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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孤兒

誰?朱顏愕然抬頭,卻看到一條白色的樓船不知何時出現(xiàn)在了身側(cè),船頭站著一個貴族男子,大約在而立之年,面如冠玉,白袍上面繡著薔薇的紋章,正微微俯下身來,審視似的看著狼狽不堪的她。

她下意識地拉緊了衣襟,愕然道:“你……你是誰?”

那人微笑:“在下白風麟。葉城總督。”

“啊!是你?”朱顏嚇了一跳,“雪……雪鶯的哥哥?”

“正是在下。”白風麟頷首。

朱顏倒吸了一口冷氣,下意識地整理了一下濕漉漉的衣襟,捋了一下亂成一團的頭發(fā),轉(zhuǎn)瞬想到此刻自己在他眼里該是如何狼狽,再想到這事很快六部都會知道,少不得又挨父王一頓罵,頓時一股火氣就騰地冒了出來,再顧不得維持什么風度,劈頭就道:“都怪你!”

白風麟愣了一下:“啊?”

朱顏看著自己渾身濕透的狼狽樣子,氣鼓鼓地說:“如果不是你把我關(guān)在城外,怎么會出今晚這種事?”

“郡主,你怎么能這么說話?太失禮了!”盛嬤嬤坐著另一艘快艇趕了過來,急急打圓場,“總督大人救了你,還不好好道謝?”

“哪里是他救了我?”朱顏嗤之以鼻,揚了揚手里的玉骨,“明明是我殺出一條血路自己救了自己……他臉皮有多厚,才會來撿這個便宜?”

盛嬤嬤氣得又要數(shù)落她,白風麟?yún)s是神色不動,微笑道:“是。郡主術(shù)法高強,的確是靠著自己的本事殺出重圍脫了險,在下哪敢居功?讓郡主受驚,的確是在下的失職,在這里先向郡主賠個不是。”

他如此客氣有禮,朱顏反而吃癟,下面的一肚子怒火就不好發(fā)泄了,只能嘟囔了一句:“算了!”

白風麟揮手,令所有船只調(diào)頭:“海上風大,趕緊回去,別讓郡主受了風寒。”

此刻正是三月,春寒料峭,朱顏全身濕透,船一開被海風一吹,頓時凍得瑟瑟發(fā)抖,下意識地抬起手臂將那個鮫人孩子攏在懷里,用肩背擋住了吹過來的風——她倒還好,這孩子本來就七病八災的,可別真的病倒了。

“郡主冷嗎?”白風麟解下外袍遞過去給她,轉(zhuǎn)頭吩咐,“開慢一點。”

“是。”船速應聲減慢,風也沒有那么刺骨了。

朱顏披著他的衣服,瞬間暖和了很多,頓時也覺得對方順眼了許多——其實她聽雪鶯說起這個哥哥已經(jīng)很久了,卻還是第一次見到。作為白之一族的長子,又當了葉城的總督,將來少不得要繼承白王的位置的。以前依稀曾聽別人說這個人口蜜腹劍,刻薄寡恩,然而此刻親眼見到的白風麟客氣謙和,彬彬有禮,可見傳言往往不可信。

比起雪鶯,她的這個哥哥可真是完全兩樣。

“哎,你和雪鶯,應該不是同一個母親生的吧?”她想到了這里,不由得脫口而出——問完就“哎喲”了一聲,因為盛嬤嬤在底下狠狠擰了她一把。

“不是。”白風麟微笑,“我母親是側(cè)妃。”

朱顏明白自己又戳了一個地雷,不由得暗自捶了一下自己——果然她是有惹禍的天賦的,為啥每次新認識一個人,不出三句話就能得罪?

“對不起對不起……”她連連道歉。

“沒事。郡主今晚是怎么到這里的?”白風麟?yún)s并沒有生氣,依舊溫文爾雅,“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你懷里的這個小孩,又是哪一位?”

“哦,這個啊……算是我在半路上撿來的吧。”她用一根手指撥開了昏迷的孩子臉上的亂發(fā),又忍不住戳了一下,恨恨道,“我答應過這孩子的阿娘要好生照顧這小家伙,但這孩子偏偏不聽話,一個人半夜逃跑。”

白風麟凝視著她懷里那個昏迷的孩子,忽地道:“這孩子也是個鮫人吧?”

“嗯?”朱顏不由得愣了一下,“你看出來了?”

“換了是普通孩子,在水下那么久早就憋壞了,哪里還能有這么平穩(wěn)的呼吸。”白風麟用扇子在手心敲了一敲,點頭道,“那就難怪了。”

“難怪什么?”朱顏更是奇怪。

白風麟道:“難怪復國軍要帶走這孩子。”

她更加愕然:“復國軍?那是什么?”

“是那些鮫人奴隸秘密成立的一個組織,號稱要在碧落海重建海國,讓云荒上的所有鮫人都恢復自由。”白風麟道,“這些年他們不停地和空桑對抗,鼓動奴隸逃跑和造反,刺殺奴隸主和貴族——帝都剿滅了好幾次,都死灰復燃,最近這幾年更是鬧得狠了。”

“哦?難怪那些鮫人的身手都那么好,一看就知道是訓練過的!”朱顏不由得愣了一下,脫口道,“不過,他們在碧落海重建海國,不是也挺好的嗎?又不占用我們空桑人的土地,讓他們?nèi)ソǖ昧恕!?

白風麟沒有說話,只是迅速地看了她一眼,眼神微微改變。

“身為赤之一族的郡主,您不該這么說。”他的聲音冷淡了下去,“郡主為逆賊叫好,是想要支持他們對抗帝都、發(fā)動叛亂嗎?”

“啊……”朱顏不說話了,因為盛嬤嬤已經(jīng)在裙子底下死死擰住了她的大腿,用力得幾乎快要讓她叫起來了。盛嬤嬤連忙插進來打圓場,道:“總督大人不要見怪,我們郡主從小說話不過腦子,胡言亂語慣了。”

誰說話不過腦子啊?她憤怒地瞪了嬤嬤一眼,卻聽白風麟在一邊輕聲笑了笑,道:“沒關(guān)系,在下也聽舍妹說過了,郡主天真爛漫,經(jīng)常語出驚人。”

什么?雪鶯那個臭丫頭,到底在背地里是怎么損她的?朱顏幾乎要跳起來,卻被盛嬤嬤死死地摁住了。盛嬤嬤轉(zhuǎn)了話題,笑問:“那總督大人今晚出現(xiàn)在這里,并安排下了那么多人手,是因為……”

“不瞞您說,是因為最近一段時間葉城不太平。”白風麟嘆了口氣,道,“不停地有鮫人奴隸失蹤和逃跑,還有一個畜養(yǎng)鮫人的商人被殺了,直接導致了東西兩市開春的第一場奴隸拍賣都未能成功。”

朱顏明白了:“所以你是來這里逮復國軍的?”

“是。”白風麟點頭,“沒想到居然碰到了郡主。”

此刻樓船已經(jīng)緩緩開回了碼頭,停泊在岸邊,白風麟微微一拱手,道:“已經(jīng)很晚了,不如在下先派人護送郡主回去休息吧。”

朱顏有點好奇:“那你不回去嗎?”

“我還要留在這里,繼續(xù)圍捕那些復國軍。”白風麟笑了一笑,用折扇指著大海——那里已經(jīng)有好多艘戰(zhàn)船箭一樣地射了出去,一張張巨網(wǎng)撒向了大海深處,他語氣里微微有些得意,“我早就在這兒安排下了人手,好容易才逮到了他們冒頭,豈能半途而廢?剛剛圍攻郡主的那幾個家伙,一個都逃不掉!”

朱顏沉默了一下。

雖然這些人片刻之前還要取她性命,但不知道為何,一看到他們即將陷入絕境,她心里總覺得不大舒服。

“你如果抓到了他們,會把那些人怎么樣呢?”她看了一眼,忍不住問,“賣到東市西市去當奴隸嗎?”

“哪里有那么好的事情?你以為總督可以兼任奴隸販子嗎?”白風麟苦笑了一聲,搖頭,“而且那些復國軍戰(zhàn)士都很能熬,被抓后都死不開口,鮫人體質(zhì)又弱,多半耐不住拷問就死在了牢獄里——偶爾有幾個沒死的,也基本都是重傷殘廢,放到市場上,哪能賣出去?”

“啊……”朱顏心里很不是滋味,道,“那怎么辦?”

“多半都會被珠寶商賤價收走,價格是一般鮫人奴隸的十分之一,就指著剩下的一雙眼睛可以做成凝碧珠。”白風麟說到這里,看了她一眼,“郡主為何關(guān)心這個?”

朱顏頓了一下,只道:“沒什么。”

她道了個別,便隨著嬤嬤回了岸上,策馬在月下返回——離開之前,她忍不住還是回頭看了一看。

碧落海上月色如銀,波光粼粼。戰(zhàn)船在海上穿梭,船上弓刀林立,一張張巨大的網(wǎng)撒向了大海深處。那個溫文爾雅的葉城總督站在月光下,有條不紊地指揮著這一切,狹長的眼睛里閃著冷光,仿佛變成了一個冷酷的捕殺者。

這片大海,會不會被鮫人的血染紅呢?

等回到別院的時候,朱顏已經(jīng)累得撐不住了,恨不得馬上撲倒就睡。然而掉進了海里一回,全身上下都濕淋淋的,頭發(fā)也全濕了,不得不撐著睡眼讓侍女燒了熱水準備了木桶香料,從頭到腳沐浴了一番。

等洗好裹了浴袍出來,她用玉骨重新綰起了頭發(fā),對盛嬤嬤道:“你順便把那個小家伙也洗一下,全身上下臟兮兮的,都不知道多久沒洗澡了。”

“是。”盛嬤嬤吩咐侍女換了熱水,便將那個昏迷的小鮫人抱了起來,看了一眼,道,“臉蛋雖然臟,五官卻似乎長得挺周正。”

“那是,到底是魚姬的孩子嘛。”朱顏坐在鏡子前梳頭,“就算不知道他父親是誰,但光憑著母親的血統(tǒng),也該是個漂亮小孩。”

“這小家伙多大了?瘦得皮包骨頭,恐怕是從來沒吃過飽飯吧?”盛嬤嬤一入手就嘀咕了一句,打量著昏迷的孩子,“手腳細得跟蘆柴棒一樣,肚子卻鼓起來,難道里面是長了個瘤子嗎?真是可憐……也不知道能活多久。”

嬤嬤一邊說著,一邊將孩子身上破破爛爛的衣服脫了下來,忽然間又忍不住“啊”了一聲。

“怎么啦?”朱顏正在擦頭發(fā),回頭看了一眼。

盛嬤嬤道:“你看,這孩子的背上!”

朱顏放下梳子看過來,也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氣——那個孩子身體很瘦小,皮包骨頭,瘦得每一根肋骨都清晰可見,全身上下傷痕累累。然而,在后背蒼白的肌膚上,赫然有一團巨大的黑墨,如同若隱若現(xiàn)的霧氣,彌漫了整個小小的背部。

“那是什么?”朱顏脫口而出。

盛嬤嬤摸了一摸,皺眉道:“好像是黑痣,怎么會那么大一塊?”

她將那個孩子抱了起來,放入半人高的木桶里,一邊嘀咕:“郡主,你撿來的這個小鮫人全身上下都是毛病,估計拿到葉城去也賣不了太高價錢啊。”

“你是說我撿了個賠錢貨嗎?”朱顏白了嬤嬤一眼,沒好氣道,“放心,赤王府雖然窮,也還沒窮到當人販子的地步。我養(yǎng)得起!”

“怎么,郡主還打算請大夫來給這孩子看病不成?”盛嬤嬤笑了一聲,將懷里的孩子放入水中——然而,那個昏迷的小孩一被浸入香湯,忽然間就掙扎了一下,皺著眉頭,發(fā)出了低低的呻吟。

盛嬤嬤驚喜道:“哎,好像要醒了!”

“什么?”朱顏一下子站了起來,沖口道,“你小心一點!”

話音未落,下一秒鐘,盛嬤嬤一下子就甩開了手,發(fā)出了一聲驚呼,手腕上留著一排深深的牙印。

那個孩子在木桶里浮沉,睜開了一線眼睛,將瘦小的身體緊緊貼著桶壁,惡狠狠地看著面前的人,如同一只被困在籠子里的小獸,戒備地豎起了爪牙。

“說了讓你小心一點!這小崽子可兇狠了。”朱顏一下子火了,騰地站起來,沖過去劈頭把那個咬人的孩子推開,厲聲道,“一醒來就咬人?拼死拼活把你從那些人手里救回來,你這個小兔崽子還真是不識好人心!”

她氣急之下出手稍重,那個孩子避不開,頭一下子撞在了木桶上,發(fā)出“咚”的一聲響,顯然很痛,他卻一聲不吭地直起了身,死死瞪著她看。朱顏沒想到一下子打了個正著,又有點不忍心起來,就沒打第二下,也瞪著那個孩子,半天才氣哼哼道:“喂,你叫什么名字?”

那個孩子扭過頭不看她,也不回答。

“不說?行,那我就叫你小兔崽子了!”她不以為意,立刻隨手給那孩子安了個新名字,接著問,“小兔崽子,今年多大了?有六十歲嗎?”

那個孩子還是不理睬她,充耳不聞。

“那就當你是六十歲吧。乳臭未干。”朱顏冷哼了一聲,“好了,盛嬤嬤,快點幫這個小兔崽子洗完澡,我要睡覺了!”

“是。”盛嬤嬤拿著一塊香胰子,然而不等她靠近,那個孩子驀地往后一退,眼里露出兇狠的光,手一揮,一下子就把熱水潑到了盛嬤嬤臉上!

“還敢亂來!當我不會教訓你嗎?”朱顏這一下火大了,再顧不得什么,卷起袖子,一把就抓住了這個孩子的頭發(fā),狠狠按在了木桶壁上,抬起了手——那個孩子以為又要挨打,下意識地咬緊嘴角,閉上了眼睛。

然而巴掌并沒有落下來,背后忽地傳來了細細的癢。

朱顏摁住了這個小惡魔,飛快地用手指在孩子的背上畫了個符,指尖一點,瞬間把這個不停掙扎的小家伙給禁錮了起來!

那個孩子終于不動了,浮在木桶里,眼睛狠狠地看著她。

“怎么了,小兔崽子,想吃了我啊?”朱顏用縛靈術(shù)捆住了對方手腳,勝利般敲了敲孩子的小腦袋,挑釁似的說了一句,然后轉(zhuǎn)頭吩咐,“嬤嬤,替我把這小兔崽子好好洗干凈了!”

“是,郡主。”盛嬤嬤應了一聲,吩咐侍從上來將各種香胰子、布巾、花露水擺了開去,卷起袖子開始清洗。

一直過了整整一個時辰,換了三桶水,才把這個臟兮兮的小孩洗干凈。

那個孩子不能動彈,在水里一直仰面看著老嬤嬤和侍從們,細小的身體一直在微微地發(fā)著抖,不知道是因為羞憤還是因為恐懼。

“哎呀!我的乖乖哎……”盛嬤嬤擦干凈了孩子的臉,忍不住發(fā)出了一聲贊嘆,“郡主,你快來看看!保證你在整個云荒都沒看到過這么好看的孩子!”

然而,并沒有人回答。

轉(zhuǎn)頭看去,在一邊榻上的朱顏早已困得睡著了,發(fā)出了均勻的鼻息,暗紅色的長發(fā)垂落下來,如同一匹美麗的綢緞。

盛嬤嬤嘆了口氣,用絨布仔細地擦干了孩子臉上頭上的水珠,動作溫柔,輕聲道:“小家伙,你也別那么倔……別看郡主脾氣暴,心腸卻很好。她答應過你娘要照顧你,就一定說到做到——你一個殘廢的鮫人,能找到這樣的主人,整個云荒的奴隸都羨慕你還來不及呢。”

水里的孩子猛然震了一下,抬起眼睛,狠狠看著老嬤嬤。

忽然,老人聽到了一個細微的聲音:“我沒有主人。”

“嗯?”盛嬤嬤愣了一下,冷不防這個看似啞巴的孩子忽然開口說了話,一時沒反應過來,“你說什么?”

“我沒有主人。”那個孩子看著她,眼睛里的光又亮又鋒利,一字一字道,“我不是奴隸。你才是!”

盛嬤嬤倒吸了一口冷氣,正不知道說什么好,卻聽到斜刺里朱顏翻了個身,發(fā)出了一聲冷笑:“得,你不是奴隸,你是大爺,行了吧?嬤嬤,不用服侍這個大爺了,你回去睡,就讓這小兔崽子泡著吧!”

盛嬤嬤有些為難:“才三月,這水一會兒就會變冷了……”

“鮫人還怕泡冷水?”朱顏哼了一聲,白了那孩子一眼,“他們的血本身就是冷的,養(yǎng)不熟的白眼狼!你去睡吧,都半夜了。”

盛嬤嬤遲疑了一下,又看了一眼木桶里的孩子:“是。”

當所有的侍女都退下去后,朱顏不慌不忙地翻了個身,支起了下巴,高臥榻上,看著木桶里的孩子,冷笑了一聲:“喂,小兔崽子,跟著我是你的福氣知不知道?我一定會讓你心服口服叫我一聲主人的!”

那個孩子也冷笑了一聲,轉(zhuǎn)開臉來,甚至都不屑于看她。

“等著瞧!”她恨恨道。

這一覺睡到了第二天日上三竿,等朱顏睜開眼睛的時候,白晃晃的日頭已經(jīng)從窗欞透過帷幕照了進來。

天氣真不錯……今天該進城了吧?她打了個哈欠,慵懶地坐了起來,忽然間眼神就是一定——

木桶里,居然已經(jīng)空了。

什么!那個小兔崽子,難道又逃了?那一瞬她直跳起來,怒火萬丈地沖了過去——然而剛沖到木桶旁,一眼看過去,卻又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氣。

那個瘦小的孩子沉在水底,無聲無息地睡著,一動不動。

小小的身體蜷成一團,筋疲力盡,耳后的腮全部張開了,在水底微微地呼吸。水藍色的長發(fā)隨著呼吸帶出的水流,微微浮動,如同美麗的水藻。那張洗干凈的小臉美麗如雕刻,下頜尖尖,鼻子很挺,睫毛非常長,嘴唇泛出了微微的淡紅,如同一個沉睡在大海深處的精靈。

朱顏本來怒火沖天,但看著看著,居然就不生氣了。

真是個漂亮的孩子啊……簡直漂亮到不可思議。難怪那些達官貴人肯花那么多錢去買一個鮫人——這種生物,的確是比云荒陸地上的人類美麗百倍。

她忍不住伸出手,想要摸一下那孩子長長的睫毛。然而手指剛一沾水,水下那個人“嘩啦”一聲就醒來了,一看到她在旁邊,立刻猛烈地顫了一下,拼命往后縮,可是因為被咒術(shù)禁錮,身體卻怎么也動不了。

朱顏的指尖停在了距離孩子臉頰只有一分的地方,看著孩子湛碧色眼睛里恐懼而厭惡的神色,不由得皺了皺眉頭:“怎么,你很討厭別人碰你嗎?”

那個孩子咬緊了嘴唇,將身體緊緊貼著木桶壁,死死地盯著她。

“那就算了。”朱顏收回了手,“誰稀罕碰你啊,小兔崽子!”

那個孩子很明顯地松了一口氣,全身都松弛了下來。朱顏恨恨地出了門,在外間的梳妝室坐下來,對捧著金盆過來的盛嬤嬤道:“你不用管我,去幫那小兔崽子換一下衣服,總不能帶著個光溜溜的小鮫人進葉城。”

“好。”盛嬤嬤匆匆下去,片刻便拿了幾件男子衣衫過來,道,“急切間找不到合適的,這里都是大人穿的衣衫,只有將就一下了。”

“那么丁點小的孩子,用得著什么衣衫?”朱顏自顧自地梳洗,一邊不耐煩地揮了揮手,“拿幾塊我的披肩出來,隨便裹一下不就得了?”

“是。”盛嬤嬤開了箱奩,揀了幾條羊絨織錦大披肩出來,都是朱顏這次帶進帝都的,比了比,拿起一條淺白色的,問,“就這條?”

“這是我用過的,怎么能再給別人?”朱顏卻皺起了眉頭,指著旁邊那條簇新的大紅織金披肩,“挑個新的給那小兔崽子好了!”

盛嬤嬤將那條披肩拿起來,在孩子身上比了比,不由得笑道:“這么一穿,簡直就是個傾國傾城的絕色小女娃了。”

看著那條顏色鮮艷的披肩,那個孩子將肩背緊緊貼著木桶,咬著牙,眼里露出抗拒的神色,無奈身體不能動,就只能任憑老人走過來一把抱起,用柔軟的披肩將自己一層層地裹了起來。

朱顏梳好頭的時候,盛嬤嬤也已經(jīng)把這個孩子收拾妥當了。

“喏,郡主,你看。”盛嬤嬤抱著孩子,轉(zhuǎn)過來給她看,“漂亮吧?”

朱顏正將玉骨插回頭上,在鏡子里看到了嬤嬤懷里的孩子,一時間眼前一亮,脫口而出:“我的天哪……這小兔崽子洗干凈了竟然這么好看?長大了要不得了啊!這回賺大了!”

那個小孩縮在老人懷里,用和年齡不相稱的陰冷而憤怒的目光看著她,似乎是對自己被這樣隨意打扮包裹非常反抗,卻無可奈何。蒼白的小臉襯在大紅色的披肩里,有一種驚心動魄的妖異的美麗,竟能讓人一見之下心神為之一奪。

即便是淵,似乎也不曾有過這樣魔性的美吧?

難怪路上那個商人要冒著風險走私這個無主的鮫人。這樣的孩子,即便身體上有著各種缺陷,只要帶到葉城,找個大夫把肚子里的瘤子剖了,把背上的黑痣去了,不知道能拍賣到什么樣的天價!

“你叫什么名字?”她忍不住再次問。

然而那個孩子把尖尖的下頜一扭,冷哼一聲,轉(zhuǎn)過頭去。

“小兔崽子!不聽話小心我賣了你!”朱顏氣得又甩手打了一記,然而手掌落到孩子的頭上已經(jīng)是輕如拍蚊——畢竟,這樣好看的孩子,就如同精美易碎的琉璃,誰真的忍心下手?

進了葉城,來到赤王的行宮時,朱顏卻發(fā)現(xiàn)父王沒有在那里。他的車馬、佩劍、外袍都留在行宮,然而人已經(jīng)不在了。

“王爺有急事,已經(jīng)先一步進京去了。”行宮的管家是個四十許的男子,干練沉穩(wěn),顯然是赤王一直安排在葉城的心腹,恭敬地道,“他吩咐郡主在這里等他幾日,等事情結(jié)束,他會來行宮找你。”

“怎么回事?”她頓時不滿起來,控制不住脾氣,“這一路父王都不理我,怎么連去帝都也不帶上我?”

“王爺說,等他辦完了正事,就回來好好陪著郡主,到時候再去一次帝都也不遲。”管家賠笑,語氣十分妥帖,“王爺吩咐在下給郡主準備了一些好吃好玩的,都放在您的房間里——如果郡主還需要什么,明天可以帶您去市場上轉(zhuǎn)轉(zhuǎn)。”

“真的?太好了!”朱顏精神為之一振,打量了這個知情識趣的管家一眼,“你叫什么名字?為啥我以前沒見過你?”

“在下石扉,跟著赤王二十幾年了,一直在葉城掌管這座行宮,沒去過天極風城覲見,所以郡主也沒見過在下。”管家笑了一笑,“郡主在這里有任何需要,都可以來找我。想去哪里想看什么,盡管說就是。”

“嗯……”她上下打量了他一下,道,“那你不許告訴父王我撿了個小鮫人。”

“是。”管家頷首,笑道,“在下不說。”

“幫我另外安排一個隱蔽的小院子,讓盛嬤嬤帶著那個小兔崽子住進去,那個院子里需要有個大水池。”朱顏吩咐道,“對了,還得在院子外面多派人手看著——那個小家伙如果跑了,我唯你是問!”

“是。”管家只是答應著,“一定辦到。”

“嗯……再去幫我找一個大夫來,要葉城最好的!”朱顏皺眉想了一想,道,“那個小兔崽子肚子里有個瘤子,得抓緊治好才行。”

管家道:“是要治鮫人的大夫嗎?”

朱顏不由得有些詫異:“治鮫人的大夫?和別的大夫難道還不一樣?”

“那當然了。鮫人生于海上,和陸地上的人本身就很不一樣。比如說,他們可以用鰓呼吸,而且心臟是在胸口正中間的。”管家微笑,“普通大夫看不了他們的病。我替郡主去屠龍戶那里找找申屠大夫吧,醫(yī)治鮫人他最為拿手。”

“屠龍戶?那又是什么?”朱顏聽得一愣一愣,“開玩笑吧,除了七千年前被星尊大帝鎮(zhèn)入蒼梧之淵的那一條之外,云荒如今哪里還有真的龍可以屠?”

“那當然不是真的龍,只是一個代稱而已。這個說來可就話長了。”管家笑道,“郡主還是先回屋子好好休息,等明日我找好了大夫,再來向郡主稟告。”

“不行!”她卻心癢難熬,“今天下午我就想出去逛!”

“這么著急?”管家略微有些為難,卻還是點了點頭,道,“好,那在下立刻吩咐準備一下車馬。”

“不用啦,我們換一身衣服,偷偷溜出去看一圈就回來!”朱顏揮了揮手,笑嘻嘻地道,“弄這么大陣仗干嗎?那么多人跟著就不好玩了。”

“還是得派人貼身保護郡主。”管家這一次卻沒有依著她,道,“葉城最近不是很太平,老是有鮫人復國軍出沒。雖然總督大人剛殺了一批叛亂者,查抄了幾個他們在葉城的據(jù)點,但鏡湖里的大營還在,不得不小心點。”

復國軍?朱顏一下子想起昨天晚上那些鮫人,不由得心里也“咯噔”了一下。那是一群悍不畏死、具有攻擊性的鮫人,和柔弱美麗的一般鮫人完全不同。

這樣的鮫人,是不是也變異了呢?

“放心,郡主,復國軍不過幾千號人而已,只能偶爾出來搗一下亂,還沒有能力動搖我們空桑的基業(yè)。”管家看到她臉上色變,以為她害怕,安慰了幾句,“現(xiàn)在葉城在總督治下還是非常安全的——不過,為了以防萬一,下午還是派一些侍衛(wèi)暗中保護郡主吧。”

“好吧。”她隨口應了一聲。

朱顏回到了自己的房間,略作休息,準備下午就出去逛街。赤王府在葉城的行宮非常華麗宏大,比城外的別院更大了數(shù)倍,她從前廳走到后花園的院落,竟然走了將近半個時辰。

然而剛剛到了廊下,卻聽到盛嬤嬤在里面對侍女道:“快!快去叫郡主過來看看……”

“怎么了?”她很少聽到老嬤嬤的聲音這樣驚慌,不由得一揭簾子走了進去,“出什么事情了?”

軟榻上躺著那個瘦小的鮫人孩子,閉著雙眼,胸口起伏,再也沒有了平時的兇狠,只是一動不動。盛嬤嬤正俯身撫摸著孩子的額頭,看到她進來,連忙道:“郡主,你來看看,這孩子在進葉城的路上就有點不對勁,問他卻又不說,挨到現(xiàn)在,好像竟開始發(fā)燒了!”

“發(fā)燒?”朱顏吃了一驚,走過去探了探孩子的額頭——然而觸手處溫良,比自己的手心還涼了一分。

“沒有發(fā)燒啊?”她有些愕然,“哪里有?”

“哎,郡主!你忘了嗎?”盛嬤嬤嘆氣,摸著孩子水藍色的柔軟頭發(fā),“鮫人和人不一樣,他們的血不像人一樣熱,而是和海水一個溫度——你摸摸看,現(xiàn)在這孩子的身體是不是要比海水燙多了?那就是病了呀!”

“啊……”朱顏又摸了摸,這一回吃了一驚。

也是,看著這個小家伙病懨懨地躺在這里,任人摸來摸去毫不反抗的樣子,也看得出是真的病了——想想從西荒風雪之地到這個葉城,千里流離,吃盡了苦頭,這個孩子能活著都已經(jīng)是奇跡,又怎能不生病呢?

她也有點焦急起來,便立刻讓管家去請大夫過來。

然而,不一刻,管家過來道:“郡主,在下已經(jīng)派人快馬去請了——但屠龍戶那邊回復說申屠大夫今日要給好幾個鮫人破身,動大刀子,會一直忙到晚上,估計一時半會兒還來不了。”

“那怎么行?這個小家伙都發(fā)燒了!”朱顏性子急,“多給點錢不行嗎?”

“屠龍戶說,申屠大夫已經(jīng)進房間開始動刀了,這事兒不能半途而廢。他脾氣暴,誰都不敢進去驚動他。”管家小心翼翼地回答,“要不……我們先換個大夫試試看,不行再去叫他?”

“怎么那么麻煩?”朱顏跺腳,“他不肯出診?那我下午不去逛街了!帶著孩子去他那里看診總行了吧?那個地方應該不止他一個大夫,這個不行,就換個別的——總比在這里干等著強。”

她脾氣急,立刻便俯下身,將病榻上的孩子抱了起來。

那個生病的孩子軟趴趴地靠在她肩膀上,再也沒有了平時的兇狠倔強,微涼的臉貼著她的脖子,呼出的氣息一絲絲吹在她側(cè)頸上,應該是燒得糊涂了,在被她抱起時模模糊糊地喊了一聲“阿娘”,主動將小臉貼了過來。

朱顏摸了摸孩子小小的腦袋,心里頓時就軟得一塌糊涂。

“走。”她扭頭對管家道,“備馬車,去看大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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