沙群島方向呼嘯而來,一個俯沖襲擊了空桑人軍隊的旗艦。

“元帥,快!”副將玄珉拉開了艙門,探出身急速喊,“快進來!”

位高權重的元帥身手矯健如昔,單手一撐,背負著傷者飛快地跳上了甲板,抬手便拿起了架子上一桿長槍,回身一掃,登時將最后兩支追來的勁弩拍飛出去。

勁弩橫飛,嘟的一聲插在了艙壁上,尾羽搖曳,錚然有聲。

“快叫軍醫來!”白墨宸放下背上奄奄一息的侍衛,厲聲吩咐,“快!”

“是!”另外兩位侍衛立刻領命,飛奔了下去。

“元帥,剛才太危險了!屬下的心都要跳出來了!”副將玄珉擦了擦滿額的冷汗,吐了一口氣,“你肩上的傷……”

“沒事。”白墨宸死死地按住侍衛肋骨間那個巨大的傷口,毫不猶豫地一把撕下帥袍,包扎在下屬滿是血污的身體上,毫不在意那是權力和地位的象征。

副將的眼睛紅了一下。他也是玄族人,同樣不是貴族,和白帥一樣,他是從一個普通士兵開始一路血戰升上來的,到了校尉級別后便被貴族同僚聯手排斥,雖然為人也算機巧靈活,卻還是在軍中處處碰壁——如果不是遇到了白帥,只怕他還在草料場里喂馬。

多年的西海血戰,令他成為白墨宸的左右手,他自然也明白主帥在軍中無與倫比的聲望從何而來,又為何會有那么多戰士為他肝腦涂地。宸字旗下的那支虎狼之師,全是白帥的心血,在十幾年里一步步帶出來的。

“快叫軍醫來!”白墨宸厲呼。然而不等軍醫趕來,那個重傷的戰士已漸漸停止了呼吸。死去的人手里還緊握著半截軍刀,眼睛圓瞪著,似乎還要拼死守衛自己的主帥。

白墨宸怔怔地看著那個死去的戰士,仿佛被看不見的敵人擊敗,忽然間神色一頹,踉蹌退后一步靠在艙壁上,以手掩面——

這個侍衛還很小,不過十七八歲,還是個大孩子而已。

在這個孩子誕生時,他自己就已經在這片大海上和冰夷血戰多年了??墒?,這么多年過去了,戰爭延綿無盡,西海已然成了空桑人和冰族人的墳場。這片深不見底的大海,到底要吞噬多少條鮮活的生命才甘心呢?

“白帥,白帥……”玄珉低聲提醒,“人已經死了?!?

沉默了片刻,白墨宸放下了捂住臉的雙手,殷紅的血手印令他的神色顯得沉默而猙獰:“用軍旗裹了,海葬吧?!彼羧徽酒?,身體挺得筆直,指著不遠處那一片因爆炸而洶涌的海面,語氣沉痛,“沉到初陽島上!用冰族人的整個島嶼,來做我們戰士的墓地!”

“是!”兩位侍衛齊齊躬身,將死去的同伴帶了下去。

忽聽,外面一聲厲嘯。原來是風隼偷襲不曾得手,重新拉高,在旗艦船頭一個回翔,轉過了身。然而,當所有人都以為這支奇兵突入的風隼即將撤回本島時,只見電光一掠,有什么直射向了旗艦的主桅桿。

“不好!”副將玄珉脫口。

只聽咔嚓嚓一聲裂響,主桅桿上面三分之一處轟然斷裂,倒折了下來。從風隼上激射出一條銀索,準確地打中了桅桿,立刻被飛速收回機艙,銀索末端還扯著那一面白薔薇的帥旗,在夜空里呼呼作響。

“糟糕!帥旗被奪了!”玄珉脫口。

仿佛是不能久戰,那只風隼一擊不中,便重新拉高,毫不猶豫地掉頭離去。旗艦上的炮手盡力抬高了炮口,然而那架機械被完美地操控著,迅速升高,不等火炮瞄準就離開了射程,在夜幕下悄然離開,竟無人能阻。

旗艦主桅桿折斷,帥旗被奪,原本完勝的一戰登時便失去了光彩。

“雷霆?”看著遠去的風隼,白墨宸蹙眉,“又是羲錚?”

這個駕駛著“雷霆”號風隼的,是叫作羲錚的少將,是如今征天軍團里的精英,技高膽大,作風悍勇,幾次深入敵后,給猝不及防的空桑軍隊制造了許多麻煩,包括擊沉過他的上一艘旗艦。

區區一只風隼已經是如此,那么……若是整個征天軍團,又該是怎樣的可怕啊。

流浪于西海的冰族一貫不信仰神靈,而精于格物致知之道。傳說數百年前,冰族的最高精神領袖,那個被稱為智者的神秘人曾寫下了三卷《營造法式》,其中包括“征天”“靖?!焙汀版傄啊比怼沁@三卷書,將超越這個時代太多的技術帶給了當時漂泊海上的冰族人,使其凌駕于陸上諸族之上。

這些可以回翔于九天之上的機械以上古神鳥命名:一曰風隼,二曰比翼鳥,還有破軍少帥的坐駕迦樓羅金翅鳥,每樣都威力驚人。若不是后來空桑和海國結成聯盟,聯手擊潰了滄流帝國,云荒至今恐怕還是冰族人的天下。

九百年過去了,諸神寂滅,一切都湮沒于歷史。人世恢復了秩序和和平,在那一場戰爭里出現過的一些可怕武器和制造技術,也和那個時代一起成為了永久的傳說。這幾百年來,風隼和比翼鳥尚在戰爭中出現過,然而作為最高武器的迦樓羅金翅鳥卻和被封印的破軍少帥一起消失,再不復見。

然而,僅僅憑著殘余的幾架機械,那些冰夷居然還在西海上苦苦支撐了那么多年!

“讓它走吧?!卑啄房粗湓孪履且患芎魢[而去的巨大機械,冷笑,“只怕這也是這架風隼的最后一次飛行了——你沒看到上面操縱席上的鮫人已經快要死了嗎?”

風隼和比翼鳥均需要靠人力操縱才能飛行,而鮫人因為敏捷性遠超乎人類,被當時的冰族軍隊用傀儡蟲控制了意識,訓練成了隨機配備的傀儡,成為戰爭里的“活武器”。方才,在風隼掠近地面的時候,他甚至可以看到操縱席上鮫人傀儡的一頭白發。畢竟,機械的壽命可以長久,鮫人的生命卻依然有限。

九百年后,戰機還能飛行,而那些操縱機械的傀儡生命卻已經到了尾聲。當最后一個鮫人傀儡老死之后,冰族人的征天軍團也將會徹底失去戰斗力。

這是天賜良機,是要成全他一統天下的絕世戰功!

“已經死了那么多人……絕不能無功而返!”空桑統帥在船頭凝望著海面上狼藉的殘骸,眼睛里面仿佛有火焰跳躍。許久,他轉過身去,“玄珉,備紙!”

“是!”知道主帥要寫奏折回京,玄珉立刻跑過去拿出了紙墨。

白墨宸沉吟了良久,一字一句地對下屬口述:“白帝十八年十月初八,拔初陽島。冰夷苦戰數月,伏尸數萬,設火藥自毀,島嶼陸沉。兵鋒直指逐日島,年內將越津渡海峽。不出兩年,西海當可平?!?

冷月無聲,唯有捷報連夜傳向萬里之外的帝都。

口述完畢,白墨宸頓了一頓,又問:“過幾天便是葉城的海皇祭了,我們獻給帝君的戰利品已經送去了嗎?”

“稟元帥,回京獻禮的船隊三日之前已經抵達了葉城,”玄珉回答,“此行非常順利,沒有遇到颶風或者大潮,沒有受到任何損失,只不過……”

白墨宸蹙眉,不怒自威:“不過什么?”

玄珉顫了一下,趕緊如實回答:“不過,船上送給帝君的三百名冰族俘虜,在上岸時,卻是死傷過半。”

“什么?”白墨宸大怒,“他們竟敢在路上虐待我獻給帝君的俘虜?”

“元帥容稟,”玄珉連忙道,“那些俘虜是自盡的!”

“什么?該死!”白墨宸一震,手重重拍在船舷上。這些西海上的冰夷性格剛烈,向來是寧折不彎,每戰不負隅頑抗到最后一刻絕不罷休,甚或還有陸沉這種玉石俱焚的招數。因此,這番開戰以來,戰況雖然順利,卻幾乎沒有擄獲到什么活著的滄流戰士。

這次為了在?;始里@示率軍在西海上的戰績,他幾乎是把這段時間來所有俘獲的冰族都押了過去,但是總數也不過區區三百名。然而不料這些血戰余生的殘兵敗將依然如此烈性,居然不肯活著踏上云荒的土地半步!

元帥嘆了口氣:“還剩下多少?”

玄珉囁嚅道:“根據前隊傳來的快報,尚有、尚有八十七人。”

“這點七零八落的人數,怎么拿得出手?”白墨宸喃喃,忽地一揮手,“算了,成全他們吧!賜給他們軍人的榮耀,等海皇祭過后全部在船上自裁,不要再押上岸去了。若是讓他們活著到了帝君面前,說不準還會做出什么驚世駭俗的事情來!”

“是?!毙腩I命,卻沒有立刻退下,似乎猶豫不決。

“有事快說?!卑啄孵久?,不怒自威。

“關于冰夷的大秘儀,”他低聲,“有些新的情報。”

大秘儀?白墨宸的手忽地握緊,眼神一變。

多年來,他一直聽說冰族每隔五年都要舉行一次神秘的儀式,在儀式上,會通過一種奇特的方法選出一些少年。這個風俗已經延續了近一百年,然而奇怪的是,那些被選中的孩子卻都下落不明。

從來沒有人覺得那有什么不妥,也有人解釋說這是那些冰夷們為破軍而進行的一種奇特祭祀而已。不知道為何,他在心里卻隱隱覺得事情絕非宗教祭祀那么簡單。十幾年來他先后派出了上百名探子,居然始終探聽不出這些少年的下落。然而,這樣反常的神秘,反而令他更加不安起來。

“有什么消息?”白墨宸蹙眉。

“有好消息,”玄珉道,“我們的人潛入了空明島,找到了那些孩子的下落?!?

“總算找到了?太好了!”白墨宸眉梢一挑,“讓他們給我好好查一下,那些冰夷到底在搞什么鬼!是不是在訓練新的軍隊?”

“可是……根據發回的密報,那些孩子都死了?!毙氲吐暦A告。

“死了?”白墨宸怔了一下。

“是的,都死了?!毙氲溃啊獭貌蝗菀自诳彰鲘u的一個地下密室里找到那些孩子。被找到的時候,那些孩子都死了,尸體被泡在水里,用奇怪的水晶容器裝著。”

“不可能!那些冰夷沒那么愚蠢,會用幾十年的時間來搜羅一堆尸體存著!”元帥霍地回過身,“就算是真的死了,也要給我弄清楚那些尸體被用來做了什么用途!”

“是。”玄珉單膝點地領命。

“另外,一定要找個機會,把那個叫望舒的機械師給我殺了。”白墨宸的語氣忽轉森冷,指了指頭頂的天空,“只要他活一天,攻克冰夷就多費十分力氣!萬一讓他真的重新找到了制造這些機械的方法,我們就再也沒有機會獲勝!”

“是!”玄珉點頭。

白墨宸揮了揮手,屬下迅速退了下去。

船上寂靜無聲,白墨宸在空曠的海面上仰頭望月。忽然,他聽到了一聲奇特的咕嚕聲,便抬起了手臂。半空里一只青色的鳥兒撲簌簌飛落,停在他的護腕上,歪著頭用黑豆似的眼睛看著他。

青鳥的腳上系著一個錦囊,從東方飛過千山萬水而來。

白墨宸知道那是從帝都發來的最新消息,抽出里面的薄薄信紙,只看了一眼,眼神便微微變了變:“大司農上奏曰大軍西征日久,國庫糧倉空虛,需從屬地新征軍糧。而六藩王多以秋收不豐為由推脫,軍糧一時未能如期征上。白帝下令高價從民間征糧,已足十之八九,第一批預計十日后方能到達?!?

大司農,六藩王?他冷笑了一聲。帝都那些家伙還是這么不安分?

兵無糧草不行,任憑是虎狼之師,沒了軍糧也難以馳騁??磥恚潜牡慕饛椆萦稚Я税 谷挥心敲炊嗫丈H瞬幌M约黑A得這場戰爭,要千方百計地阻撓大軍的推進?包括老熟人宰輔素問,恐怕也不是很樂意看到自己立下這一曠世奇功吧?

白墨宸冷笑著,順手將來信撕碎,沒有回信的意圖,想了想,只將手里的紅珊瑚放入那只錦囊,草草寫了兩行字,系在了鳥兒腳上。

且以萬人血,染做釵頭鳳。

云鬢花顏金步搖,芙蓉帳暖度春宵。

這株深海里的紅珊瑚,若琢成步搖流蘇,搖曳地墜在她的云鬢旁,又該是何等美麗啊……想到這里,元帥充斥著血火的眼眸里陡然浮現出一絲溫柔來,薄唇微微彎起了一個弧度,拍了拍鳥兒的腦袋,囑咐:“去,給葉城的殷仙子。”

青鳥咕嚕了一聲,展翅飛起,瞬間在海上消失了蹤影。

戰場死寂,腥風獵獵,海里浮沉著無數船艦的碎片和尸體的殘骸,隱隱猩紅。白墨宸站在船頭,迎著充滿硫黃和鮮血味道的海風,凝望著青鳥飛去的方向,眼神變幻。青鳥不傳云外訊,丁香空結雨中愁。萬里之外的帝都,有無數人正在心懷不軌地蠢蠢欲動,而遠方的重檐下,是否又有人倚樓而歌,舞袖薄冷?

夜來風雨重,她那弱不禁風的身體,如今是不是好些了?

元帥在西海上凝望東方,低低嘆息,吐出了一個名字:“夜來?!?

何當共剪西窗燭?如今風露立中宵。

初陽島陸沉的那一聲巨響響徹了西海,連數百里外的空明島都震了一震。

“哎呀!”四壁震動,房內書架上的東西刷拉拉散下來,把一個正埋頭用魚骨搭建模型的少年埋了個嚴嚴實實,幾乎連頭都沒露出來。

“救命??!”一只手從書堆里掙扎出來,凌空亂舞,“織鶯!”

然而叫了半日卻不見有人來援手,那個被書湮沒的少年終于不再大呼小叫了,氣餒地自己撥開了那一堆砸下來的書籍,狼狽地探出頭來:“織鶯?”

一個穿著白色長袍的女孩如同凌空綻放的曇花,正懸浮在他方才工作的地方,雙手平舉。在她托著的手掌上,數本砸下來的書仿佛被一個看不見的臺子接住,被凝定在半空里,保持著下落一瞬間的狀態,甚至連書頁都在風里翻飛。

“還好,冰錐模型沒有被砸壞。”織鶯舒了一口氣,顯然是在方才爆炸的一瞬間及時使出浮空術,才托住了四壁掉落的書。她眼看危機過去,袖子一揮,將那些懸浮的書卷放回了原位,轉瞬簌簌一片,書架重新完好如初。

“好不容易快完成了,如果砸壞了就麻煩了。”

一邊說,她一邊飄落下來,伸出手將那個少年從書堆里拉出來。

少年的手還是一貫冰冷,仿佛是海國那些沒有體溫的鮫人。

“砸壞我的腦袋就不麻煩了嗎?”少年從書堆里掙扎而出,委屈地揉著被竹簡砸中的眼角,語氣半是抱怨半是撒嬌,“真是的!剛才你看都不看我一眼,難道這個臭模型比我還重要?還是你覺得我是不死之身?。俊?

聽到他最后一句話,織鶯的臉色微微一白,仿佛顫了一下。

少年沒有發覺這個微妙的表情,自顧自氣鼓鼓地走過來,微微跛著一條腿,隨手將手里的鯨骨扔向了模型。那個接近完成的模型高達一丈,全部用鯨的骨頭搭成,極其精巧??赐獗硭坪跏且粋€白色的梭子,然而仔細看去,卻又分布著各種細密的構件,以一百比一的比例建造,用蠅頭小楷標注滿了各種記號和數據。

“唉!望舒,別孩子氣啦,你是故意的吧?”織鶯恢復了平靜,嘆了口氣,“以你的本事,怎么會被這些書砸到?”

被一語說破,望舒有些尷尬,忙顧左右而言他,“剛才那聲響是怎么回事?”

織鶯垂下了眼睛,低聲:“估計……是初陽島失守了吧?!?

望舒一震,許久才低聲問了一句:“陸沉?”

“嗯?!笨楘L應了一聲,“還是你自己弄出來的裝置,忘了嗎?”

三年前,當戰爭的局面越來越不利于冰族時,望舒應元老院之邀,設計出了陸沉的機關,安裝在西海棋盤洲冰族本土的每座島嶼下面。在無法堅守的時候,最后一個撤離的戰士便會將火藥引爆,與登陸的敵人同歸于盡。這樣一來,便不至于令島嶼落入空桑人之手,也令其大軍永遠不能落地,只能靠著船艦在海上飄搖。

如今,守了七個多月的初陽島也終于告破,想來萬霖將軍已經和島嶼一起永沉海底。如果初陽島失守,棋盤洲沉沙群島的南翼防線便會被撕開一個口子,空桑人就能入侵到本島范圍內,津渡海峽便危在旦夕。

巨大的藏書閣里,十巫里最年輕的兩位長老沉默相對,許久沒有說出話來。

“白墨宸可真是一頭狼啊……我們會輸嗎?”沉默了許久,望舒低聲問,語氣里有一絲恐懼,“聽剛才那聲音,空桑人似乎打到離這里不遠的地方了?”

望舒的十指緊緊絞在一起,身體開始微微左右擺動。不知為何,這個少年一直以來都有一個神經質的習慣:一遇到緊張或者恐懼的事情,身體就開始下意識地搖晃。

“我也不知道……征天軍團里可以操縱戰機的鮫人傀儡接二連三地死去,我們實在是……”巫真彷徨地低語,在這個時候,她的眼神才像是一個剛剛二十出頭的女孩子,然而,看到少年恐懼的眼神,她忽地又振作起來,“不過,望舒,不要怕!有我在呢?!?

她的微笑仿佛有著一種奇特的安撫力量,少年眼里的恐懼漸漸淡了。

“該死的白墨宸!”望舒的身體終于不再搖擺,咬牙低低罵了一句,“怎么就不派人殺了他呢?殺了這個家伙,空桑人的攻勢也就停下來了吧?”

“嗬,你以為元老院沒想過嗎?”織鶯無奈地苦笑了一聲,“可是兩年來八次刺殺,無一成功。他是一個非常狡詐的人,城府極深,聽說連睡一夜覺都要換三個地方,從不信任任何人,下手非常困難?!?

“是嗎?”望舒蹙眉,喃喃,“或許我該設計一個新武器來對付他……”

織鶯搖了搖頭,笑了一笑:“得了,你還是先把冰錐弄好吧。星槎圣女已經出發了,‘神之手’的計劃正式啟動,接下來就要看你了。眼看征天軍團就要徹底崩潰,冰錐若不能按時完成,立下軍令狀的你恐怕也要吃不了兜著走?!?

“征天軍團徹底崩潰?”望舒吃了一驚,“風隼還剩下幾架?”

“只有十架。”織鶯低聲,“而比翼鳥……只剩下一架能動?!?

“那么少?”望舒沉默下去,臉色凝重,修長的手指絞在一起。

昔年冰族戰敗,僅有數十萬人活著離開云荒。遺民們之所以能避居西海多年,在海國和空桑的兩面夾擊中生存下來,除了堅忍不拔的意志力和狂熱的獻身精神之外,所倚仗的無非是昔年神之時代留下的一些可怕武器,比如螺舟,再比如風隼和比翼鳥。

然而,即便是這些賴以守護家園的機械,如今也已經瀕臨作廢的極限。

望舒沉默了許久,忽然間抬起手,狠狠地抽打自己的臉。

“怎么了?”織鶯嚇了一跳,連忙拉住他,卻發現少年的肩膀在劇烈地顫抖。

“我、我太沒有用了!”望舒埋頭在掌心,聲音竟帶了哽咽,“這么多年了,我居然還是沒辦法重新造出風隼和比翼鳥來!如果、如果我能造,大家也不至于只能坐以待斃!”

織鶯沉默無語,半晌才輕輕嘆了口氣:“也不能怪你,重造征天軍團,是天機公子都做不到的事情,又遑論旁人?”

機械力是冰族人一直仰仗的東西,正如空桑人信仰神力一樣。

九百年前,冰族在和空桑、海國的戰爭中失敗,破軍少帥被封印。和破軍并稱雙璧的飛廉將軍力挽狂瀾,帶著族人從云荒大陸上全線撤退,避免了滅族的命運。

當他在西海上的棋盤洲站穩腳跟后,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在族人里征集機械師和工匠,重新組建了軍工作坊。然而,記載著機械之學最高精髓的三卷《營造法式》在戰火里流失,超過原文三分之一的部分都失傳了,其中“征天”一卷尤其嚴重,散碎得幾乎不能成文。

飛廉元帥在西海上重新建國之后,將軍務交付給狼朗副帥,舉全族之力發展機械制造和金屬冶煉。也算是天無絕人之路,冰族在西海發現了金礦,又在沉沙群島的空明、玄淡兩島上發現了脂水和銀沙。飛廉從脂水里提煉出了燃料,從海下的礦井里采出了鐵和銅,召集了所有懂得機械的族人,夜以繼日地進行鍛造冶煉。

經過了二十多年,他終于在廢墟上重建了鎮野、靖海、征天三大軍團,使其成為守護冰族的力量,牢牢頂住了空桑人的跨海追擊。

然而即便如此,終其一生,也未能夠重新研制出征天的機械。

在飛廉元帥去世后,他的后人繼承了他的遺志,執掌了軍工作坊。一代代人前赴后繼地鉆研,以那一卷殘缺不全的《營造法式》為摹本,格物致知,窮盡心力,成為族里無出其右的機械制造世家。

飛廉元帥的后人里出現過不少名垂史冊的天才制作者,比如機械師槊羅、火瀅和景熙,每個都為帝國做出了不可估量的貢獻,被尊稱為“薩迦”,意思是“通神者”——九百年來,一共有十六位機械師的名字被刻在講武堂高高的影壁上,成為所有戰士的楷模。

而在那些聞名后世的機械師里,又以二十多年前的天機公子為翹楚。

他被一致稱為是空前絕后的天才,自小執迷于機械之學,八歲便根據殘卷復制出了完整的螺舟,令靖海軍團的實力大大飛躍。那個年輕的公子雖然出身高貴,卻甘于寂寞,畢生都待在穹頂藏書閣和地下制作工坊里,對人情世故一竅不通,只懂得皓首窮經地鉆研,造出了一件又一件驚人的武器。

然而遺憾的是,天才如他,也未能造出可以飛翔于九天的機械,無論是初級的風隼、中等的比翼鳥,還是最高等級的迦樓羅金翅鳥,無數次試飛均告失敗。

數百次的失敗,令這個天才出現了精神上的紊亂。天機的身體急劇衰弱下去,言行開始變得古怪,脾氣更是乖戾非凡,根本令人無法接近。到后來,他干脆徹底地斷絕了和族人的聯系,獨自躲在一百丈深的地下作坊里。

整整三年,沒有人知道他到底在做什么。

直到某一日,巫真織鶯急需他來制作一件法器,幾次派人去地底下探看,敲門卻均無人應答,心里覺得不對,便告知了大長老巫咸。元老院立刻率人前去探看情況。那扇幾年沒打開的門被強行撬開了,巨大的制造工坊里寂無人聲,死氣沉沉。

穿過那些堆積如山的半成品的機械,來查看的人們發現這里的主人果然已經死了。天機公子的身體被泡在冰冷的水里,雖時值盛夏,卻并未腐壞。一個陌生的少年正在不停地給尸體覆蓋冰塊,聽到聲響,抬頭望著進入的人們,眼里露出茫然的表情。

“你是誰?”織鶯厲喝,“站在那里別動!”

“我叫望舒?!蹦莻€少年機械地回答,眼神無辜,聲音平板卻明澈如水晶,他絲毫不畏懼眼前全副武裝的闖入者,翻起了脖子上戴著的一條銀鏈。鏈子一頭連著一塊很小的金屬牌,上面用古體書寫著“望舒”兩個字。

認得那是天機公子的筆跡,所有人都暗自松了一口氣。

“你為什么在這里?”

“不知道。”

“你是誰?從哪里來?是冰族人,還是空桑派來的奸細?”

“我不知道。”

“天機公子是你殺的嗎?”

“我不知道……不過,我覺得不是,我醒來他就已經躺著不動了。”

“那你為什么在他身體上加冰塊?”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必須要這樣做。”

“誰告訴你要這樣做的?”

“我不知道。”

那樣的對話令前來的所有人震驚,身為十巫之一的織鶯忍不住往前踏了一步,細細打量著對方——這個憑空出現的孩子在容貌上酷似死去的天機公子,或許是常年待在地下室里的原因,他臉色蒼白,肌膚竟然隱隱呈現出奇特的透明感覺,金發淺得近乎無色,眼神也空洞得仿佛虛無。

這個孩子到底是誰?他從哪里來?

天機公子死的時候只有三十二歲,畢生未娶。他出身于帝國最受尊敬的望族,有翩翩佳公子之稱,在他短暫的一生里,族里并不乏深愛他的女子。知道他孤獨在地下死亡的消息后,甚至有一個女子為他自殺殉情。然而奇怪的是,終其一生,他似乎對女人或者男人都毫無興趣,簡直像一架機械一樣冰冷無情。

畢生致力于格物致知的天機公子,最后孤獨地死在了地底的深處,和他的那些復雜精密的機械為伴。到死時,他手里都握著一卷書,不曾放開。然而,令人奇怪的是那本書卻不是機械制造的書籍,而只是一本來自中州的古書——《列子·湯問》。

沒有人知道他死之前在做什么,只有一個陌生的少年目睹了死亡的全部過程。

那個古怪的少年臉頰蒼白,目光呆滯,瞳孔對光極其敏感,似出生以來就未曾出過地面。在被族人發現的時候,他在那個地下作坊里至少已經待了一個月。然而令人驚訝的是,在這一個月里,沒有獲得任何食物的他竟然生存下來了。

他不休息,也不需要睡眠,可以日夜不停地工作。

除了這些接近魔物的特點外,最令人迷惑不解的是他的身份:這是一個憑空冒出來的孩子,既不是元老院配給天機的助手,也不是軍隊里的人,甚至整個族里的名冊上也查不到他的名字。沒有人知道這個少年是怎么來到那個深埋地下的軍工作坊的。

奇怪的是他對此也是一無所知,他所有的記憶都開始于被人發現的那一刻。

然而,所有人都發現他像極了天機公子:不但容貌酷似,甚至同樣具有驚人的機械制作天賦。雖然號稱對一切都記不得了,甚至無法熟練地使用語言和人交談,但操作起工坊里的那些機械設備卻熟極而流。

于是有傳言不脛而走,說,這個可憐的孩子是那個死去的女人為天機公子所生的私生子,一直被怪僻的父親藏在地下,直到今天才得以重見天日。

失去了天機公子這樣一個精通機械制造的天才,對冰族來說不啻為一個巨大的打擊。元老院發誓要找出兇手,反復數十次地審問那個少年,卻問不出所以然來。

然而,當某一夜首座長老巫咸再度翻看那一卷《列子·湯問》時,從厚厚的書脊夾層里掉出了一張涂抹得密密麻麻的羊皮紙,旁邊是一行凌亂的眉批,上面只有短短的幾個字:“我把心給了他?!?

巫咸瞬間臉色大變,失手把古卷摔落在地。

不知道最后得出了什么樣的結論,追查戛然而止。

元老院對外發布了公告,說天機公子死于心力交瘁,為國捐軀。他身后只留下了一個私生子,便是這個叫作望舒的少年。

被從地底下帶出來后,巫真織鶯親自照顧著這個怪異的少年,手把手地教給他一些生活的常識——比如禮儀、穿著、基本對話,還有帝國的歷史和目下的戰爭局面。過了一兩年,那個在地底下長大的少年終于漸漸恢復了正常,懂得了如何與人相處,也漸漸顯露出驚人的制造水準,幾乎不在天機公子之下。

因為天賦出眾,他被元老院選中,繼續擔任軍工作坊的總監,留在了巨大的藏書閣和地下制作間里。這些年來,他心無旁騖地工作,制作和改進了無數武器和機械,甚至將天機公子死前只留下一個構思的“冰錐”也逐步造了出來。在出現后的第三年,他被元老院授予了“薩迦”的稱號,并繼天機公子之后成為了元老院的十巫之一。

然而唯一的遺憾,就是他和父親一樣,同樣也沒能制造出新的征天機械。

無論他怎樣努力和嘗試,似乎永遠無法突破父親生前的極限。

聽得織鶯這樣安慰他,少年望舒卻不服氣,指了指那個巨大的鯨骨模型:“父親沒有做到的事,未必別人就做不到了。你看,冰錐還不是就快要完工了?”

“誰都知道望舒是一個天才。不過《征天篇》殘缺了那么多,要制出風隼實在很難?!笨楘L顯然對他的脾氣了如指掌,微笑,“更何況今時不同往日,即便機械能順利造出,要尋找到可以操縱機械的鮫人傀儡也很困難啊?!?

風隼、比翼鳥這些飛天的機械,因為靈敏性太高,陸地上的人類根本無法操控,必須要由敏捷和平衡都高于人類的鮫人來充任駕駛者。所以在當年滄流帝國的征天軍團里,每架機上都配備了一名接受過傀儡蟲控制的鮫人,作為戰士們的搭檔而存在。

而海國復國后,要再獵取活的鮫人作為傀儡,也已經是萬難之事。

而且,即便尋找到了鮫人奴隸,如何使用傀儡蟲來訓練他們的秘術也早已失傳。

“對,”望舒才想到這個難題,不由得低聲罵了一句,“該死!”

織鶯微笑:“先別想這些了,休息一下,午飯后繼續工作吧?!?

“不用,”望舒笑了,無所謂地聳肩,“你也知道我從來不會感覺到餓,也不需要休息?!?

織鶯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臉上的笑容消失了片刻。

“沒事啦,反正就算多吃一點東西,我的腳也不會長好。”少年跺了跺左腳,低下頭看著。他的左足有明顯的殘疾,比右足短了差不多一寸,五個腳趾也缺失了,所以走起路來總是一瘸一拐。大概是自卑于這個缺陷,望舒從來都是一個人待在房間里,幾乎不去外頭。

織鶯蹲下身去輕輕撫摩著少年的腿,眼神非常奇怪。

那一瞬的氣氛非常曖昧,沉默許久,望舒低聲問:“星槎圣女那邊如何了?”

“應該已經到云荒了吧?!笨楘L的視線投向東方,臉色有些微妙,“此次派出了七架螺舟護航,上千名一流的戰士隨行,加上最近白墨宸都盯著初陽島,無暇分心。船隊應該順利地繞過了空桑人的防線,抵達了大陸西端的狷之原?!?

“為什么要用那么大的代價,把她送到神山去?”望舒有些懷疑,更有些吃驚,“她真的能喚醒破軍嗎?她……到底是什么來歷?她是誰?”

織鶯微微一笑,沒有回答。

“這是秘密嗎?”望舒有些不可思議,“連我都不能告訴?”

“嗯?!笨楘L低低應了一聲,柔聲解釋,“望舒,雖然你也是十巫之一,但是我們各有職責,有些事情還是不能相互告知的。這是巫咸大人的吩咐,我也不能違反?!?

望舒蹙了蹙眉頭,有些不高興:“我總是覺得元老院有什么事瞞著我?!?

“別拉長臉嘛。”織鶯嘆了口氣,推了推他,笑,“你看,你不是也有很多事情不能告訴我?比如那些火炮啊船艦啊的制造技術,還有那三卷《營造法式》,都是你獨有的機密,我們幾個人也都不知道啊?!?

“那可不一樣。”望舒悶悶道,“如果你真的想知道,管他是不是巫咸大人不許說的,我都會告訴你的!”

織鶯微微一怔,臉上泛起了一絲紅暈。

“不過,我也不會明知故問讓你為難。”許久,她才細聲地說了一句。

“是啊。”望舒嘆了口氣,頹然,“所以,我也不問了,免得讓你為難。”

“那就對了嘛?!笨楘L笑了起來,那個笑容在她平日有些蒼白冷淡的臉上綻開,仿佛一朵日光下的白芷花,“別東想西想,好好努力,巫咸大人說了,等你造好了冰錐就要重重地獎賞。到時候,你想要什么呢?”

“這個我可早就想好了,”望舒有些促狹地轉頭看著她,“我什么都不要,只要永遠和織鶯在一起!”

那一瞬,織鶯臉上的笑容徹底消失了,仿佛不知道怎么回答,垂首沉默了片刻。

看到她這樣的表情,少年臉上的笑也漸漸消失。

“好了,我只是開玩笑。我知道你和羲錚有婚約,”他喃喃,十指緊緊絞在一起,身體不由自主地左右搖擺起來,竭力讓聲音平靜,“別在意?!?

“嗯。”織鶯默默應了一聲,沒有說話,心思轉開了一瞬。

今日初陽島的會戰,羲錚輔佐萬霖將軍抵抗空桑軍隊,不知道如今又是如何。

“放、放心!羲錚一定會沒事的!”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望舒結結巴巴地說,絞著雙手,“他一向很厲害。誰都打不贏他!”

“嗯?!笨楘L點了點頭,沒有說什么。

每次說到她那個作為全軍楷模的未婚夫婿,她都會非常沉默。

顯然這個名字也讓望舒渾身不自在,他握緊了雙手,極力克制著身體神經質般的戰栗,深呼吸著,過了好一陣,好不容易才平息下來,低聲道:“其實,我覺得喚醒破軍未必是個好主意。”

“什么?”織鶯似是吃了一驚,“為什么這么想?”

“我是一個機械師,所以也知道越是龐大的力量越不好控制。”望舒看著房間里巨大的模型,緊蹙著秀氣的眉毛,“傳說破軍身上具有毀滅天地的力量。那種力量一旦釋放出來,誰能夠控制他?我真想不出最后的結果到底是怎樣??!”

“最后的結果當然是復國!”織鶯冷然。

“不,不。你忘了嗎?”望舒搖頭,“傳說破軍在擁有魔之力量后,逐漸變得瘋狂而暴虐——他曾經以七殺為信條,為了私怨而血洗全族,排除異己,屠殺了十大門閥!破壞神附身的人,是會不分敵我去摧毀一切的!為什么我們要喚醒這樣可怕的力量?”

望舒越說越激動,仿佛這個疑問已經在心里蟄伏了許久。

“不要再說了!”織鶯斷然截住了他。

看到她真生氣了,望舒只能住口。

“我真的很擔心啊。”少年低下頭去,嘆了口氣,“真的?!?

“我知道。”織鶯的神色緩和下來,微微嘆了口氣,“但是有什么辦法呢?白墨宸都已經攻到這里了……再晚個一年,只怕冰族就會從這個天地間消失了。在這種時候,不求助破軍身上那種可怕的力量,還能怎么樣呢?”

望舒無言以對,兩人便短暫地沉默了下去。

“是我太無能。”他沉默了很久,將頭埋在雙掌里,悶悶地說。

“你已經很努力了,別責備自己?!彼坪跸牖膺@種凝重的氣氛,織鶯忽地笑了,“對了,等幾個月后我的生日,你要送我一個什么禮物?”

望舒手工精妙,設計又獨具匠心,每年給自己的生日禮物都令人贊嘆不已:前年是一個會自動跳起來報時的木青蛙,去年是一個可以把倒進去的米做成精美糕點的小機械,而今年,不知道又會是什么令人大吃一驚的東西。

“比去年的更好玩!”望舒笑嘻嘻,“不過現在還不能告訴你?!?

“好吧,”織鶯的好奇心只起了一瞬,又沉下臉來,“別說了,還是先干活吧!”

“噢!”望舒一躍而起,臉上的憊懶一掃而空,重新回到了模型前面,看著畫到一半的圖紙,“接著來解決在冰下長期潛行時候的換氣問題。你說,元老院為什么要花那么大力氣做冰錐呢?西海可從來不結冰,難道你們要往北去嗎?”

“不要多問了,”織鶯的眼神微微變了變,“巫咸大人自然有安排。”

“嗯?!蓖嬗行┎磺椴辉?,“我不問就是。”

“辛苦你了,望舒?!笨楘L摸了一下他柔軟的發梢,柔聲道,“你先繼續工作吧,我要先去‘繭’那邊照顧一下孩子們,等下再來幫你?!?

望舒戀戀不舍,脫口:“我跟你去!”

“那可不成?!笨楘L搖頭,“那個地方你不能去?!?

“為什么?”望舒不服,“我也是十巫之一,訓練神之手的事情對我來說也不是秘密,為什么不能去?你們總是把我當外人?!?

織鶯轉身微微一笑:“別多心?!?

她望著他眨眼微笑,然后仿佛變魔術一般地伸出纖細的手指,在半空里畫了一個圓,身影一瞬間憑空消失,猶如日光下一個幻影水泡。

“真厲害啊……”望舒怔怔看了半天,忽地嘆了口氣:十巫各有所長,比如他自己專注機械設計和制作,巫真織鶯最擅長幻術。而她最重要的職責,便是訓練那些在“大秘儀”上被祭獻出來的孩子。

與國家、民族、戰爭比起來,所有人都不過是巨大機器上一顆微不足道的螺絲啊……就如他,即便成為了十巫,每日做的也無非就是困在這里,制作一件又一件殺人的武器。在他手下造出的兵器上死去的人,已經可以填滿津渡海峽了吧?

多可怕的事。有時候他也會去想自己所作所為的意義,然而就如同他無法回憶起自己的童年一樣,腦海里終究還是一片空白,找不到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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